第27章 (上)

天色将晚,孫屹然向談家父母道別之後離開。

談易坐在書桌前備課,屋外風雨飄搖,雨珠砸在飄窗玻璃上噼啵作響,聲音雜亂無規則,擾得談易心神不寧。

她幾次翻開手機,視線掃過的那一欄,卻始終沒有動靜。

談易嘆了口氣,把備課筆記推到一邊,抽出炭筆,翻開自己的素描本,筆尖沙沙作響,很快,少年笑容燦爛的一張臉躍然紙上,他滿頭亂發翹着,正朝看畫的人招手。

談易筆尖一頓,猛然合上本冊。

談易的手背擱在額頭上,往座椅背上一靠,她低聲喚醒連接手機的智能藍牙音響:“小愛同學。”

小愛同學:在。

談易:“播放音樂。”

小愛同學開始随機播放談易手機音樂列表的歌曲——

“曾經真的以為人生就這樣了

平靜的心拒絕再有浪潮……”

是李宗盛的《鬼迷心竅》。

談易:“小愛同學。”

小愛同學:我在。

談易的語氣很無奈:“停止播放。”

一切重歸于寂。

談易第一次覺得時間漫長難捱,她茫然地望了一會兒天花板,起身關了室內空調,換上運動套裝,去客廳了。

裴睦進門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麽一幕。

滿頭是汗的談易正背着手,在客廳練習蛙跳。兩人對視的那瞬間,裴睦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她特地後退一步出了門,仔細看了看門牌號——沒錯啊,是自己女兒家。

談易站起身,幹巴巴地笑了笑,說:“你怎麽直接拿鑰匙進來了。”

“怕你在裏面備課聽不見敲門聲。”裴睦手裏端着個果盤,裏面堆滿了晶瑩飽滿的紫葡萄,“小孫快遞來了一整箱,說是從山東葡萄園寄來的,鮮甜,我給你洗了點。”

談易起身去接,揀了顆放進嘴裏,新鮮的玫瑰香,汁水滿溢,談易被齁住了,伸手倒了杯溫水喝。

“甜吧。”裴睦沒打算走,她帶上門,直接坐在客廳沙發上,又警惕地問,“那黃壁虎呢?”

“橘子在我卧室,你別怕。”談易将那盤玫瑰香擱在裴睦面前,自己披上薄毯子。

裴睦好像看新奇生物一樣打量談易,一面伸手松了松領口:“這麽熱的天,你不開空調還披毯子?”

談易順口回答:“剛運動完,容易着涼。”

“你什麽時候喜歡上運動了?”

談易默了一瞬,伸手摸摸鼻尖:“也不是喜歡……暑假不是課多嗎,我怕體力跟不上。”

裴睦狐疑地多看了談易幾眼,沒追着問,她盤起腿,拈了粒葡萄丢進嘴裏,說:“你跟小孫老師到底怎麽是什麽情況?你之前不是說……”

“你們不是也覺得孫老師更适合我嗎。”談易說,“他挺好的。”

裴睦好半天沒說話,那麽甜的葡萄在嘴裏嚼了幾輪,都沒什麽滋味了。她想起上一次自己這麽糾結,是在談易高考後填報志願的時候,小姑娘眼角眉梢裏透着的光彩,裴睦十八年來都沒曾見過。

是那份光彩讓裴睦選擇了妥協,她縱容談易選了自己喜歡的專業。可後來發生的一切,讓裴睦悔青了腸子。當她看見自己放在手心裏疼了二十多年的寶貝女兒,躺在擔架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被人從馬來西亞轉運回來的時候,裴睦的腿抖得連步子都邁不出去。

那時候她發誓,往後就是被女兒記恨一輩子,也絕對不讓她出去冒險。

可是談易比裴睦想象中更懂事,她們之間沒有發生任何争執,畢業後談易乖順地回到了裴睦身邊,備考教師資格證。

她眼裏沒有光彩了,可是那又怎麽樣呢,人得先留住性命,才能活着啊。

理想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随時都要做好讓步的準備。

最近這段時間,裴睦隐隐覺得談易有所改變,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兒,談易那顆心,蠢蠢欲動的時候,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裴睦很清楚,談易的變化和孫屹然無關。孫屹然是張安全牌,“那個人”顯然不是。

“小易。”裴睦的語氣有些鄭重,“你現在還小,有的決定,你不用急着做……是不是孫屹然,爸爸媽媽其實一點都不在乎,我們在乎的,只是你的平安快樂。”

談易垂眼,說:“我明白的。”

“你就是太明白了。”談易越是明白,裴睦就越是心疼,她忍不住說,“要是‘那個人’,往後也能給你安穩的生活,其實……”

“媽。”談易說,“我的生活也不是靠別人給的。我選孫屹然,真的不是受委屈,也并不是說,我現在答應了和他交往,就一定會和他結婚。一切還要看相處下來的感覺。”

談易說的這番話,聽上去穩重成熟,可裴睦心裏仍有隐憂,談易根本避而不談“那個人”,想必做這個決定,也在逼着她自己快一點放下。裴睦沒再多說什麽,可她對那個橫空出現的意外之人,那張“危險牌”更留了幾分心眼。

第二天是周六,談易起床後第一時間翻看手機。

只有孫屹然的消息。他向談易道早安,還拍了自己的早餐照片:牛奶雞蛋和自制的華夫餅。談易回他:挺豐盛的。

孫屹然:放暑假了,人閑,把落灰好久的早餐機也翻出來了。

談易不知道要怎麽接話,還好孫屹然繼續發了個問句。

孫屹然:明天周日,我記得你們輪休。要不明天我把那只守宮寶寶帶給你,順便我們一起去吃個飯,海底撈怎麽樣?

談易深深呼吸,回複孫屹然:好。

早上裴睦蒸了包子,談易去廚房的時候,意外發現她比往常多架了一層蒸籠,多蒸了四只。頂着裴睦的視線,談易面色平靜地抽出食品袋,将多出來的那四只包子單獨裝好帶走了。

可談易一直走到小區門口,也沒看見岳龍雨的身影。

在公交車站等車,談易有點走神,車在面前停了好幾秒,才後知後覺地掏手機刷碼上車。

竟還有人和她一樣遲鈍,談易聽見身後又傳來一聲刷碼聲,下意識回頭看,目光冷不丁撞上岳龍雨不帶半點情緒的一張臉,談易的心顫了幾顫。

岳龍雨的去路被陡然停下的談易擋住了,他沒跟談易搭話,只垂眼瞥她,那眼神裏寫着,你擋我道了。

談易默默地咬咬牙,往旁邊撤了半步,也沒跟岳龍雨說話。

岳龍雨眉梢不受控地微微上揚,還真側身從談易讓出的空間大步走過去,徑直走到車廂最後,一屁股坐在最後一排正中央的座位上。

談易控制着餘光,不去瞟岳龍雨,她走到最近的座位坐下,将手裏提着的四只包子塞進包裏了。

車很快就到站,談易離後門更近,她走下車,并沒有等岳龍雨的意思,照常往星光教育走。岳龍雨平時的步速明明比談易快那麽多,現在卻始終落在她身後,擺明了不想和她一道。

談易面色平靜,到了學校,剛上樓就聽見學生們吵吵嚷嚷的聲音,間或夾雜着偷笑聲,談易敏銳地捕捉到笑鬧中的幾聲“酸菜”——那是第一節課上,學生給自己起的诨名。

談易把目光投向教室內,有些意外地發現裏面坐着的學生數量遠超第一節課。尤其是第一節課結束後就給岳龍雨遞紙條的韓景添,她身邊坐着一圈小姑娘,很多生面孔,原本都頭碰頭地擠在一起圍看韓景添的手機,不知聽到誰說“酸菜來了”,全都好奇地回頭,透過玻璃門打量談易。而那個首創“酸菜”外號的男孩子,也正挑釁地笑着,看向談易。

談易沖他們招招手,笑得很溫柔。

“開門紅啊。”到了前臺,徐麗麗沖談易擠眼睛,說,“你們班今天要坐滿了。果然小女孩都會被帥小夥吸引,你找助教這個策略不錯。”

談易找岳龍雨可不是讓他犧牲色相來的。但她沒多說什麽,拿資料的時候,徐麗麗看見談易包裏還熱乎的包子:“你怎麽買了這麽多包子!”

“我媽媽自己包的。”談易說,禮貌地問她,“你吃過早飯了嗎?”

“沒呢!”

談易把包子拎到徐麗麗跟前去了:“那給你……”

話沒說完,談易看見岳龍雨上樓來了,和剛才在車上不同,岳龍雨戴上了口罩,視線筆直地澆築在徐麗麗接過的包子上。

口罩遮擋了岳龍雨的面部表情,談易只看見他飛快地錯開目光,好似渾不在意,連步子都加快許多,直接進了教室去。

徐麗麗也看見岳龍雨了,她一邊取出白白胖胖的荠菜肉餡包子,啊嗚咬了一大口,一邊嘟囔着說:“他怎麽戴上口罩了,生病了嗎。”

談易被徐麗麗這話點醒。難道昨天岳龍雨自己沒有打傘,淋雨生病了?

所以早上他離自己遠遠的,只是不想傳染自己?剛才他沒跟上來,也是跑去買口罩了?

談易心情複雜,飛快地拿了白板筆,抱着資料文件走去教室。

岳龍雨沒看她,安安靜靜地坐在助教座位上,面前放着課堂要用的名單冊和撲克牌。談易走到他身邊停住了,岳龍雨別過臉,沒沖着談易。

“你感冒了?”談易低聲問他。

岳龍雨從嗓子裏擠出一聲:“嗯。”

談易微微彎腰,還想說話,岳龍雨皺眉,往後讓了讓,悶聲悶氣說:“離我遠點。”

音色和往常不同,又黏又糯,透着濃濃的疲倦感。

“你回去休息吧。”談易說,“我自己搞得定。”

岳龍雨:“我好得很。哪像你。”

也是,沒幾個人能像談易,碰到傷風感冒都能被折騰得半死不活。再說岳龍雨體質本就比一般人好,小感冒他根本就不當回事。談易暗暗嘆口氣,知道依着岳龍雨這倔勁,想把他勸回去恐怕不容易,談易很快放棄了做此嘗試,走上講臺上課去了。

那天的課,岳龍雨始終沒有出聲,只沉默地配合着談易的課堂進程,大多數時間,他都半低着頭,漫不經心地轉筆,加上他戴着口罩,看上去很像在耍酷。

偏偏大多數的小姑娘,都蠻吃這一套。談易明顯感覺到,原本在岳龍雨跟前活潑健談的韓景添,今天都收斂了不少,連帶着她瞄岳龍雨的目光,竟然也平添幾分羞澀。當天的課上完,岳龍雨漲粉速度飙升。課間休息的時候,甚至有“聞風而至”的其他班級的女孩子,拿着手機遠遠地偷拍岳龍雨。

這一幕有點眼熟,談易想起自己第一天來星光教育那天,看到方可斌班的學生,也這麽偷拍他。談易好笑之餘心裏有一點不平,難道我們認真上課的女老師就沒有這待遇嗎?

托岳龍雨的福,那天談易所有課時的累計人數只比方可斌少9人。徐麗麗把這個數字告訴談易時,談易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校,她聞言大吃一驚:“前天不還相差将近50個人嗎?我這裏學生數沒漲那麽多啊。”

“方老師班前前後後差不多有十個學生轉到你們班了。”徐麗麗對談易說,“他減你加,一來一去差距不就立刻縮小了嘛。他們高一數學的暑假班學生,從來沒這麽少過。”

話音剛落,談易就看見下了課的方可斌推開教室門,正拿着資料往前臺走,她悄悄碰了碰徐麗麗,率先跟方可斌打招呼:“方老師下課了?”

徐麗麗知道談易是在提醒自己,連忙噤聲,笑盈盈地看向方可斌:“方老師辛苦了。”

方可斌對徐麗麗略一點頭,倒是在談易跟前站定了,笑得挺親切,說:“談老師什麽時候把助教也借我幾天,我們班那幾個小丫頭,純顏控。一看到帥哥,魂都飛了,都說暑假要離我而去,等開學再回歸。”

話裏話外,不過是覺得談易能招來學生,全靠岳龍雨那張臉。暑假過去,沒有了岳龍雨,談易絕對不可能比過他。

輸人不輸陣,談易不惱,還是那張溫吞笑臉,沒聽懂方可斌話外之意似的,說:“那不行,龍龍是我的寶貝,這個暑假,全指望他了。”

她這麽自嘲,反嗆得方可斌不知道說什麽好,默了片刻,方可斌促狹一笑,對着談易身後說:“龍龍寶貝,聽到沒,好好表現。”

談易渾身繃緊,倏地轉頭,赫然看見不知何時來到自己身後的岳龍雨。

“你……不是在提問留堂的學生嗎?”談易想到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麽,一時間有點無地自容,臉騰地一下紅了,沒敢直視岳龍雨。

岳龍雨:“問完了。”

談易哦了聲:“那,那你回去吧。”

岳龍雨沒動。談易有點慌,但一時也沒想明白自己慌什麽,下意識就選擇了當個逃兵。

“徐老師、方老師,我先走了,周一見。”

說完,誰也不看,拎着包奪路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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