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下)

岳龍雨悶不吭聲地跟着談易往外走,樓梯學生衆多,岳龍雨的行進速度慢下來,而談易竟然仗着身材優勢,一晃眼就蹿到一樓去了。

岳龍雨目瞪口呆:剛才一口一個寶貝疙瘩地叫着,現在跑得比兔子還快。

眼看樓梯口又走來三五成群的抱着奶茶說八卦的女學生,而談易就要走到馬路對面的車站去了,岳龍雨右手在樓梯扶手上一撐,整個人騰空躍起,在一衆驚嘆的目光中,利索地躍過側面扶手,輕盈落地,繞過準備上樓的人群。

岳龍雨松了松筋骨,一整天端坐的疲倦散去不少,他喉頭發癢,忍不住咳了兩聲清嗓子。這聲音一出,前頭原本步伐不停的談易,身形突然滞了片刻。

岳龍雨福至心靈,試探地又咳嗽了幾聲。

這回談易竟然自己主動停下來了,她轉身看向岳龍雨,問:“你還好嗎,要不要去醫院。”

岳龍雨在口罩裏咧了咧嘴角,他搖頭:“不去。”

倒是意料中的回答,談易又問:“家裏有感冒藥嗎?”

岳龍雨沒說話,走到談易身邊了,側過臉,重重地又咳了一嗓子。

家裏連風油精都沒有,談易想也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不是體質好嗎?怎麽看起來這麽嚴重。談易心裏犯嘀咕,又想到老話說,平時身體素質好的人,更是病來如山倒,絕對不能大意。

談易久病成良醫,熟門熟路地問:“什麽時候開始咳嗽的?發熱嗎?有沒有痰?”

岳龍雨被問住了。沒咳嗽,沒發熱,也沒痰,僅僅是淋雨後又熬了個通宵有點鼻子不通的岳龍雨一時間陷入沉默。

談易見岳龍雨不說話,更仔細地觀察他,這一觀察,就發現他雙目布着縷縷血絲,談易腦補了一張憔悴病态的臉。

她心裏一角松軟,有塌陷之勢。

談易伸手,想去探岳龍雨的額頭,卻被他靈敏地讓開了。

“不用你管我。”他這麽說着,眼看公交車就要停靠,便幾步走過去,頭一個上了車。

車上人多,已經沒了空座,岳龍雨站在後門旁邊,餘光看見談易随後上車來。車門關閉,車子發動了,談易在搖晃的車廂裏慢吞吞地挪動,終于來到他身邊。

“岳龍雨,別鬧別扭了。”談易仰頭看他,語氣裏有不加掩飾的關心,“一會兒下車,你跟我去藥房。”

藥是不能亂吃,但他嗓子成這樣了,談易想着怎麽也要買點枇杷糖漿給他。

岳龍雨垂眼瞥談易,低聲嘟囔:“我不想吃藥。”

“那你想吃什麽?”

“包子。”

“……”

原來在這兒等着她呢,談易暗暗咬牙,想着病人為大,自己不該跟他一般見識,便說:“除了包子呢。”

她好聲好氣的,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心裏介意的是什麽,這讓岳龍雨更郁悶,不經思考的,他脫口說了句:“那你給我做。”

這話一說,岳龍雨自己又緊張起來,他艱難地吞咽,不自覺地盯緊了談易的反應。

“好啊。”談易語氣平靜,“你想吃什麽,我做給你吃。”

岳龍雨腦中的弦铮然一響,不自覺地滾出一個念頭:岳龍雨,你可真他娘是個天才。

半個小時後,岳龍雨手提着藥袋子和裝有食材的購物袋,藏着暗喜,和談易站在自己家門口。

當掏出鑰匙插進鎖眼的那一剎那,他才從一種得意忘形、近乎于飄忽的狀态回到現實。

岳龍雨突然清醒了,可是已經來不及,大門打開,談易正要往裏進,岳龍雨突然發出一聲不屬于正常人類的驚呼,一個閃身來到談易面前,将她的視線完全擋住:“等等!”

談易被吓了一跳,怔忪地看向岳龍雨:“怎麽了?”

“你、你先轉過去。”

談易依言轉身,面向大門,背後立刻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岳龍雨身形如閃電,在玄關、沙發、卧室之間霹靂來去,将所有散亂在外的T恤、襪子一股腦團起來塞進洗衣機,又把外賣餐盒、易拉罐推進垃圾桶。可岳龍雨的動作太迅疾,以致于用力過猛,還剩半罐的可樂全都潑灑在了客廳地板上。

岳龍雨又手忙腳亂地狂抽抽紙想去擦拭,無奈腳下一滑,整個人咣當一聲拍在了梆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談易忍不住偏頭,正看見岳龍雨姿勢古怪地直起身子,艱難地支起一條腿,他身上的白T恤沾滿了棕色污漬,身邊紙巾撒了一地。

“你不用着急打掃。”談易想了想,安撫岳龍雨,“我都懂。”

岳龍雨惱羞成怒,仍然半跪着:“你才不懂。我其實……其實很講衛生,我只是,只是……”

談易脫了鞋,只穿襪子踩進去,她彎腰撿起那些紙巾,把地上的可樂擦幹淨:“我知道,你只是生病了。去換件衣服吧。”

岳龍雨還想解釋,但是事實如此,再多說也站不住腳,最狼狽的模樣全被談易看了個正着,他還怎麽挽回形象,他永遠都不可能像孫屹然那樣體面又從容。

見岳龍雨還在原地沒動,談易蹲在地上,伸手戳戳他曲起的膝蓋:“怎麽,摔疼了?”

屋裏沒開燈,偌大的客廳被黃昏染成淡金色,他和談易之間有浮塵曳動,她在微光浮影裏,溫柔得不可思議。

岳龍雨心裏湧上積攢了兩天的沮喪和委屈。

“騙子……”他低聲這麽說。

談易不動聲色地縮回手指,她把紙巾丢進垃圾桶,問他:“我騙你什麽了?”

“你不是答應我,這個暑假,不會愛上孫屹然嗎。”

談易說:“我沒有。沒有愛上他。”

“你答應和他約會了。”岳龍雨說,“你要選他是嗎。”

談易很難欺騙岳龍雨,她陷入沉默。

“你明明……”岳龍雨語氣低迷,“明明已經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是,我知道。”

“可你還是選了孫屹然。”岳龍雨嗓音幹啞,說,“你連一點時間都不給我。”

談易張了張口,又強令自己忍住不說。

這個時候,她只需要默認,這個孩子就會明白,他們之間不會有未來。也許他會失望,也許會難過,但很快,他就能開始新的生活。也許談易會因此辜負宋柳君的期待,也會背叛自己的承諾。

但她會保住自己。

“為什麽?”岳龍雨不能理解地看向談易,“他是你期待的人嗎?”

孫屹然是嗎?談易沒有思考過。

但是這個時候,她不該陷入岳龍雨的問題裏,她思考得越多,就越接近真實的答案,那個答案本不該出現在一張平庸的卷面上。

談易想,她本就不應該對宋柳君說下那種大話,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哪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呢。談易深深呼吸,她不能再留在這裏,也不能再和岳龍雨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

談易拒絕和岳龍雨交談,她猛然站起來,卻因一時忘了自己這破身體的毛病,登時兩眼一黑。

一陣天旋地轉之後,談易跌進岳龍雨懷裏。

談易慢慢緩過勁來,待她看清現下這個場景,又恨不得自己直接昏過去。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岳龍雨戴着口罩,否則兩個人鼻息交融,還不知道會有什麽要命的事情發生。

“為什麽不回答?你又想逃走嗎。”岳龍雨不依不饒地問她,“你總是想逃,是不敢面對我,還是不敢面對你自己。”

“我沒什麽可回答的。”談易推他的手,“放開,我要回去了。”

岳龍雨沒有扣着談易,他半扶她緩緩起身,直到談易神思清明地站定了,岳龍雨才啞着嗓子又開了口。

“和我沒有關系嗎?”岳龍雨問,“心跳得這麽快,也和我沒有關系嗎?”

談易呼吸阻滞,腳下如千斤重,步子怎麽也邁不出去了。

岳龍雨語氣軟下來,又問她:“不給我煮粥了嗎。”

……

又過了半個小時,談易站在岳龍雨家的廚房裏,她穿上了岳龍雨翻出來的新拖鞋,手裏拿着木勺子,在電飯鍋裏順時針攪動着小米粥。室內空調冷氣雖足,廚房中仍舊熱氣騰騰,談易微微偏頭,透過廚房窗戶玻璃,看見屋外的桂花樹。

等到桂花開,夏天就徹底過去了,那時候,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呢。

談易已經無法預測。

夏日是這樣的讓人混亂、迷失,內心隐秘的欲望被無限放大,以至于頭腦昏聩,理智缺失,所有的決心、意志,通通被高溫融化。

而這其中溫度最高的,竟然是他熾烈的目光。所以她出爾反爾,去又複返。

連接浴室的熱水器在廚房,咔嗒一聲關閉了,岳龍雨洗完澡出來,伸手從冰箱撈了瓶冰可樂。

他靠在廚房門邊,看着談易忙活,嘴角挂上笑意。

“談易。”

談易的背脊繃着,沒有回頭,只是“唔”了一聲,算作應答。

岳龍雨笑意更深,又叫她:“談易。”

這樣藏着竊喜、得意的叫法讓談易難以招架,她捏緊了手裏的木勺。

“幹什麽。”

“沒什麽,我想叫叫你。”岳龍雨說,“我聽孫屹然叫你小易……”

“不許。”談易轉身,警告地看着岳龍雨。

“你不是說你的學生随便叫你什麽都可以嗎,反正只是一個代號。”

“你是我的學生嗎?”

“不是。”岳龍雨立刻否認,想到什麽,笑容燦爛,又接道,“我是龍龍寶貝啊。”

談易的手不受控地顫抖了一下。出來混,放狠話,都是要還的……

“你是怎麽想的?”偏偏岳龍雨得寸進尺,繼續發問,“說我是你的寶貝的時候,你是怎麽想的?”

談易咬牙不答。

“我能申請……把【霸氣】,改成【寶貝】嗎?”

“不能!”談易終于忍無可忍,揮動木勺破了功,“岳龍雨,那不過是……不過是我一時口嗨,口嗨你知道是什麽意思嗎?”

岳龍雨樂不可支:“就是脫口而出真心話的意思。”

談易被噎住。但是很快,岳龍雨就遭到了“報複”,他還沒摳開易拉環,手裏的可樂就被談易拿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盛在小塑料杯中的京都念慈菴枇杷糖漿。

談易憤憤:“喝藥。”

岳龍雨湊上去聞了一下,愁眉苦臉地說:“好難聞。”

“怎麽會?甜甜的,這是最好喝的藥。”談易認真地說,“我喝過那麽多藥,這種适口性最好。”

岳龍雨将信将疑,最後捏着鼻子一仰脖,盡數吞了下去,可松開捏鼻子的手後,那股中藥似的苦味頂上來,他幾欲幹嘔,立刻沖談易伸手,想要回可樂。

談易遞給他溫熱的蜂蜜水,岳龍雨一飲而盡,恹恹地說:“談易,你小時候就喝那麽多藥,很辛苦吧。”

談易接過杯子的手頓了頓:“還好。習慣了。”

這種事情,要怎麽習慣。岳龍雨品着嘴裏的苦,想到那天在體育場,談易和自己說的那些過往,他越咂摸越不是滋味,一時握緊了杯子。

談易詫異地擡頭,以困惑的眼神詢問他為什麽不松手。

兩人的手握在同一只水杯上,時間好似靜止,粥香四溢,米粒在高溫下變得柔軟香甜,人好像也是這樣。岳龍雨喉頭微動,目光緊鎖在談易紅潤的嘴唇上,突然……突然想得到更甜的慰藉。

該死的是,談易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受驚般縮回手,退後半步,從口袋裏摸出手機,岳龍雨看見屏幕上彈出的來電聯系人——孫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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