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下)
将近十點,談易來到劉磊夫婦和孫屹然所在的燒烤酒吧。
他們已經從熱鬧的前廳轉到了安靜的包廂裏,談易推門走進去時,看見劉磊哼哼唧唧地癱在張幼馨身上,兩人對面坐着孫屹然,他手邊放着茶盞,似乎已經清醒了。
見到談易,孫屹然立刻起身迎她,但腳下虛浮,有些踉跄,談易伸手扶住孫屹然的胳膊:“你還好吧?”
“你來了,小易。”
孫屹然順勢半倚在談易身上,與她一同坐下。孫屹然身上混着酒氣、煙火氣和淡淡的茶香,談易皺了皺眉,但不着痕跡地遮掩了過去,她看向劉磊夫婦,客套淺淡地微笑:“你們好。”
“我叫張幼馨。是孫屹然的大學同學。”健談外向的張幼馨率先開口,“你說巧不巧,我老公的發小竟然是我朋友一直暗戀的人!小易,久仰大名,終于見面了。你比我想象中還要漂亮!”
“謝謝。”談易笑笑,有些心不在焉。
“剛剛聽張幼馨說,你在煮粥?”孫屹然拿了一只茶杯,給談易倒茶,低聲問她,“阿姨今天沒有做飯嗎。”
談易怔了一下才回神,她應聲:“哦,我是給岳龍雨煮的粥。他……有點感冒。”
孫屹然拿着茶壺的手僵了一瞬,才繼續将茶盞倒滿,他又漫不經心地說:“你把那孩子留在身邊當助教,也不是長久之計。”
“什麽孩子?”張幼馨肩膀上被劉磊醉後的口水浸濕,她憤憤地推了自家老公一把,又感興趣地參與到孫屹然和談易的話題之中。
涉及到岳龍雨,談易顯然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他那些并不真實的過去,在孫屹然回答之前,談易搶先說:“就是之前在我這裏單輔的一個畢業生,我把他留下來當助教了。”
“那很好啊。”張幼馨不知道岳龍雨的過去,她說,“勤工儉學嘛,趁着暑假賺點零花錢,到大學把妹都比別人有底氣。”
孫屹然把茶盞推到談易面前,語氣盡可能地平靜,他說:“小易,你有沒有想過……他可能會給你帶來很多麻煩。”
“什麽?”談易看向孫屹然,眼裏滿是茫然。
“萬一你的學生家長們知道他過去的事情,可能會遷怒你。”孫屹然說,“再說,那孩子情緒那麽不穩定,要是碰到什麽特殊狀況發作,後果實在難以預料。”
“哈?那是什麽孩子?”張幼馨詫異道,“他過去怎麽了?”
談易連忙開口:“他……”
孫屹然眉角青筋微微跳動,縱使理智告訴他現在說岳龍雨的“壞話”不是一件好事,但酒精催動着他的情緒,将他心裏那點隐秘的醋意放大,以至于就連這麽一個平時他根本不放在眼中的“潛在對手”都變得有些紮眼。
孫屹然率先打斷了談易的話,直接接腔說:“他高中把人打成二級傷殘,才從少管所出來的,今年也沒去高考。”
張幼馨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什麽?!這麽個壞小孩為什麽要留在身邊啊?”
“他不是壞小孩!”談易陡然提高音量,驚得半醉半醒的劉磊都猛然一顫。談易微微攥着拳頭,說話語速加快了幾分,“當年的事情,根本不是外面謠傳的那樣。孫老師,以後也希望你不要在別人面前诋毀他。”
她很少有情緒變化這麽大的時候,孫屹然被談易這個激烈的反應所震,而後他沉默地望向談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現在不太清醒,孫屹然潛意識中突然閃過一個奇異的念頭,這個念頭讓他感到無端煩躁。
“談易。”孫屹然聽見自己幾乎不假思索的話從嘴裏說出,語氣生硬,帶着隐怒,“我說的哪一句是主觀臆斷的诋毀了?難道不是事實嗎?”
“曹孟飛根本不是二級傷殘,岳龍雨他……他手下有分寸。”
“所以你的意思是法院判錯了?有分寸?打人的不是他嗎,都已經施暴了,還有什麽分寸可言!”孫屹然說,“你不過是在袒護他!”
“我不可以袒護他嗎?”談易針鋒相對,“如果我都不相信他,那他就太可憐了。”
“你是他什麽人?你是真的拿他當你的學生嗎?”
張幼馨被兩人愈演愈烈的争執吓了一跳,她本來只是覺得談易太內向,想活躍氣氛,所以積極參與兩人的話題,誰能想到談易和孫屹然這兩個平時情緒波動都很小的人,在提起那個不知道是誰的岳龍雨時,竟然雙雙炸毛了。
尤其是孫屹然。以張幼馨對他的了解,就算是喝得爛醉也能維持體面的他,沒道理會被這麽一點酒影響神智。怎麽會在今天,在現在,突然對談易發脾氣。
這太離譜了。
在談易沒來之前,孫屹然對自己說的話還在耳畔,他說他想跟談易坦白當年的那件事,他說自己不想對談易有任何隐瞞。張幼馨明白,那件事對孫屹然的打擊很大,放在平時,他很難鼓起勇氣對談易坦誠以告,所以,他想借着酒勁,将自己隐瞞談易的最後一件事情說出來。
可是現在這個情況,好像已經脫離了孫屹然最初的設想。
張幼馨心急如焚,大腦飛速運轉,她在桌子下面悄悄伸手,用力擰了劉磊的大腿一把。
“嗷!下班了?下班了!”劉磊噌一下站起來,迷瞪着眼,嘴裏嘀嘀咕咕地站起身要往外走,“我去接我老婆。”
劉磊突然神經質的打岔,讓包廂裏漸漸濃郁的火藥味消散了不少。
談易和孫屹然同時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兩人都沉默下來。
張幼馨稍稍松了口氣,她做出很丢臉的模樣,拉住劉磊,對兩人賠笑道:“啊呀,真不好意思,我老公已經醉暈了,我得早點帶他回家才行……你們繼續聊,我、我就先失陪了。沒辦法,這個人一喝多就亂咧咧,一會兒指不定要整出什麽幺蛾子。”
她一面說着,一面借着談易的視線死角對孫屹然擠眼睛,示意他搞搞清楚現在的狀況。
孫屹然那點混亂的憤怒被張幼馨這一通操作徹底趕走,他有些頭痛地捏着鼻梁,說:“行,你們兩個慢一點。到家了發個消息。”
張幼馨明白孫屹然已經領會了她的意思,便架起劉磊,火速逃離了這個沒有硝煙的戰場。
包廂裏只剩下談易和孫屹然。
誰也沒有先開口,談易抿下熱茶,方才起伏不定的心緒漸漸平和。她開始反省自己剛才對孫屹然所說的那些話。事實上,孫屹然毫不知情,他說這番話的出發點也是為她好,自己卻在他朋友還在場的時候當面駁斥他,實在會讓人下不來臺。何況……他還喝了酒。
“對不起。”
意外的,兩個人同時開口了。
短暫的對視之後,談易和孫屹然都赧然地笑了笑。
“身為人師,我确實不該這麽說一個孩子。”孫屹然說,“我是擔心你,太簡單,太純善,別人說什麽,你就信什麽。”
談易明白孫屹然和別人一樣,他對岳龍雨仍有成見,她輕聲說:“我親眼見到過曹孟飛。那個被診斷為二級傷殘的孩子,他不僅生龍活虎,還……”談易隐去了有關秦雪微的一切,只說,“總之當初那件事背後仍有隐情,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樣。”
談易為岳龍雨“辯護”的時候,孫屹然的唇角抿成一道直線,隔了好一會兒,才有所和緩:“好啦,我相信你。”不等談易有所反饋,便直接将此事揭過,“不提他了。咱們沒必要為了別人的事情争吵。”
孫屹然說到“別人”二字,加了重音,談易沒說什麽,笑意漸漸散去:“既然劉磊他們已經回去了,那我們也……”
“小易。”孫屹然見談易想起身,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我還有話想對你說。”
突如其來的肢體接觸讓談易心頭一顫。
她想起剛才在岳龍雨家,岳龍雨說完那番話後,自己無言以對,差點落荒而逃。可是岳龍雨一把将她拉住了。
“你又想逃走。”
那個時候,岳龍雨翻身從沙發上坐起來,他緊盯着談易的臉,掌心溫度灼人。
“你心虛的時候,就想要逃走,膽小鬼。”
談易被他拿捏,心底某個角落被什麽狠狠戳了一下,她湧起難以名狀的情緒,像是憤怒,但透着悲傷和無奈。
這陌生又強烈的情緒支配着她,不受控地反問:“岳龍雨,你以為你很了解我嗎?你以為你說了這些話,就能夠改變我,能激勵我,能讓我抛開所有安全的選擇,跟你去冒險嗎?”
“萬一呢。”岳龍雨脫口說道,“概率問題。我不提,就是不可能事件,概率為零。我提了,一半一半。”
這是當初談易從醫院偷跑出來,去璞塘找到岳龍雨之後,對他說的話。
那時候,她滿心以為自己能挽回岳龍雨,能讓一個誤入迷途的少年走向正軌。可誰能想到,現在岳龍雨會以相同方式試圖喚醒自己。
難道在他心裏,自己也是一個需要被拯救的人嗎。
談易注視着岳龍雨,心口憋悶難受,她說:“不可能。我和你不一樣,岳龍雨,如果我手裏拿着标準答案,我就不會去試錯。”
“你怎麽知道一定是錯的?”
“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清楚什麽是對的。”
岳龍雨沖口說道:“孫屹然他算什麽‘對的’?只要我想,我能做得比他好一萬倍!”
談易另一只手握拳,緊緊地捏住了自己的衣角,她違心地說:“你看看現在的你自己,為什麽你會覺得,你比他更好。”
這話說完,岳龍雨像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突然安靜了下來。
而後很久,他終于松開談易的手,近乎自嘲般地笑:“是啊,我現在一無是處,拿什麽跟他比。”
談易不忍心見他如此,低聲說:“是我措辭不當。你不需要和誰比,你還有無限可能。”
可是一直到談易心神不寧地離開,岳龍雨都沒有再回應一個字。
……
“小易。”
孫屹然的再次輕喚,将談易從失神的狀态拉回現實。
談易下意識縮了縮,在他的手心之中握掌成拳,眼神躲閃:“啊?你剛剛說什麽?”
孫屹然眼中劃過一抹失望,原本想要對談易說的一切,都被他吞了回去。
“你的心事,什麽時候才能和我有關。”
孫屹然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低聲問。
“孫老師……你喝醉了。”談易用力抽開自己的手,她說,“我送你回去吧。”
這一次,孫屹然沒有拒絕談易的建議。
看着孫屹然穩穩當當地走進樓棟,談易才獨自打車回家。
車子乘着夜風,在沿海公路緩行。
談易坐在副駕,半靠着椅背,偏頭望窗外眺望,看那一片烏沉沉的海。看得夠久了,談易的視野之中突然出現幾個閃爍的光點,她仔細辨認,才發現光源來自海中央的那座小島。
“師傅。”談易不由問,“落鞍島上怎麽安了這麽多燈,是有什麽活動嗎?”
“啊對。小馬市每年夏天不都有啤酒美食節嘛,今年主場地從璞塘挪去落鞍島了。”司機師傅回答談易,“去年落鞍島的野外素拓基地不是剛被收購嗎,聽說收購方能量不小,搞了度假村,前幾天宣傳新聞上了省臺,市政府都在關注這次的活動。”
談易哦了聲,落鞍島與她無關,這話她并沒往心裏去,只淡淡地想劉磊他們恐怕又要開始忙了。
吹久了海風,回到家後談易有些頭痛。這是老毛病了,她給自己倒了熱水,又去床頭櫃中撕了兩片布洛芬就着水服下。
躺在床上,困意不斷被頭痛驅趕,顱內好像有一扇巨大的鐵門,被人哐哐地砸着,一下一下,不間斷不停歇地震蕩着她脆弱的神經。
談易蜷着身子捱時間,等待止痛藥起效。
神思混沌間,談易腦中又鑽出那句話來。
你想冒險。
是啊,我想。談易背心也被這陣陣的鈍痛折磨出冷汗,她在心裏小聲地說:但是岳龍雨,你到底懂不懂,想和能,是兩碼事。
談易在這一刻,才終于意識到,原來那時候面對岳龍雨,自己心頭浮起的莫名情緒,真正的名字是委屈。
談易被這個想法震得腦子嗡嗡的,她恍惚了好一會兒,終于從存在感過于強烈的頭痛中分辨出嗡嗡聲另有來源——壓在枕頭下的手機在震動。
談易伸手去掏手機,在黑暗裏看見異常明亮的屏幕上顯示出的“岳龍雨”三個字,遲疑了數秒,才滑動接聽。
“談易。”
電話一接通,少年的聲音就徑直鑽入耳中。
他叫她的名字,越來越純熟了。
“嗯。”談易木木地應了一聲,她有氣無力,只能将手機倒扣在床上,腦袋靠近聽筒。
“我能成為你期待的人嗎。”
談易以為自己聽錯了,按照今晚兩人最後不歡而散的态勢,這不像是岳龍雨會說出來的話,她一只手按着快要痛炸了的腦袋,一邊又湊近了些。
“你說什麽?”
岳龍雨語氣鄭重,好像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終于下定了決心。
“我說,可不可以讓我成為你期待的那個人。”
“如果我也變成了你所期待的人,變成标準答案了。是不是能讓你不那麽害怕,在冒險裏受傷。”
談易屏息,腦中那無休無止的暴力砸門聲在某個瞬間驟然消失,只剩下咔噠一聲輕響。
像是有人拿到了鑰匙,打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