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上)

時間以另一種方式再次靜止了。

談易捏着手機,在岳龍雨的目光之下,莫名心虛起來。她硬着頭皮接聽電話,岳龍雨恹恹的,像只喪氣的長毛大犬,浴巾還挂在脖子上,就拖着步子往沙發走去。

那背影,像極了在說:我才不稀罕聽。

談易壓着聲音:“喂?”

“小易。”

“學長,有什麽事嗎?”

“小易……小易。”

“孫老師?”談易遲疑,“你怎麽了?”

孫屹然呓語般喚她,有些口齒不清,他那邊的背景音很是嘈雜,人聲鼎沸,像是聚會現場。他這聲招呼剛打完,談易就聽見有人來搶手機,嘴裏嘟囔着:“是談談嗎!我來!我來跟談談說!”

這麽多年,叫她談談的人不多,結合當下這個語境和音色,談易很快猜出那人是誰。

果然,手機被過奪過去之後,劉磊的聲音更加清晰了:“猜猜我是誰!”

談易有些納罕,劉磊怎麽認識孫屹然的。但片刻之後,談易就自洽了:小馬這樣的城市,最不需要解釋的就是兩個人為什麽認識。

同學,同學的同學,同事,朋友的同事……六度關系理論在這麽一座小城市,縮至“三度”就能完全适用。

談易沒跟劉磊兜圈子,語氣溫和,說:“劉磊,你和學長在一起喝酒嗎?”

“哎?你怎麽知道我們在喝酒哇!”

劉磊大着舌頭,話一出口,酒氣隔着手機聽筒都傳過來了,談易笑笑,沒解釋。劉磊也沒那腦子思考,他繼續開口說:“我老婆放暑假啦,閑着呢,所以約出來一起聚聚!談談,你來不來哇!”

老婆放暑假?談易暗想,難道劉磊的妻子也是學校老師?

談易的餘光落在不遠處沙發裏窩着的少年身上,推辭道:“我晚上有點事……就不去了,你們玩吧。”

“那怎麽行!”劉磊大喝一聲,“你不來,孫屹然醉了可怎麽辦!”

他醉了,和我應該關系不大吧。這話在談易舌根處滾了一遭,終究沒說出口,她輕聲說:“那只能勞駕你……”

話沒說完,對面接電話的人再度易主,這回是個女聲,她比兩個男人都清醒:“我是孫老師的朋友,我姓張,劉磊是我老公。你……就是孫老師的女朋友吧?我總聽他們談起你。”

談易沒有接這句話茬:“我是談易。”

“剛剛孫屹然喝多了,還在念叨你,阿磊就撺掇他給你打電話來了,這倆人,腦子一個賽一個不清爽。”女人說話爽利,“我很少看見孫屹然喝醉,要不,你過來坐坐,這不還早嗎,讓這倆老爺們醒醒酒,咱們聊聊天呗?”

竈上坐着的粥還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談易微微垂眼,低聲說:“我在煮粥,實在抽不開身。”

“那我們等你!不着急,你吃過晚飯再出來也行。阿磊從你回來就念叨着什麽時候約着吃個飯,談老師不要不給面子呀。”

談易有些為難:“不用等我……”

“就這麽說定啦,不見不散!”

……

喧鬧的燒烤酒吧裏,張幼馨看見坐在一旁的孫屹然揉着太陽穴,要伸手來拿手機,飛快說了這麽一句,才将電話挂斷。

孫屹然頭昏腦漲,半醉半醒地問她:“小易來嗎?”

“八成會來。你不是說她耳根子軟,很難拒絕別人嗎。”張幼馨推了孫屹然一下,滿臉寫着“我還不知道你”,又說,“你到底要借這頓酒說什麽,想好沒有?”

孫屹然被張幼馨說中心事,低笑着看她,伸手給自己和張幼馨各倒了一杯啤酒:“瞞不過你。”

張幼馨嘁他一聲,把杯中酒喝光了:“我們大學四年同窗,你什麽酒量我還不知道?也就是這家夥……”她偏頭看了自家爛醉如泥的老公一眼,搖頭嘆,“可憐的小畫家,哪有你們理工男心裏那麽多彎彎繞繞。”

張幼馨和孫屹然不止是同班同學的關系,他們倆都是天寧高中的畢業生,還以相同的分數考進了本市的大學,進入同一個專業,關系比一般同學親近不少。正因如此,張幼馨曾在大一剛入校那會兒,自告奮勇,幫自己的舍友猛烈追求過孫屹然。

結局是慘淡的,但在那漫長的“代追”過程中,張幼馨發現了孫屹然心裏那道始終揮之不去的白月光。

大二期末,張幼馨在一場啤酒轟趴局中喝贏了孫屹然,當晚他們兩個人跌跌撞撞勾肩搭背走在石林海灘邊,張幼馨問他,為什麽不接受宿舍裏的小妹。

“小妹對你,那真的是一片癡心!”

孫屹然連直線都走不了,踉跄着摔倒在沙灘上,低聲說:“我還沒忘記她。”

“誰?”

“誰也比不上她。”

張幼馨意識到什麽,她幾步走上去,伸手揪孫屹然的衣領子:“你有喜歡的人了?你有喜歡的人了?!我怎麽不知道!”

孫屹然低着頭不吭聲,臉幾乎要貼在張幼馨的小臂上了,她感覺到皮膚表面有溫熱的液體劃過,惹得她心裏一陣難受。

“你他媽,一個大男人,喜歡誰就去追,在這兒給我演苦情戲算什麽!”張幼馨半吼着,晃了孫屹然幾下,“誰啊!誰能讓我們孫大才子這麽卑微地惦記着?”

那天,在海邊,在銀月之下,張幼馨聽到孫屹然斷斷續續地,說起了一件他從不曾提及的往事,有關談易的往事。

聽到孫屹然說談易休學了一整年之後又重讀了高一,張幼馨怔怔地接話:“也就是說,她比我們小兩屆,現在正在天寧高中念高三?那她豈不是很快就要高考了?”

孫屹然點頭。

“那、那你要抓住機會啊,等她高考結束,你去找她,把你的心意全都說給她聽,你跟她表白啊!”

“可是她的成績很好。”孫屹然臉上泛出苦笑,“是我夠不上的那種好。”

事實如孫屹然所說,高考結束,談易考上了上海名校,放榜那天張幼馨也去看了,然後失落了大半天:是啊,一個前途光明,未來可期的女孩子,怎麽看得上本地普普通通的一本院校學生呢。更何況……

沒有更何況,他們之間已經黯然畫下了休止符。

談易變成了張幼馨和孫屹然之間的秘密。

那之後兩人的關系更加緊密,成了真正無話不說的好友,張幼馨旁觀着孫屹然一次次戀愛分手,所有的感情都無疾而終,看着他默然恢複單身,按部就班地學習、生活、工作,考編制進入二中,過上平凡又充實的生活。自己也不外如是——畢業留校,最後在大學圖書館找了份安逸的管理員閑差。

日子平淡如水,唯一的激情是尋覓街角巷落新開的轟趴館和美食店。相聚的時候,孫屹然也不再提及談易這個名字。

可就在張幼馨慢慢淡忘談易其人時,她認識了劉磊。

張幼馨和劉磊是相親認識的,一個市委宣傳口的“鐵飯碗”,一個大學圖書管理員的美事閑職,門當戶對,男才女貌,相親場上碰到這種“對子”,誰不說一句合适。

張幼馨對劉磊是有好感的,覺得他和自己平日相親見到的那些體制內的男人不太一樣,他的個人簽名是設計過的,拿到小票,不是想着趕緊夾進錢包等待報銷,而是會随手折出精致可愛的鋼琴、玫瑰、松鼠。

劉磊有普通生活裏難能可貴的浪漫。

見過一面後,張幼馨又答應了第二次約會。

一來二去,兩人感情漸深,聊天的話題也越來越廣泛、深入。已然走到談婚論嫁那步了,在寫請柬梳理準夫妻雙方的親朋好友時,張幼馨聽見劉磊吹噓自己兒時有個朋友很有出息,考上了上海的重點大學,她忍不住多問了一句。而後,張幼馨再度聽見了談易的名字。

有時候緣分的玄妙令人驚嘆,張幼馨在那一瞬間有種獨特的預感,總有一天,她會見到談易。

新婚夫妻之間沒有秘密,張幼馨又是個兜不住話的人,她把孫屹然和談易之間那點事告訴了劉磊。在那之後,凡是聚會,劉磊總要在孫屹然跟前說點談易小時候的故事。張幼馨本來還擔心孫屹然介意,哪知道他聽得津津有味不說,還因此和劉磊越走越近,幾乎成了他固定的酒搭子。

那時候張幼馨又想起石林海灘自己和孫屹然的對話。

他說他還沒忘記她。因為誰也比不上她。

也不知道是皇天不負有心人,還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突然就有一天,劉磊異常興奮地回家來,興沖沖地對張幼馨說:“我有一個好消息!”

受涼感冒的兒子好不容易哄着睡下了,張幼馨關上門,瞪劉磊:“小點聲,能有什麽好消息?”

“談易回來了。不走了。她留在小馬當老師了。”

這三句話哐哐砸過來,張幼馨着實呆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發笑:“喲,那我們兒子豈不是要有幹媽了?”

張幼馨想,“高坐神壇”的談易洗盡鉛華,竟然一朝回到孫屹然能夠得到的高度了,這個機會千載難逢,孫屹然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抓住。

果不其然,劉磊把談易回到小馬的消息告訴孫屹然後,孫屹然不僅沒讓張幼馨失望,甚至直接掏出王炸——孫家媽媽就在裴睦所在的舞團,以廣場舞為媒介,她直接為兒子鋪成了一條直達談易的捷徑。

孫屹然的執行力讓張幼馨深感震撼,她私下問他,是不是早就有所準備。孫屹然回答她:“如果說,建議我媽去裴阿姨所在的舞團練廣場舞就算是有所準備的話,那麽是的。”

張幼馨問:“你早知道談易會回來?”

孫屹然答:“我不知道。但是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他這一次志在必得。

……

電話挂斷,談易在廚房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收好手機,去竈臺前看火。

米粥已經煮好了,她盛出一小碗來晾涼,同時從購物袋裏将剛才和岳龍雨去超市買的榨菜、蘿蔔幹、腌黃瓜和茶幹拿出來,在案板上切丁,混在一起倒進小盞裏,配上米醋和芝麻油,做成一盞下飯的簡易什錦菜。

全都準備就緒,談易把飯菜端上餐桌,去客廳叫岳龍雨。

可屋內落針可聞,岳龍雨不知什麽時候歪在沙發上睡着了,睡姿古怪:一條腿挂在沙發背上,另一條蜷着,右臂搭在胸口,左臂擠在身體和沙發之間的縫隙裏。

難得的是,如此擰巴的姿态,卻配上了格外乖巧安适的睡顏。

這個模樣,實在不像岳龍雨,像……龍龍。

談易半蹲在岳龍雨身側,低聲叫他:“岳龍雨,起來吃點東西再睡吧。”

他一點反應都沒有,鼻息平緩綿長,似是已經進入了深度睡眠。談易的手背探在岳龍雨額跡——沒發燒。

談易不想打擾他休息,悄聲走去廚房,把粥倒回鍋裏,調成保溫模式。又将什錦菜用保鮮膜封好,放進冰箱。

離開之前,談易從沙發一角拿了空調毯,搭在岳龍雨肚子上。鬼使神差的,沒有立刻起身,她還保持着半蹲的狀态,凝視着岳龍雨年輕臉龐的明晰線條出神。

他未來會是怎樣的一個人,會擁有怎樣的人生呢。

談易無從猜測,而正是這種充滿未知,一眼看不到頭的人生,反倒讓她心生羨慕。

生命力旺盛的人,哪怕沒能實現年少的夢想,依然有無限可能。

不像她。

“談易!”

沙發裏的少年突然動了動,像是驚醒,他猛一偏頭,看見談易之後,又松了口氣,閉上眼。而後極小幅度地側身翻動,動作很慢,像一只遲緩的大樹懶。

談易被岳龍雨的動靜唬了一跳,屏息凝神,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岳龍雨夙夜未眠,連眼皮都懶得掀,卻本能地朝信賴的熱源挪了分毫,嘟囔着:“好困……”

談易說:“那你好好休息。”

空調毯下面不知什麽時候伸出來一只手,拉住了談易的手腕,岳龍雨順勢側身,卻還閉着眼:“你別走。”

“飯在鍋裏,回頭你自己盛出來吃。”談易說,“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騙子……你肯定要去找他。”

這是今晚他第二次用這個詞。

“對,我要去找孫老師。”談易定了定神,決定不逃了,她正面回答先前自己規避的問題,“你看不出來嗎?我和孫老師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我正試着讓他成為我期待的人,難度不高,我能做得到。”

“我看不出來。”

“……”談易拍開岳龍雨的手,面上露出罕見的“兇巴巴”,“那你好好看看。”

岳龍雨再度掀開眼皮,他雙目發紅,不知是沒睡好,還是別的原因。他當真側頭,仔仔細細地看着談易,又說了一遍:“我看不出來。”

談易咬牙:“你能看出什麽。”

言下之意,你只會胡攪蠻纏,根本什麽也看不出來。

岳龍雨眼圈更紅了,他直視談易,目光好像沁了血的匕首。

就在談易以為他無話可說的時候,岳龍雨突然開口了。

“你想冒險。”

他一字一頓,斬釘截鐵。

“談易,你騙你自己安于接受現在這種溫吞水的生活,你騙得你自己都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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