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雨天的詩學 在清油中翻滾,如秀美雨打
紅藕稀飯銷量極好, 成為繼糖炒栗子之後的又一招牌菜式。幾日下來,當街挑着擔子叫賣的小販不免心裏難受。都是賣小吃的,憑什麽你家生意就這麽紅火?
桃枝每日在門口小車前賣藕稀飯, 看他們幽怨的眼神很是不爽。林繡倒毫不在意, “夜深人靜時聽聽錢袋的脆響,什麽都值了。”
隔壁新搬來的孫大娘就愛這口甜的,到了一日不吃就渾身刺撓的地步。幹脆讓林老板開門早些, 給自己留着熱乎的。
照常起個大清早, 洗漱穿戴好,孫大娘端着自家碗來如意館買紅藕稀飯。沒成想剛一推門, 就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再沿街走幾步, 幾乎一夜之間,沖藕粉的、煮雲吞的、捏艾窩窩的都改了行當, 人人都支起煮藕的小鍋。東西一模一樣就算了,偏生賣得還比如意館便宜。
孫大娘憂心忡忡地從街尾返回來,白吃了林老板好幾塊栗子蛋糕,總要提醒一下。她思來想去, 還是叫過林繡,往店外不遠處一指,“他們賣得比咱店裏還便宜不少。”
幾個埋頭吃的食客也義憤填膺, “就是,擺明了要搶生意。”
林繡起來時就看到了, 聞言只是展顏一笑。
她從前還會着急上火,現在倒是看開了不少。“沒法捆住別人的手不讓學。”
掀開鍋蓋,長柄鐵勺上下淘三次,正好滿滿一碗。她撒上白糖遞過去,“您嘗嘗, 口味是不是有區別?”
桃枝繞路去別的小販那兒買來一碗,此刻正好推門進來。孫大娘比較着一嘗,還真不一樣。
街上小販的雖然也濃稠,米粒爛爛糊糊,快要熬成一鍋米漿。如意館的好像更黏糊香甜,藕片爽脆多汁,顏色也漂亮,不是黑黢黢的一鍋。
雖說沒找到徹底杜絕山寨的法子,也不能任由別人學了去。林繡花一下午功夫趕制出個招牌正宗銅鍋紅藕稀飯。濃墨重彩描畫一番,大喇喇豎在進門處。擺出來沒多久,跟風的走了不少,剩下幾人也羞的不在移觀道上繼續叫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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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就到白露,林繡在吃上從來不含糊,按習俗做了不少“白食”。譬如白扁豆、白蓮子、白山藥,又如千裏迢迢送到京城的龍眼。湯湯水水加飯後水果,張羅起一桌好宴。
龍眼肉飽核小,一會一顆,幾人都吃得口幹舌燥,快要上火。
本來天色亮堂堂的,傍晚還有些悶熱,等到半夜卻突然下起雨。怪不得說“白露秋風雨,一夜涼一夜。”林繡舒服地翻了個身,還好門口的推車和鐵鍋都鋪着油氈布,不用擔心被打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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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雨撒窗,如玉壺煮茶聲。門前的氈布噼啪作響,後院晾着的衣服還孤零零在繩上。等到林繡想起來時,撐傘奔出去一看,已經全然濕透了。擰幹濕漉漉的衣服搭進裏屋,再給林來福的窩裏鋪上幹軟的棉墊。
天色還黑着,她猶豫一小下,又輕手輕腳鑽回被窩。今日事明日畢,備料的事睡醒再說吧。
被窩香香軟軟,腳底像踩了個暖爐一樣熱烘烘。林繡迷迷糊糊地想,果真“卧遲燈滅後,睡美雨聲中”,老白名言誠不我欺。
突然腳下一空,臉上被什麽柔軟的東西踩過。林繡猛地睜開眼,把一團肥胖揪出來。身側幾人還睡着,她壓低聲音,“誰讓你上床的。”
下雨天車馬難行,街上人不多,成了頑童的天堂。
小孩赤着腳在水坑裏跳來跳去,濺了一身泥點子。林繡趴在窗前看得出神,都這個點了,還不見賣藕的來,估計是被大雨困住。門口招牌也水淋淋的不成樣子,她無奈搖頭,看來今天的藕稀飯是注定賣不成了。
門口全是積水,林繡只能轉移陣地,把鐵鍋支回廚房裏。翻騰半晌,張屠戶前幾天送來的兩只雞還沒吃。林繡掂掂重量,正好大的那只炖湯,小的斬成塊,做些炸物。
拖着濕面糊的雞塊潛進鍋,油花噼裏啪啦翻滾,如秀美雨打聲。油泡從小轉大,和外面一應一和的,譜成頗有詩意的樂聲。炸雞塊晾涼,等待複炸給自己鍍上最終華美的金光。
推開廚房小窗,雨後空氣正好,油悶氣四散而去。只吃這個未免油膩,林繡轉身走回後院。
後院花壇早更新換代好幾次,幾株芍藥半死不活的,莊娴幹脆拔了它種蘿蔔。水嫩嫩的蘿蔔沒長出來,倒是野菜鸠占鵲巢,一直野蠻生長。
到了成熟的時節,葉尖凝着的雨水越發顯得它可愛。林繡托住葉根旋起幾顆,拎在空中甩了甩水珠。都不用洗,葉片已經被雨沖刷的極其潔淨。
攥在手心是高飽和的墨綠,林繡翻來覆去地看,不由啧啧稱奇。她拍視頻都不敢修成這種顏色,不過如此鮮亮失真的綠還真挺饞人。
雞塊炸好,蒜香味被牢牢鎖在雞肉紋理之中。輕輕一咬脆皮,帶着油星的滾熱汁水就奔湧而出。
苦菜水焯後加點鹽醋拌一拌,初入口的苦澀還有點麻舌頭,再咀嚼幾下,正好消解炸雞的油膩。林繡拈起塊雞肉,若是能開瓶啤酒,還有種置身夜半居酒屋的感覺。
下雨天時興吃湯面,最好燙點青菜再卧個雞蛋。唏哩呼嚕吸一碗,從裏到外都暖和起來。
到了半前晌,總算迎來幾位客人。
頭位手中拎着油紙茶包,看樣子剛從茶館出來。想來喝了茶嘴裏正寡淡,林繡遞上菜單,“今日有新鮮的苦菜豬骨湯,客官可要來一份?”
他點頭,笑着看向老板,“正好饞這一口。”
排骨是最妥帖溫存的食物,醬燒着吃讓人欲罷不能,仔仔細細嘬幹淨手指。炖湯更是包容萬物,蘿蔔蓮藕長絲瓜,什麽也能薅一把扔進裏面。最南邊流行三煲四炖的說法,也有位大家講究“一煮,二掃,三堕。”先是投入大把的山菌吊湯。再将鮮紅豬肉茸和細白雞脯肉都攪進沸騰的湯中,釋放最純粹的鮮美。最後佐料還得拿細密漏網撈出,鍋裏只留排骨,湯色清澈如茶。
林繡想及此味,內心蠢蠢欲動。可惜環顧周圍,菌子和雞肉都恰好吃完。只能退而求其次,讓栗子和苦菜作配角。肉湯清煨,點一旋胡椒粉,連着黑亮砂鍋也一齊端上桌。滋味如何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這股熱乎勁兒。
喝熱湯頭腦發汗,再吹冷風容易感傷寒。林繡關上窗,向外眺望半晌,沒等來送藕的小販,先有客人推門。
新客又至,這位指肚發皺,神清氣爽,應該是去混堂洗了個熱氣騰騰的澡。肚裏空空,正好吃點油水大的。
果不其然,客人對新添的板栗燒雞很感興趣。“給我先上份這個,”他一指最後一頁,突然搓搓手指笑起來,“墨跡未幹,看來正新鮮呢。”
其他桌等菜的幾位客人也笑,“那便給我們也上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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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這個點,店裏已是人頭攢動,今天人不多,上菜速度比以往快了不少。食客們吃得順心,林繡活也幹得松快。
對于下雨天還進店吃飯的客人,她更是心生敬意,這得克服多少泥點子雨珠子才能趕來。
就好比現在進店的這位公子,林繡伸手一指,櫃臺後幾人齊齊看向他。蘇柔輕笑,“小厮撐着傘也要出來下館子,叫府裏廚娘知道了該多羞憤。”
公子一身華服,看着比褚钰大不了多少,張口就要三角酒。
林繡顧不上震驚,“酒給您溫一溫?”
公子朝她颔首,又信步走到轉角處,細細查看擺出來的幾壇酒。有條不成規矩的說法,酒壇子長的越笨拙,酒才越好喝。若是俏皮精致的小壇子反而壞事,專騙不勝酒力的外行人。眼前确實是土裏土氣的一壇,他滿意地點頭。
酒菜上桌,男人們在一起也愛聊八卦,“這次黎王回京,還帶回來個女子。據說容貌極美,比安陽郡主也不差。”
“那這位估計就是未來的黎王妃了。”
另一人很不贊同地搖頭,“我看難。”他環顧周圍,神神秘秘地低聲道,“好像蘇家小姐有意與他結親呢。”
林繡豎起耳朵,可惜他們話題一轉,又談起最新的曲子來。
吃吃喝喝,聽聽雨聲,最能讓人心靜神寧。方才淋了雨、喪着張臉進店躲避的,此刻有熱毛巾擦幹手臉,燙一壺酒喝,出門時也挂上笑容。
“共五十文,客官慢走。”
“雨還得下一會,門口的傘您先拿着用。”
送走幾位,林繡打包好栗子蛋糕,等着程郎君來時,給冉娘子帶去一塊。蘇柔又做了份減油減糖版的,一會一并送到樂坊。
不多幾個客人來了走走了來,雖然進門處鋪了毯子,還是難免有泥水腳印。
林繡拿起抹布蹲着擦地,桃枝在櫃臺後算個不停,空氣中有種奇異的安靜。手上活計幹得差不多,不知誰的肚子先響了一聲。
她看一眼時間,眼看就過了吃晝食的時候,手勤的店家都開始張羅暮食材料。
店裏只剩最後一位客人,年紀看着不大,坐在靠窗的角落慢慢吃。
等了許久,林繡忍不住往他的方向瞟幾眼。意思很是明确:您要是再不走,我們幾個就錯過吃午飯的時候了。
又等了會,這位打個飽嗝,總算有所動作。他招手把林繡喊過來,眼神很是誠懇,“我沒錢,你們報官吧。”
剛露出職業假笑的林繡:“”
她眨眨眼,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平和一些。感情遇上吃霸王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