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銅鍋桑柴紅藕稀飯 想見的人和喜歡的香
林繡和蘇柔對視一眼, 面上俱是喜色。或許這就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來不及多想,她捧出幾兜紙袋裝好的栗子,向門外招呼着, “新鮮出鍋的糖炒栗子”旋即笑得燦爛, “大家都來嘗一嘗。”
初秋說冷不冷,忽的起一陣小風鑽進衣袖裏,也有點讨厭, 讓人抱緊臂膀加快步伐。但邊走邊吃就又不一樣。踩在路邊松軟的枯枝上, 捏着紙袋一角,栗子爆開的縫隙正适合一手捏開, 熱乎乎很舒服。
在沒什麽推廣的背景下, 如意館糖炒栗子算是一炮而紅,連帶着酒肆的名氣也傳遍京城。甚至不少人進店并不要別的菜, 就專為吃上熱噴噴的栗子。
門口支起的大鐵鍋前排起長隊。有小孩仰起頭問,“真是糖炒的嗎?”
旁邊大人心疼地附和,“這得用多少糖啊。”邊剝好一個吹吹氣放入嘴中。別說,還真甜。
林繡掀開厚厚白棉布, 一層熟透的栗子下,是亮锃锃的黑鐵砂子。“并不全是糖呀。”
她蹲下身遞給小孩子,“但是也不能多吃, 不然就沒胃口用暮食了。
送走了紛至沓來又滿意而去的食客,林繡沒功夫停下來休息, 轉而研發起新品。
把毛栗子細細磨成粉,塗上桂花醬,如意館趁熱打鐵,推出最新款桂花乳酪栗子蛋糕。
乳酪輕盈又紮實,中間幾層夾心極濕潤細膩。蛋糕體冰冰涼涼, 栗子的甜蜜中還有點微鹹。
吃慣炒栗子的食客慕名而來,看到價格不免咋舌。憑什麽一小塊就這麽貴?
蘇柔笑容不減,“貴有貴的道理。我們店全用的好材料呢。”
和便宜大碗的炒貨不同,栗子蛋糕主要打感情牌。
前些日子炒栗子風頭無量,可惜牙口不好的老人難以享受這嘎嘣脆。好在最近兒孫們紛紛買來栗子蛋糕,此刻終于能大飽口福。
其餘消費主力則是京中少女們。一到秋天總容易嘴饞,果脯糖糕少不了,可都已經吃膩。和邊走邊吃灌一肚子風、容易糊嘴的烤蜜薯比,還是小叉子挖着慢慢吃的蛋糕更優雅。
Advertisement
如此時興的點心,咬咬牙買一大塊,送給眉來眼去的姑娘正好。
糯米紙圍了一圈,最外層硬殼又嚴嚴實實包起來,綢帶別出心裁地在頂上紮朵大花。
年輕公子捧上一塊包裝精美的糕點,羞澀笑容中微微帶着得意,“很難買到的。”又邀功似的端到面前,“你看這綢花多好看。”
滿面通紅的女子糾正他,“這叫蝴蝶結。”
店門口每天上演着類似的甜蜜日常。林繡對這不要錢的秋日文藝片很感興趣,看熱鬧同時,順便賺了個盆滿缽滿。
如此沒過幾天,一到飯點店裏就一座難尋,稍帶移觀道一條街的食店都結結實實火了一把。
閑下來時,林繡給鄰裏街坊都送上幾塊。有眼熱她生意好的,這回捧着蛋糕無從下口,也徹底沒了別的心思。這麽金貴都舍得送,活該人家生意紅火。
送出去的東西就當是順流淌走的小河。沒想到兩天之後,返潮還沖回岸上不少。
肉鋪的張屠戶前來回禮兩只緊實的小雞。林繡拎在手裏左瞧右瞧,細皮嫩肉,炖了肯定美味。她舔舔嘴唇,刷層蜂蜜烤着吃也不錯。
眼前如意館的規模甚大,張屠戶感慨之餘又很欣慰。幾個月前日日上店裏買肉的小娘子,現在都變成大老板了。
“以後小娘子不必親自來買。有新鮮的吩咐一聲,我給送家來。”
林繡自然求之不得,連忙道謝。客套半晌,她又笑着回廚房端出兩杯飲子,“金栗奶茶,郎君和夫人試試看。”
----
待到栗子的這波熱潮稍稍褪去,林繡又琢磨起其他時令菜。秋藕養人,紅花藕尤甚。不論當成甜品還是炒菜,色香味都不錯。
水淋淋采上來一大筐,淘盡塘泥後,越發顯得白淨可愛。
蓮子嫩,藕絲香。
蘇柔的刀工越發精進,聲音清脆,如刀裁玉。“唰唰”幾道閃着白影,嫩藕立即服服帖帖碼成一列薄片。
“這是備戰,”林繡滿意點頭,又撒下一把糖漬桂花,“這是練兵。”
她順手撚起一片,肉脆漿甜,像凝着一汪夏天殘留下的雨水。
桃枝兩頰塞得鼓鼓,說話都含糊不清,“報告長官,全殲敵人。”
大鐵鍋會給藕染色,林繡端出許久沒用過的一整套鍋具。銅鍋桑柴,小火慢煨,熟藕拉出細長的銀白絲。
把從前擺攤的破板車尋出來,磨磨細刺,擦了亮油,倒是也能入眼。
車和鍋都推到門口,林繡身兼數職,既是老板,又當跑堂的和賣貨郎。桃枝在她身邊負責打下手,用小碗裝着送給路人品嘗。
有說着一口南邊話的女子駐足,很欣喜地拉同伴來看,“是藕稀飯。”
同行的姑娘投去好奇目光,“倒是和京城吃的紅稠飯有點像呢。”
林繡笑着介紹,“紅綢飯多是趁熱吃,藕稀飯需放溫了,一口一口吹着來。”
銅叉子撈起整根熟透的藕,切成薄薄幾片,鋪在黏黏軟軟的粥上。桃枝往浮頭鋪一層白糖,笑着遞上調羹,“姑娘來一碗吧,不要錢的。”
糖霜被熱氣熏得将化不化,含進嘴裏還有顆粒感。再搭配汁水豐盈的嫩藕,清爽的像嘴裏含了一團雲霧。
吃了一小碗免費藕稀飯的人,往往不夠飽肚子,不免要走進來吃飯。
轉身回店裏招呼,林繡順手給自己泡上一壺熱茶。粗枝大葉在茶碗中浮沉,要是叫懂行的人看了肯定發笑。她倒是不在意,有好茶時細品,沒有時喝粗茶解渴也挺好。
林繡端起茶杯踱至門口,上下一打量,進門處似乎有點空,還是添些小擺設才好看。之前她打算養一尾錦鯉,又不願成貓之美,最終作罷。
來福玩着幾個生栗子,圓球一樣骨碌碌從腳下滑走。貓消化不了栗子,林繡準備抱開它去別的地兒撲騰。
身邊伸過只芊芊玉手,也來給它順毛。
“好可愛的貍奴。”林繡聞言看向身側,這位姑娘好眼熟。她回憶着,突然愣住。似乎自己在哪裏看過,關于眼角一滴小痣的外貌描寫
此朝女子講究“內秀”,要清麗可人、薄施粉黛,最好是素雅出塵的美,譬如書裏正牌女主白靜疏那樣的。
林來福扭着腰逃走,把她的面紗勾起一角。對着這張和自己有些相似的嬌怯面龐,林繡總算反應過來。連她自己都忍不住感嘆,怪不得小說裏原主被當成替身。
果真冤家路窄啊
對面重新系上面紗,也在不動聲色打量着自己。“小娘子同我好投緣。”
“是啊。”林繡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乍一看真有幾分相似,不過原主的五官更美豔,也就是書中常被罵的狐媚子長相。
再看身側這位,頰邊微擦胭脂,楚楚動人。林繡一想,按現代的說法這應該叫什麽來着,好像是清新秋日朦胧純欲妝。
白靜疏愣了片刻,轉頭問她,“好香的味道。可有栗子蛋糕?”
林繡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卻又被她按住,只能幹笑兩聲。“有的,您稍後。”
白靜疏行了一禮回到包間,林繡這才站起來。她對于這位一直有種本能的抵觸,好在初次接觸,白姑娘人似乎還不錯。
又想,反正黎王和安陽的親事也做不成,正好和她和和美美,省得來找自己麻煩。
說是包間,其實只以屏風相隔,能聽到其中低低說話聲。方才遇見的女子在和他閑談,大抵是“飯好不好吃,茶好不好喝”之類的,他都溫言細語地一一回答。
林繡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包間有仆從恭敬答道,“這就去把老板叫過來。”
她想起自己關于做賊和防賊的論斷,突然緊張。作為兢兢業業、遵紀守法的好公民,每年光納的稅就許多呢。何況又是皇城腳下,林繡心一橫,我躲什麽呀。
白靜疏抿唇,“可是吃的不好?”
他搖搖頭,伸手攔下那仆從,“罷了,不必。”
林繡定下心來忙活自己的,包間幾人走出,為首男子朝她看來。
林繡趕緊擡臉望天,努力讓自己冷酷如玉雕,不為外物所動。還好那目光轉瞬即逝,她松了口氣。
----
江霁容進門時,店裏客人已不太多,正好碰上賀知黎冷着臉往外走。
他身後跟着一蒙面紗的女子。秋日風沙大,京城圍胡紗的女子倒是不少。
兩人見禮,略一颔首就擦肩而過。
他撿靠窗的老位子坐下,有清脆的聲音遙遙問道,“客官來點什麽?”
“幾份新鮮小菜就好。”
林繡在裏間走不開,腦海裏還想着剛才的事情,不免有些暈沉沉。朦胧間聽到熟悉的聲音,她一伸手險些把碗架撞倒。
一摞描花小碗搖搖欲墜,桃枝趕緊扶住,“想什麽呢。”
她聳肩笑笑,總算松下勁,心裏說不出的暢快。
老顧客像是約好了似的,一位接着一位的照顧生意。
劉長史說什麽也要“抱病”而來,聽聲音還有些鼻塞。吃了小半碗不加糖的紅藕稀飯,香甜直沖頭頂,他微微發汗,用帕子擦着鬓邊。
林繡端上最新下酒菜一碟燈影苕片,一盤涼拌蓮藕。說是下酒菜,因他未痊愈的緣故,更應該叫做“下茶菜”。
宋正甫夾起片藕,酸酸辣辣,隐約有點回甘。他對甜食不感興趣,連連稱贊這樣的菜才好嘛。
劉長史吃勁上頭,非要和自己論起藕的新老。林繡在新藕好過老藕上和他達成一致,至于粉藕和脆藕,便是各有所愛,莫衷一是。
從白藕花盛到紅藕花殘,風月很多,吃的淵源也不少。林繡笑着說,“還有位寫藕的,偏要說‘飒然吹雨到梧桐’。”
劉長史只是笑,“小娘子千萬莫說下雨了。”他無奈地按按額角,“哎呦喂,現在想起來還頭暈腦漲。”
宋正甫喝一口茶,也跟着撇撇嘴,“那便說風啊水啊的。”
林繡先回廚房燒菜,兩人又陷入無休止的嘴仗。
“你這人,一把年紀怎麽如此小器。”劉長史瞪他一眼,把目光轉向江霁容。他從進店以後就默默坐在角落,臉上帶着清淺的笑意。
“看來江大人心情甚好,不知有什麽開心事。”宋正甫随口一問,又自顧吃起來。這位平時總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也沒指望他和自己長篇大論瞎扯。
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窗外飛鳥掠過,以及漸沉的暮色。江霁容沉默片刻,很認真地開口,“見到了想見的人。”
他的聲音不大,劉長史沒聽清還想追問,身後突然傳來什麽倒地的聲音。向後望去,陶如蘊扶起跌了一跤的胡椅,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
劉長史有些驚訝,“陶小姐?”
江霁容朝她點頭,然後淡定自若地舉起茶盞,飲下一大口。
林繡從廚房轉出來,頗有種小店蓬荜生輝之感。“愣什麽呢,快些坐下。”
陶如蘊收回思緒,朝旁邊喚着,“小桃枝,怎麽還不來迎接。”
桃枝歡歡喜喜地跑過來,“小的來了,客官吃什麽?”
陶如蘊揉搓着她圓圓臉蛋,“我要春天的雨水,夏天的冰雹,秋天的露水和冬天的融雪。”
林繡把她的手拍下去,倒滿茶水,“這就是了,客官慢用。”
又撇嘴笑笑,“某人禁足的期限好像還沒滿呢。”
陶如蘊趕緊擺擺手,偷跑出來實在不算道理。她向來沒個正形,此刻又和桃枝品評起東城巷貌美的小郎君。
林繡幾人見慣她這幅散漫樣子,劉長史卻是一口茶水嗆在嘴裏。拍背咳嗽半晌才緩過來,他連忙道失态,“風寒未愈,實在抱歉。”
飯菜用至一半,江霁容突然放下筷子。林繡走過來一看,像變戲法似的,桌上擺了個長條匣子。
“多謝林姑娘送來的栗子蛋糕,家母很是喜歡。”他淡然開口,眼神仍平靜無波。
林繡打開盒子,不免歡喜起來,“是甘松香。”這股子清幽和他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
送香是極私密的事,還好江大人不是風流性情,不然還真容易被當成登徒子。記憶中自己之前說過一次,學士府書房燃的香很好聞。沒想到江大人還真能記住,不愧是浮沉官場多年的人,人家行事多周全。
林繡感慨着,又有些微微惆悵,自己什麽時候也能将食客喜好記得一清二楚就好了。
食店本是不能燃香的,一來店面小會悶熱,空氣難流通,二來多種味道交織,怕污了客人口鼻。不過甘松香開郁醒脾,有股不嗆鼻子的木頭味道,倒是很适合在人少的時候燃一點。
淡淡松木香氣輕飄飄竄入人的鼻尖,若有若無,又不喧賓奪主。連宋長史這種刁鑽鼻子都誇“清淡宜人”。
江霁容又執起茶杯,聞言只是微笑。模糊霞光把他的身姿襯得更挺拔如竹,和窗邊栽的花成為一幅畫。
陶如蘊深深看他一眼,這話怎麽像意有所指呢?該“清淡”的是個表面樣子,至于“宜人”她的目光又轉向擺弄香爐的林繡,心中頗恨鐵不成鋼。別別扭扭半晌,最終還是說服了自己。也罷,江陶兩家到底是世交,在自己眼皮底下長大的這位,總好過京中其他輕浮的小郎君。
陶如蘊一會咬唇,一會擰眉,不知不覺把自己輩分擡高好幾代。她搖搖頭,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讓人操心
林繡不知他們心思各異,只是壞心眼地勾唇一笑。一會子定要把不講衛生的林來福捉過來,熏它個通體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