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雞火莼菜湯 雞絲白嫩,火腿緋紅,皆蕩

雖無燈火, 今夜也盡興而歸。林繡遞上幾把油紙傘,目送春生牽着爹娘的手蹦蹦跳跳走進雨幕中。

小孩一步三回頭地向她招手,她也高高舉起手臂, 笑得頗開懷。

等人影漸遠, 關上店門後,心底突然莫名就悵然若失。

還好被子已經攏成最舒适的樣子,來福的體溫把它烘得暖和松軟, 睡意很快順着絨被縫隙鑽進來。

雨聲是最好的白噪音, 水滴打在青石板上噼啪響,醞釀潮濕的好夢。

此刻的京城是寂靜而安寧的。

百姓們都趁黑躲在家裏睡大覺, 端王府外的燈籠還明晃晃地亮着。

白靜疏倚着朱門, 遠遠看向密織的雨幕。

“王爺怎還不回來?”

“剛剛管家才來通報。”急急走來的小丫鬟給她攏了攏披風,“說是赴宴, 讓您早點歇息。”

這麽大的雨,王爺從前定要陪在娘子身邊看她一臉倦色,小丫鬟沒忍住多嘴道,“外頭涼, 娘子不若先進去。”

耳畔輕飄飄傳來句“回吧”,她忙給小娘子撐起傘。

裏屋早早暖好了床榻,香爐裏淡香留痕。

屋門前撤了燈籠, 黑漆漆的有些冷清。白靜疏揉揉眉心,揮退其餘丫鬟, 只留一貼身仆婦在榻邊守夜。

油燈忽明忽暗,白靜疏接過她遞來的紙條,湊着燈看完便抛入炭火盆。

“納吉,江南路遠,這是最後的機會。”仆婦放低了聲音恭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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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異于中原的話音已許久不曾聽過了。白靜疏剛想說什麽, 突然皺起眉。隐隐的痛感自手腕傷處傳來,自從強行清除夷族紋印後,一到雨天便是如此。

她轉轉手上的镯子,出神地望向潇潇雨幕。

“我會盡快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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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痛快快地下了場好雨,京中的天總算放晴,藍澄澄一片。

一夜好眠,林繡又變回了滿面春風的林掌櫃,興致勃勃地琢磨新鮮菜。

昨天傍晚,隔壁賣水粉的陳郎君冒雨匆匆趕來,說是打算宴請同席美美吃一頓。

此種大單子可遇不可求,林繡打起十二分精神聽他的要求。

客人裏有位是蘇杭人士,因此陳郎君特意囑咐,一定有幾道素淨的南方菜。

他咽口唾沫繼續說,“口味淡些最好,魚羊各來一道。劉郎君不食芫荽,也不喜瓠瓜與胡豆。,”

林掌櫃兼大廚很潇灑地一擺手,“不在話下。”

陳郎君瞬間喜笑顏開,銀子給的也格外大方。

挑揀滿屋的材料,林繡思來想去,還是燴鍋葷素皆備的湯最清爽可口。她從缸裏摸出條火腿,今日不妨先料理了你。

後廚“篤篤”地炖着湯,旁邊煲着條肥碩的草魚,俱散發出一點兒很美的滋味。

快到晌午時分,沒等來江南的客人,倒是趙掌櫃手下的小厮先登門拜訪。

他放下紅紙包的契書,把具體位置和路線都細細說了一遍。末了還不忘囑咐,“此次随行的庖廚都知根知底,林掌櫃可盡情差使。”

如此甚好,甚好林繡心裏樂不可支。不過此刻端出了掌櫃的派頭,只沖他點頭,不露齒地輕輕一笑。

送走來客,林繡和蘇柔對坐着嗑瓜子。

這次遠行很讓人憧憬,不過千裏迢迢的,等車馬盤纏萬事俱備,不知道幾時才能出發。

林繡突然靈光一現,“運米糧的每月十三與二十都有兩支隊伍,不如與之同行。”

桃枝懵懵點頭,蘇柔卻不能不多想,若半路遇上歹徒,或者同行人裏有個別宵小

她斬釘截鐵,“我和你們一起去。”

林繡哭笑不得,“好姐姐,店裏真真少不了你。”

珠簾掀起,幾位客人邁步而入,點名要吃酥炸魚。

小黃魚拖清淩淩的蛋清,裹稀面糊慢炸,再烹上薄醋,正是蘇柔拿手的津門菜。大廚讓蜜棗堵了嘴,被不由分說推回廚房。

林繡丢下瓜子,拿起菜單笑盈盈地問客官吃點什麽。點完一溜菜,她順便解釋下自己的行程。

坐着的幾位皆是一驚,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林掌櫃可要快些回來。”

“就是,我們還等着吃及第粥呢。”

聽這言語間還有些不舍,她笑着一拱手,“各位照常來就是了,店裏有蘇娘子在。”

說話間,珠梨端上幾個青花小碟,“諸位嘗嘗我們蘇娘子做的京糕雪梨絲。”

衆人的注意力全被這盤雪白并淺紅的涼拼吸引去。

幾只大梨斬成手指來長、上下一齊的細絲兒,齊齊整整碼開一溜,摞成尖尖幾疊。有紅通通山楂糕點綴,愈發顯出梨絲白得輕盈,水頭十足。不知是借了小香醋還是山楂的勢,聞着還有股齊根掐下的梨花骨朵的淡甜。

林繡遞上筷子,嘴角微翹,“今日只送不賣。”

被這點“小恩小惠”迷暈了眼,食客們捉了筷子就吃,嘴裏鼓鼓囊囊都顧不上叫好。那點子不舍早抛至天邊。

夾一大筷大嚼,不消吞下去唇舌間就盡是雨打大白梨的清氣。山楂糕軟韌,為醋汁沁透,酸香與甜蜜被碾碎在唇齒間,越品越有味。

等一盤開胃小菜見底,才意猶未盡地抹抹嘴奉承道,“托林掌櫃的福,這般新奇的吃法,還是第 一回。”

收起潔淨如新的盤子,林繡眉眼一彎。畢竟滿清貴族的好東西,連此朝的皇帝也吃不着呢。

火星在竈膛裏亂飛亂舞,激起“吱吱哇哇”的爆鳴。蘇柔在竈前忙碌,菜肴陸陸續續上齊。

林繡偷個閑空,捉起筆繼續繪她的飲食圖譜。這一兩個月裏斷斷續續畫着,薄薄一冊總算快要完成。

不過這份安寧只持續了一會,有客人哼着曲走進。她從紙堆裏探出頭,定睛一看,還是老熟人。

陶玄安趕着打烊的時刻翩然而至。許是秋涼,那柄折扇總算光榮退休。

他自來熟地拉了張椅子坐下,招呼桃枝上幾碟小菜。這位已是輕車熟路,很能“反客為主”,不待跑堂的招呼,就自顧飲起茶。

隔壁用完飯離開,她撈起抹布“唰唰”幾下,順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扯閑。

“揚州?”

陶玄安頓了下,“少說也要走個把月。”

他飲口茶接着說下去,“家裏在揚州有幾間小鋪子,有什麽事報阿蘊的名字就好。”

這再好不過,林繡笑着道聲“多謝”。客人正在喚菜,她放下毛巾先為鄰座端上雞火莼菜湯。

一桌人剛用完素燒鯉魚,唇舌間全是綿柔柔的淡甜和醬味,正好需熱湯來順。

瓷盆甫一上來,一股清潤溫暖的香氣就朝臉前撲過來。

朱成吸吸鼻子,總覺莫名的熟悉。他在京城多年,喝過的莼菜湯不知多少,可總差點意思。

有的店家圖省事,莼菜泡得爛乎乎黏在一起,毫無口感可言。還有用韭黃代替莼菜的,更是意境全失,讓人倒胃口。

不過眼前的這道他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陳郎君殷切地為他盛好一碗塞進手中。

朱成最愛喝滾燙的熱湯,可惜實在不健康,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它吹溫了再喝。

雞絲白嫩,火腿緋紅,皆蕩漾在滿是綠意的清湯中。或遺世獨立,或被莼菜纏上,青紅交織地徐徐舒展。

他低頭吸一大口,湯水入口暖熱,滿是水鄉的溫柔熨帖。莼菜淡香怡人,柔的好像清淩淩的水汽迎面而來。滿碗的深碧淺碧乍一看像撫平褶皺展開的茶葉,嚼起來卻有層清透的膠質,軟軟韌韌,毫不澀嘴。

再舀只火腿片細嚼,七分精瘦肉的勁道厚重中,剩下三分肥油膏的腴美仿佛被熱湯激發,全化在了舌尖。雞絲神散形凝,不消咀嚼,在叩到牙關的一剎那就化為綿綿雞蓉,和着魚露的鮮和星星點點的油花一同吞下。

味蕾從不騙人,他緊皺的眉頭不由自主舒展開。

陳郎君滿臉期待地轉向朱成,只見他棄了調羹,在碗邊輕輕一嘬,接着再沒放下碗。

看來這事有門。陳郎君喜上眉梢,林小娘子果然從不讓人失望。

喝完滿滿一碗,朱成才用帕子擦擦嘴,大贊好鮮甜。

過了飯點,店裏只剩寥寥數位吃酒聊天的客人。其他桌的幾位被這桌香氣熏得坐不住,差點起了讨一碗嘗嘗的心思。好在林掌櫃熬了滿滿一鍋,人人都有。

一時間店裏只剩下莼菜入喉時的吸溜聲和調羹擦過瓷碗底的清脆響聲。

菜全上齊,林繡總算松了口氣,重新坐回窗邊。

陶玄安喝得盡興,連酥炸小黃魚也吃的只留盤底。慣常不坐滿一個時辰,他絕對舍不得離開。于是問她要來桌上攤開的畫稿,興致勃勃地翻看。

圖冊主寫京城菜肴,從糕餅小點到參翅宮筵,無一不細細形容描摹。他咽咽口水,分明剛吃飽,怎麽又饞了。

幾位好事的食客也湊過來看。朱成剛誇完林小娘子的廚藝,見這本圖冊更是贊嘆不已。

一頁頁細細看過,他忽然想起什麽,“揚州書肆雲集,林掌櫃此去說不定有意外收獲。”

“郎君說的是。”林繡一拍腿,她怎麽沒早想到。

此朝蘇刻極興旺發達,京中除了官坊印書,剩下話本閑書之類的,全從揚州一車車的運來。

林繡越咂摸此事越是心動,恨不能立即打個飛的前去觀摩。

她想了想又自語,“不知現今哪幾位印品最成風範。”若是照着大家的方向琢磨改進總不會錯。

身後突然響起熟悉的聲音,“當屬陳、榮二位大家。”

轉身看去,一雙骨節明晰的手撥開重簾。這會陽光柔和,在他臉上投下極生動的淡影。

店裏幾位士子打扮的年輕人紛紛起身行禮。

“二位好久不見。”她笑着轉回櫃臺後,給新到店的二人端出壺清茶。

“姑娘問的巧,大人正要去滁州拜訪榮先生。”江白接過茶盞朝她一笑。

林繡眼睛一亮,“大人也有南下的打算?”

“正是。”

陶玄安撫掌大笑,“可真是順時又順路,妙哉妙哉。”

輕嗅口茶的清氣,江霁容擡眼看她,一臉征詢意味。

林繡清清嗓子,今日第四遍解釋前往揚州開商鋪的打算。

燥氣當令,青茶潤唇爽口,自帶老火香。

江霁容沉吟片刻,“此次随行者少,車馬空出一大半。若林姑娘不介意”他聲音放得很輕,許是怕自己唐突,便沒再說下去。

感受到有目光沉靜地望着自己,林繡莞爾,幹脆省了推辭的心思,“于君子邀,有何不可?”

她舉起茶杯遙遙一敬,“多謝。”

陶玄安餘光瞥眼身側之人,仍是一貫的雲淡風輕,只是嘴角勾起個細小弧度。他頗為恨恨地在心底記下一筆,回去後定向江霁容要來那筒茶餅作答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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