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雨中且慢行 如瀑流下的綿綿金沙,好 (1)
直到小厮前來撤去餐盤, 林繡還是感覺飄飄然如墜夢中。
早在盛京時她就聽過榮清的大名。這位榮大家所著從話本到詩集樣樣俱全,出一本便風靡一本,連同盛京的紙價都要飛漲一波。
更別說屆時接風宴上還有揚州書社的其他印商
走出恒泰樓的大門, 她才恍然發覺, 外面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雨。
江南的雨不似盛京,婉秀纏綿如哀怨的小情人耳語。
銅鈴輕搖,檐雨如繩, 朦朦胧胧地籠住木窗。只是對于趕路的行人就有些讨厭。
林繡剛想退回檐下避一避, 頭頂一個圓融的陰影突然遮住潇潇雨簾。
耳邊溫潤的聲音響起,“多有得罪。”
細碎的珠子在腳邊崩裂, 連濺起的漣漪都好像心花怒放。
林繡道聲謝, 毫不客氣地鑽進傘中。
江大人把傘往自己的方向斜過來,神色如常清冷, 只是耳尖有些泛紅。
林繡仰臉看他,嘴角莫名翹起一個弧度。
不過方寸之地,離那麽遠幹什麽。
他半邊雲白衣襟飄上點雨水,實幹派林掌櫃幹脆拉着衣角把人拽過來些。分明有傘, 怎還濕了衣裳?
對上她明澈的眼神,江霁容微微一頓。
淡淡皂角氣息一下萦繞懷中。雨打檐瓦聲漸漸大起來,蓋過了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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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下的小娘子伸手去接那豆大雨珠, 眉眼彎彎,“多謝大人。”
他抿了抿唇, 也忍不住笑意,“何必客氣。”
不動聲色地,傘柄親昵蹭向她,雨絲斜斜地飄散在江霁容肩頭。
一把紙傘,撐起一方圓融而靜谧的小天地, 連溫度都熱了幾分。
傘外是誤入雨淋皴山水畫的行人。
一小童專撿水坑走,“啪嗒啪嗒”濺了滿腿肚的泥點子。
有個年輕女孩沒披鬥篷也沒撐傘,只頂着張闊大荷葉赤足跑過,笑聲如銀鈴。
林繡看得興味盎然,忍不住浮想聯翩,“若邀來陳大家,想必定要研墨繪一幅稚子戲雨圖,或是雨下佳人圖。”
一路走來,雨勢不見小,地下窩起了大大小小的清潭。
林繡“不覺已是畫中人”,玩心大起,專注于找到每一個水坑并踩上去。
鵝卵石磨在腳下,滑溜溜涼浸浸,還挺舒服。就是走起來鞋子有點松垮
她扭扭腳踝,鞋上系帶果然“啪嗒”一聲掉了。
本來圖輕便軟和,在早市上買了雙草編的鞋。誰也沒想到下雨,再加上質量問題,這便宜沒撿着,才走幾步鞋就進水。這下鞋襪全濕透了,還粘上濕溜溜的青苔。
實在可惡,明天要找老板說理去。
如此想着,林繡幹脆甩了鞋拎在手上,赤腳而行。
江霁容把傘往過移了半寸,悄悄偏過頭。身側笑着踩水坑的、與破廟裏吃烤山芋詩興大發的、書房裏為他人憤憤的身影完全重合。
從前自己不過一行經路人,如今已能站在她身邊,共享放空一切的安寧。雨天真好,若天天下雨也教人歡喜
只是總歸天氣涼了,路上又不平。
他望了眼腳下淺淺水坑,容色肅正,“當心踩斷蚯蚓。”
林繡悚然,看這人輕笑,又有點惱。
蚯蚓早冬眠了吧,莫不是诓我?林繡正要開口,就見他停下腳步,“如今天寒,姑娘若赤着腳走回去容易着涼。”
一慣的清越嗓音,林繡莫名聽出了幾分因關心有的溫柔。
哦豁!她在心中告一聲得罪。
“那便多謝啦。”
不等大人再說,林繡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而後很不客氣地墊腳跳到背上。說是跳,因為加了助跑,一點旖旎的氛圍都沒有。
幾乎是下意識地,江霁容反手穩穩環住她。
就這麽強行碰瓷,背上的人為自己找到個很舒适的姿勢趴下,然後滿意地喟嘆一聲。
江霁容:
脖頸間竄起一陣輕微的癢意,酥酥麻麻,帶着她溫熱的氣息。
“我知道右拐有家鞋鋪子。”林繡嘆聲氣,凄凄慘慘開口,“但我此刻腳冷得厲害,還被雨水激得奇癢無比,只能拜托大人啦。”
江霁容抿唇,“樂意效勞。”
正得意偷笑的林繡:???
往前走便有了三兩躲在亭子下避雨的行人。
戴着大鬥笠的老翁匆匆跑進亭子裏,這才舍得撒開濕透的布兜。裏頭半兜果子個頂個的飽滿紅豔,一點未沾雨水。
在衣襟上擦了擦,他先遞給身旁的老妻。
白發蒼蒼的婦人隔着雨幕向林繡喊話,“小娘子,要進來吃個果子嗎?”
老翁看眼某個清正的身影,笑着輕拍她肩膀。
林繡手裏還拎着斷了帶子的草鞋,聞言只能歉意一笑。
“多謝婆婆啦。”
冷雨淅瀝,水波蕩漾。
趴回他頸窩,林繡感受到某人耳尖一點異于平常的溫度。她又換個舒服的姿勢,這條路竟長得怎麽也走不完。
渺渺天地,耳邊喧嚣着草籽與風的私奔。
心照不宣中,畫中人距離漸近,雨點皴總算變成了米點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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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雨後,揚州城恢複了它本來該有的溫度。眼看着一日冷過一日,木窗上都挂了層薄霜。
那冰涼濃酽的楊枝甘露才剛淡下去,如意館立即挂上新招牌。
甜滋滋暖融融的氣息勾來幾個過路人。
“這黑不溜秋的是何物?”
桃枝笑盈盈地解釋,“是五墨寶黑芝麻糊。”
有位極年輕的小娘子掀開布簾補充,“全是今年新收的芝麻。客官來一碗?”
黑芝麻炒熟,一股腦倒石墨裏碾碎,再扔進去同等分的淮山藥和各色豆子果仁。芝麻紅棗赤小豆花生核桃仁,這五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黑乎乎黏噠噠的濃稠一鍋,散發着極動人的柴火焦味。
林繡攪着鍋底,莫非這就是傳說中五彩斑斓的黑?
炒芝麻不算是技術活,但必須用心。時間短會有生味,片刻沒看住就糊嘴發苦。林繡自知沒耐心,大任就轉交到梁新和郭柏肩上,用大鐵镬慢慢翻炒。
自己則泡了壺茶,悠哉悠哉地搬個小板凳到門口撿豆子。
連着幾天她都沒發現城管,便大着膽子暫且占用下城市公共用地,把小攤支在了店鋪大門口。
現盛現賣,要的就是暖和與新鮮。
芝麻糊幾文錢一碗,過路的人都有錢叫一份。就着寒風喝完,身上暖融融的有了勁,便免不了再進店轉轉。是以這兩日如意館買賣極其紅火,算盤都撥不過來。
沒用幾天,如意館作為京城來的大酒肆分店,名氣高漲許多,主要是在平頭百姓裏先有了聲音。林繡又雇傭幾個女孩子來店裏幫工。
一碗黑芝麻糊沒吃飽不怕,有意猶未盡的,便走進裏間坐下。早有青衫白巾打扮的小娘子引客人到櫃臺旁。
窗明幾淨,陳列一新。
甜蜜的桂花糕,酸香的山楂鍋盔,蔥香的小蛋糕,鹹脆的牛舌椒鹽餅從人到點心都漂漂亮亮幹幹淨淨,實在賞心悅目。
如此一頓并不算貴,還能吃個飽,何樂而不為?
銅壺在竈臺上“滋滋”響着,小店門口人頭攢動。算盤撥聲二三如打豆,在生意人眼裏算極美妙的音韻。
每日的備料從一早開始,方子簡單,早給梁新拿去研習。林繡樂于當個吉祥物,在櫃臺後滿面春風地迎來送往。
左鄰右舍心裏攀比着,難免有些眼熱與不忿。當然這隐含豔羨的小小敵意只深藏心中,面對這家遠自盛京來的甜點鋪子,面上仍是萬分的客氣。
光是立冬這一天,林掌櫃就收到了來自街坊數家食店的消寒贈禮。
桃枝剛把花枝擺在櫃臺,又被隔壁雜貨鋪老板娘叫去,拖回兜葵菜。
還沒見過這樣圓溜溜肉滾滾的葵菜呢。
林繡搓開外頭的泥土,放在掌心聞了聞,不由翹起唇角。
“我們中午吃葵菜炒肉吧。”
在立冬這日習俗應吃生蔥驅寒,現代人林繡不太講究這個,讓店裏不愛吃蔥姜蒜的幾人雙手雙腳贊成。
用過午飯,林繡和桃枝商議着給街坊們回禮。桃枝一身毛絨羊羔襖,喜慶如散財童子,一家家走下來,俱是歡顏笑語,只是到左手邊緊鄰着這家醬菜鋪子時卻大門緊閉。
她捏着最後一袋沒送出去的松仁牛軋糖,一個個丢進嘴裏。
濃而不甜,好吃。
嘴裏塞得鼓鼓囊囊,說話也有些含混不清。“一連幾日都沒見開門,興許老板回家消寒去了。”
林繡點頭,“過了冬假我親自去看看。”
幾人足足吃了三天葵菜炒肉,第四日還在門口見到了提着贈禮的醬菜鋪掌櫃。
林繡與這一口盛京話的徐掌櫃有些淺淺交情。
梁新接過徐掌櫃手裏的贈禮,天青色小罐裝的梅菜筍絲、麻仁金絲、白糖蒜,俱散發出醇厚醬味,
徐掌櫃放下手裏提的漿糊桶子,四周一顧,由衷地贊嘆。
“林掌櫃不光廚藝好,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林繡象征性地羞澀一下,還沒斟酌好客套話,就見她拿起個青蓮酥,“這許多漂亮點心怎不全展示出來?”
“櫃臺到底小了些,若全把東西擺出來,怕是客人們就有些擠了。”
徐掌櫃自來熟地在如意館轉了幾遭,摸摸矮幾上設的暖墊,研究林掌櫃訂制的花瓣狀長勺。斟酌了片刻才開口,“您可想再買間鋪子嗎?”
典賣田宅,先問親鄰。若真能成,也算是給自家鋪子留點紀念。
徐掌櫃看着做隔斷的一堵薄牆,更堅定自己內心想法,“您瞧,若是兩相聯通,更是錦上添花。”
林繡被問得一怔,“您這生意好好的,怎突然要出手?”
記得盛京醬園繁多,尤其這家醬坊,以八寶醬丁聞名,逢年過節都要排起長隊。
“若真是‘旺鋪’,誰又舍得典賣。”徐掌櫃把白紙黑字的典契遞給她,看着身旁進進出出的客人嘆了聲,“來時大東家也如此說,可到底還是水土不服。”
盛京醬菜濃油鹹,與揚州的口味相去甚遠。食客們沒吃饅頭的習慣,最多也是買一罐慢慢就着米飯吃。
店裏經營不善,女兒與丈夫還都在盛京,她獨自支撐着開了些時日,也只能打好包裹回盛京。
徐掌櫃正欲詳談,肚子卻不争氣地叫了兩聲。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面前突然多了碗極濃的甜羹。
林繡塞給她一個勺子,“生意的事不急這一會兒。您先嘗嘗,本店新出的芝麻糊。”
最中仰着塊晶亮燦爛的□□糖。要融不融,施舍般透露幾分甜意給客人。
黑的極黑,沉悶厚實地鋪滿整碗,沒甚撩人好顏色。熱氣氤氲中,幾種谷物的香氣終于不再泾渭分明。
徐掌櫃沒再客套,接過這闊口海碗,順着碗沿溜一圈。
暖意先給舌尖猛烈一擊。
而後是緩緩流動的柔。
芝麻糊最忌喇嗓子,可這碗竟滑膩異常,一點渣滓都沒有。去皮大棗的濃甜并不在口腔裏游走,而是直直叩開牙關,在心底融化。
咽下去的那一刻,突然莫名的踏實。如置身溫泉的慵懶與昏昏欲睡,此刻外頭任何風吹雨打與她都再無關系了。
徐掌櫃整張臉幾乎都要埋進碗裏,剛才被凍得微紅的鼻子暖和起來。
每日忙着做醬菜,渾身快被鹽腌入味,她對于此類吃食一向缺乏判斷力。今日第一次在飲子上吃到了所謂“口感”,才知道其中滋味不只分甜和不甜。
徐掌櫃喝得滿足,不自覺從包裹裏摸出根沒腌過、頂花帶刺的黃瓜。蘸上自家鋪子做的八寶辣醬,脆、嫩、水頭十足。
她早就習慣了每餐都要吃醬菜,此刻就着黑芝麻糊竟很有意思。
徐掌櫃意猶未盡地放下碗,這才後知後覺,手心還捏着個調羹。
自己喝得專心,旁邊叭咂嘴的聲音更是此起彼伏。
先一步喝完的青衫郎君叫起來,“老板,給我再來一碗。不,兩碗。”
林繡笑着端上,他突然吸吸鼻子,“怎麽有股腌菜味。”
徐掌櫃面色微變,正要解釋,卻聽他道,“這鹹味吃食也來一些!”
林繡與徐掌櫃對視一眼,兩人眼中俱是欣喜。桃枝立即會意,将小罐裝的芝麻苤藍盛了一碟,贈給這位客人。
他起初還推辭幾下,夾起一筷後卻只顧着吃了。
同桌食客看着眼饞,徐掌櫃大手一揮,從包裹中掏出幾個沉甸甸的天青色瓷罐。
剛一掀開蓋,滿室吞口水的聲音便更響亮。
五仁蘿蔔丁、辣拌野蕨菜、蜜汁瓜段,在紅彤海椒末裏顯油油亮亮。在芝麻糊的包容熨帖中,微辣和鹹更讓人口齒生津,愈喝愈有滋味。
如意館以點心為主,客人們一般拭一拭手就吃,連調羹都不怎麽用的着。不多的幾雙筷子這會被一掃而空,在瓷罐內叮叮當當地打起了架。
一位瞧着斯斯文文的小娘子吃了六苗糖蒜,這才放下第三個空碗,打個蒜味的飽嗝。
她擦幹淨嘴,又恢複了弱柳扶風的嬌羞樣。
對面的小郎君目瞪口呆,突然回過神來,“掌櫃的,這配料可賣?我要三罐。”
“我要這辣苤藍的。”
“掌櫃的,煩給我裝六份醬菜與芝麻糊。用那薄陶罐即可,正好給官府的同僚們一人一份。”
同行郎君掐指一算,“剩下不還多了一份?”
“我自己吃兩份不行嗎?”
林掌櫃一指隔壁盛京醬菜坊,牆上“典賣田宅”被飛也似地撕下,露出原本金燦燦的招牌。
林繡沖徐掌櫃挑眉笑笑,朗聲說着。
“今日徐掌櫃請客,諸位都來嘗一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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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售八寶醬菜,如意館的銷售額更是再創新高。林繡忙得腳不沾地,直到城東組織打糍粑這日才偷得些閑。
收到盛京來信的時候,她正眯着眼撸狗,暖烘烘的讓人瞌睡。
莊娴洋洋灑灑寫了幾大張紙,瑣碎事二三,卻怎麽也道不完。
如幾人圍坐一起吃倭瓜雞蛋餡餃子,倭瓜老得骨質疏松,但蘇柔“妙手回春”,雞蛋都吃出肉味。
又如來福體重更勝從前,把一位女客撲個滿懷,險些出了事故。褚钰和阿蠻的學堂放了冬假,宋先生也随兩個小潑皮來店裏吃飯。阿蠻吃糖葫蘆崩掉顆牙,說話呼呼漏風,叫褚钰取笑了好幾天。
再如劉長史與宋長史天天叫喚,林掌櫃別被江南的美色迷了眼,分店開好就快回來。哦對,劉長史官升了一級,往後該稱劉府尹。
林繡慢慢讀着,展開随信附帶的一張小孩的作業。褚钰本來寫字就不俗,這下更讓她自慚形穢。
末尾,莊娴又絮絮叨叨囑咐她一番,揚州雖是南方,也別忘了穿夾襖。
林繡伏在小幾上給她們回信,還沒來得及好好煽一煽情,桃枝就蹦蹦跳跳跑進來。
“今晚吃臘腸焖飯吧。”
筆一歪,攢成個濃重黑點,林繡彈她一個腦瓜崩。
“也行吧。不過最好有點豆子配。”
牆角堆着筐泛着綠意的豆莢,尖尖地冒出個角。林繡笑得險惡,“都剝完就吃。”
暮食時間,幾日未見的江大人姍姍來遲。
江霁容進來時,正好碰到林繡和桃枝蹲在地上,有財在她們身邊尾巴搖成一朵花。
兩人一邊哼着歌一邊比賽剝豆子,神情還頗專注。
江白剛想通報一聲,看眼靜默觀戰的大人,很有眼色地伸回手。
林繡把堆成小丘的白瓷盆往前一推,“我贏啦大人什麽時候來的,怎不叫人通報一聲?”
“半刻前剛到,看你專注便沒打擾。”
她指甲剪得圓圓短短,好勝心上來也顧不着那麽多。此刻才後知後覺地吹手,好辣。
江霁容回車上取來清涼止痛的藥膏。
林繡乖乖塗了藥,又有些遺憾,看來接下來幾天不能再啃大拇指了。
淺淺豬油香突然鑽進她鼻尖。
江霁容放下手中提盒,将其中碗碟一樣樣取出,“今日試着做了些湯飯,還請各位指點一二。”
等着吃臘腸焖飯的桃枝:???
自己在學士府上做工時,怎從沒聽說過大人有此等庖廚之樂。
梁新和郭柏對視一眼,更是覺得有點悚然。莫非大人是覺得他二人手藝不佳,讓掌櫃的吃不好飯,才親自送上門?
在幾人複雜的目光中,林繡很淡定地接過湯碗。
嗯,別看我,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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剝豆剝到手疼的桃枝到底沒吃上心心念念的臘腸焖飯。
裝湯水的是個肚大而深的茶壺,許是提盒裏塞滿棉花,此刻把雙手覆在壺身上,仍有些灼人的溫度。
掀開壺蓋,便是一汪“藻荇交橫”般的清潭,色亮如茶。
只是缺少那般詩意的孤寒,在袅袅騰起的熱霧中,滿是俗世清歡。
外頭隐有半雪半雨的飛籁撲窗聲,即使是江南的冬天,冷風也讓人消受不住。
林繡推上窗,根莖類植物特有的淡甜讓濕漉漉的空氣都有了滋味。
閉氣咀嚼幾口,她眼睛一亮。
“洪湖清泥巴藕?!”
江霁容笑着點頭。
冬藕不像夏藕那樣脆生爽利、藕斷絲連,而是粉糯柔綿、稍含就化。
脂質氧化後産生的醇類化合物有種令人心醉的芬芳,洪湖所産的蓮藕尤甚,怪不得常聽人說“長江魚,洪湖藕,吃了不想走”。
豬脊骨敲碎橫在砂鍋底,出肉少,但骨縫間油滋滋的骨髓最吸引人。小排上的肉顫顫巍巍,似乎輕輕一抿就能骨肉分離。
湯做得足夠多,一人一碗,此刻極有默契地噤聲分食。
右首邊,桃枝吹一吹那熱氣,湯頭純澈,意外地沒飄起一層芫荽。
與林繡相熟的幾人都知道,她愛吃蔥蒜,但極讨厭姜和芫荽。
這讨厭又分一點不沾和能勉強接受作為佐料,芫荽顯然屬于前者。
林繡還曾與芫荽的狂熱愛好者珠梨辯論過幾回,非說“芫荽是馊泔水在陰雨季節漚了三天硬吃下去又吐出來的味道。”這勝利最後殃及無辜,讓整個如意館的員工都跟着再不吃芫荽。
這些江大人自然無從得知。不過上次吃牛肉面,見她将芫荽吹到一旁,便悄悄記在心裏。
諸如此類,他已經在小本本上寫下數條:
不吃五仁月餅,愛吃胡麻油核桃的。
不喜肝肚肺,卻獨愛粗粝粉紅的牛舌。
讨厭太甜的點心,做菜卻一定重鹽重辣。
江霁容望着不愛芫荽的某人出神,突見她把頭從湯碗裏擡起,眉眼盈盈地笑問。
“大人果真是頭回做菜?”
昨日試菜喝了一天蓮藕湯自然是不算的。江霁容颔首,“不知味道可還合适?”
專業美食博主放下筷子,實事求是地點評,“老實講,沒什麽油鹽滋味。”
收到江白哀怨的眼神,她撲哧笑了,“不過食材本味還在,實在可貴。”
再咂巴咂巴湯頭,鮮甜中竟沒有一絲的土腥味。又夾一塊小排細細啃淨脆骨,林繡很狗腿地奉承,“啧,尤其這肉,也忒香!”
她這誇贊不全是客氣。想必大人用的都是澄過數遍的清泉水、新鮮精小排之類的好材料,光食材本身就夠味道。更何況炖湯也談不上多難的技術,只要用心,很難差到哪去。
不光味道不俗,賣相也好。排骨們大小一般,列隊站好,沒那等連筋帶絆的。湯色又格外清澈,像是從另一口炖鍋倒進來的。
回到眼前的美馔,林繡誠心發問,“顏色格外好看。莫非是水好?”
江霁容再盛一碗塞進她手中,“畢竟《食憲鴻秘》有語,山泉以源遠流長者為佳。揚州的水發甜,泉水尤甚,再加肉好無沫,熬出的湯也更清冽些。”
一聽《食憲鴻秘》,林繡的眼睛都亮了。
“大人還喜歡看這個嗎?!”她怎記得,多半年前某人還食欲不振來買八寶冰飯
“看過姑娘的手稿後,突然對此有了興趣。”
一旁默默刨飯的江白頓了下。不光這本,大人為了和姑娘搭上話,什麽《調鼎集》《風味譜》愣是鑽研數日。不過也怪,竟看得津津有味。
林繡眼笑眉舒,到底混跡官場多年,連捧人也如此風輕雲淡。
不過轉念一想,莫非真是我那食繪集寫得好?
林繡美滋滋地夾起食盒裏的清炖獅子頭。畢竟不如自己專業,肉粒太大,香味卻有些散,不過就着米飯也足夠。
“那日在東家鋪子吃過一回紅燒獅子頭,鮮口調得倒是還成。只是肉微甜,湯略油,實在是曾經滄海難為水”
此話似乎有些诋南譽北的嫌疑,林繡趕緊往回找補,“不過清淡也有其妙處。譬如揚州的文思豆腐羹與燙幹絲都極美,我在盛京吃過那幾家,竟加了豆醬與魚露,黑乎乎難以入口。”
飯桌上幾人都被她逗樂了。江霁容溫聲道,“四時風味八百山川,各有各的妙處。以後我們還多的是機會一一嘗遍。”
林繡還沉浸在文思豆腐羹腴美的回憶中,自動忽略了他後半句話,很振奮地點頭。
撤了碗筷,林繡教新來的小丫頭下蔥綠與蔥白做的五子棋。
許是有道眼神太熱切,小丫頭不大樂意再和掌櫃的下棋,借口蒸米糕跑回後廚。
林繡只能硬着頭皮和江大人玩。
沒成想輸六勝二,幾乎把一兜子銅板都賠進去。
“我還沒放下去呢,不算悔棋!”
“哎哎哎,分明是你看錯了。”
“下回再不與你賭錢。”
林繡最後頗有些憤憤然。這人從前是專門在街頭做賭局的嗎?!喝了我許多好茶,怎麽就不能稍放一放水呢。
外頭天色漸黑,有些濕涼,江霁容珍重收好贏來的荷包,笑着點頭。
林繡輸得心有餘悸,送他至門口,怎麽看這人眼角眉梢都很有幾分得意。
呵,改日下飛行棋。
定讓他铩羽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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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如意館,已是月挂梢頭。
江白跟在他後頭,只覺大人腳步都輕快許多。
舊宅離得不遠,很快就到。
江霁容快走幾步将迎上前的老仆扶起,“方叔與我何需多禮。”
看着面前沉靜端方的年輕郎君,方叔有些感慨。
夫人一家成家北遷也不過幾年,竟連少爺都到能成家的年紀。
信步走進竹林,方叔摸着仍泛着綠意的箬葉,更是思緒萬千。
“大人小時候在舊宅時,年年端午總要吃鹹粽,便取鮮箬葉來包。本來喜歡的很,可有次吃到豬肉醢料的,吐個昏天黑地。”
江白很不客氣地樂出聲,“府裏管事阿嬷非說大人染了邪氣,石菖蒲熬水捏着鼻子猛灌一通。”
想起某位同樣只吃金絲蜜棗粽的甜黨,江霁容自己都笑了,“從此端午我見着肉粽就繞道。”
幾人邊走邊談,穿至連廊處,耳邊響起陣叽叽喳喳的吵鬧聲。
“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數十只鳥兒撲扇着翅膀,前頭樹枝上立着只格外靓麗的鹦鹉。
吉祥話一句接一句地冒,讓幾人都不免微笑。
母親從前尤其喜歡鳥,為了這一院小禽,連養了半年的白貓都忍痛送走。沒想到赴京幾年,仍是滿院的歡騰。
江霁容輕撫鹦鹉的羽毛,“怎養得如此聰慧又精通人言。”
“當初夫人真是愛護得緊,食水無一不親自照料,每日都要為其理順羽毛。”
方叔想,愛屋及烏實在說得不錯。當初老爺教了它們多少情意綿綿的話,才贈予夫人。
快走幾步跟上大人的步伐,方叔又道,“尤其這般通身雪白的,小娘子家更是喜歡。”
顯然大人沒聽出他的意味深長,江白笑着往大人手心塞把玉米粒。
鹦鹉嚼完玉米粒,又飛快地說了幾句吉祥話。
“大人拿去送人多好,又機靈,又可愛。”
江霁容也如此覺得,可惜壓根沒往“閑教此語”的纏綿上想。
他見過家食店養着鹦鹉迎客,伶牙俐齒,很是喜人。若是如此,想必那迎來送往的人也能歡樂些。
在另外兩人期待的眼神中,江霁容微一颔首,笑着接過籠子,“那便多謝方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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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貴客,林繡歇了半日,便繼續伏在櫃臺後研制新品。揉面與烤制有梁新郭柏,只是廚房外頭的事還得由自己撐場面。站一日下來,甭說腿乏腰困,連嘴皮子都疼。
收到江大人姍姍來遲的消寒贈禮時,她正噸噸噸喝胖大海。
拎起這只沒甚油水的白鳥研究半晌,聲音還有些啞。
“這是烤着吃,還是炖着吃?”
看眼江白驚悚的表情,林繡這才壞心眼地大笑。
“替我謝過大人。”
這只鹦哥喂得挺好,皮毛油亮柔順。不過挑食随了它新主人,每日沒有一把香瓜子是絕不肯吃飯的。
可惜肥碩美麗也有其弊端把它從隔壁大橘嘴裏囫囵搶回來時,林繡才暗松口氣。又想還好林來福不在此地,不然晚上就能替鹦鹉開席。
調.教鹦鹉的同時,林繡繼續琢磨新鮮菜單。
初聽聞如意館買了隔壁的八寶醬菜時,同行們都在暗中撇嘴。
醬菜與甜食?這是什麽稀奇搭配。
外頭隊排這麽長,想必是雇人來的吧。
一條街外的粥鋪老板先來探探虛實,吃罷卻絕口不提是“粗野蠻食”。行會的其他人問她味道,只說明日去一定要再買個饅頭就着醬菜與芝麻糊同吃。
林繡躲進廚房,對外頭紛擾又平息的流言一概不知。
直到窗外輕飄飄落了些白芝麻時,才恍然發現,揚州的初雪帶着雨意一同降下來。
桃枝搓着手直叫冷,歇了三趟才從醬菜坊搬回缸醬蘿蔔丁。又看眼烤爐,“鹹甜餡的面包?”
在盛京時,她和珠梨沒少吃了面包邊,對這甜甜軟軟的方片很感興趣。
只是如果往裏加醬菜丁的話
“那蘇式榨菜鮮肉月餅和蛋黃月餅賣得多好!”林繡捏捏桃枝的臉頰,“等着真香吧。”
她對軟歐眼饞許久,在醬菜源源不斷地送來後,做帶餡面包的想法更是重燃。
只是發酵和烤制總是兩個難題。
從前林繡很少拍西點視頻,畢竟在中式料理面前,西式烘焙的難度簡直不值一提。何況美食博主家裏什麽都有,扔進面包機就成功了一半。
然而現在電子秤烤箱都沒有,更別說酵母。
做蛋撻用的小吊爐試驗幾次都不行。容量小而火勢大,外皮焦了裏頭的餡料還夾生。
一連吃了幾天烤制失敗的殘次品,林繡不由深深蹙眉。這會遠沒有現代成熟的生物發酵技術。依古法用面引子發更大的面,倒是能發起來,但細膩度和氣孔得大打折扣。
桃枝啃着半生不熟的死面餅子,也很有些惆悵。繡姐姐已經扛着紅磚與灰泥進出幾天了,每次都匆匆而過,話都顧不上答一句。若是再做不出來大約可以轉行去做泥瓦匠。
正想着,後院突然冒起縷縷白煙。桃枝扔了餅子就往進奔,一個長着耳朵眼睛嘴的的窯在往外噴氣。
所幸不是走水,桃枝舒了口氣,“這是掏了條地道?”
林繡揚眉,“這叫面包窯。”
新砌的這座光搭建就用了她整整三天時間,小火烘烤定型,再轉大火猛燒,直到內壁黝黑。
面包窯她從前拍視頻不止砌過一次,可真回到古代,才發現燒窯的火候太難掌握,幾次都是面包沒烤熟,窯頂先塌了。林繡思來想去,給窯頂捏出兩個尖尖的獸耳方便排氣。
“不光能烤面包,還能烤雞曬果幹做披薩。”
桃枝雖不知道披薩是什麽,也很歡喜地點點頭。她曬的果子被老鼠啃過,如今總算有新地方免受此災。
林繡生怕發好的面塌陷下去,填餡的速度快了許多。
某個饞鬼揪起塊微有酒意的面團,“這鹹甜餡裏,怎麽還有些酸和辣。”
給發好的劑子蓋上瓷盆,林繡繼續和她瞎貧,“少見多怪了吧。趕明說不定還能上新蒜香小龍蝦和椒鹽香腸法棍。”
醬菜坊的辣白菜切丁,五香辣豆也統統塞進軟包裏,而後推進面包窯。
點心店最不缺的就是鹹蛋黃,林繡還臨時研制出款新品鹹蛋黃辣松醬丁軟包。
窯內密封極好,能升至電烤爐到達不了的高溫,給面包飾以氣與色的雙重升華。
橫沖直撞的白氣将這方朦胧的美麗掀起一角,不光有栗子樹枝騰起的煙火味,還多了烘烤過微焦的熟麥氣息。
光是烤熟還不夠,熄了柴火,餘溫給膨起又微陷的面包勾勒出更清晰的分界線。
原本這小小一團和烤盤顏色相近,此刻卻因為華美金光脫了俗胎,飛升成神當然這全是某專業美食博主基于過往烘焙經驗的合理想象。
不像是現代隔着透明潔淨的烤箱玻璃板,可以窺見面包脹大再微微塌陷。幾人眼巴巴地湊在窯口又不敢離得太近,只能聞着味幹着急。
其中該是怎樣的香與熱?
半晌,窯頂袅袅地斜散出幾末卸了力氣的餘煙。
“還沒熟?”
“就快就快。”
“我好像聞到香氣了!”
“那分明是剛出爐的閣老餅。”
在被問了七八回以後,林繡總算從吊爐裏取出來盤黑黢黢的東西。
翹首以盼的幾人不免微微皺眉。
這盤軟包個頭有大有小,表皮皺巴巴的,顏色是烤糊了的黑。輕戳一下很是粗糙,不硬也不軟,像發面發過了的饅頭。
林繡:“”
幾人面面相觑中,“吱呀”一聲,涼風和人影一同擠進來。
徐掌櫃摘下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