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共飲杯春酒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舊雪未消, 新雪紛至。

難得睡到自然醒,林繡不急起床,只裹着被子擠到窗邊。

極目遠望, 才覺徹底換了天地。

林繡揉揉眼睛, 在上下一白中,逐漸顯出抹清風徐來的青色。

想起昨日那件被蹭上些口脂的白狐裘,她難得有些心虛。不過這青色外裳也好看, 如雪中勁松似的, 挺拔而清雅。

“我們北方的冬天就是這點好,亮堂, 幹爽。”林繡穿戴整齊跳下床, 門外已有人等候。

“多虧囊螢映雪那位孫康住洛陽。”林繡順勢把手塞進他衣裳裏,言簡意赅且理直氣壯, “冷。”

順着林繡的眼神看去,雪映紗窗,如牙白中一點蛋殼青。

江霁容不由失笑,将她的手握緊些。

後院裏, 臘腸們都早已排隊站好,時而仰望星空,時而直視太陽。

腸衣被撐得通透輕薄, 林繡崴下根還帶着綠意的小樹枝紮幾個洞,防止煮的時候飽脹破裂。

砍下松枝和棕莢, 吃過的橘子皮和柚子皮也攢起來熏臘肉,撩撥起淡淡果味與松香。

按醬坊徐掌櫃的方子,林繡又腌了些辣白菜作陪。

樹上與地下皆滿滿當當,小院裏霎時間紅彤一片。擡頭便是一樹的鹹魚,倒像自己的真實寫照。

林繡莫名覺得好笑, 轉頭對他道,“過年我們再炸些豆腐丸子和熏魚吧。”

江霁容想象着明年開春一樹臘腸,不由唇角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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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肉上抹鹽這項反而最繁瑣,手上一陣澀意,林繡起身尋手套,面前的盆被人搶走。

“我來。”江霁容很熟練地接過她手中的東西。

無所事事的林掌櫃在院中巡邏,順便暢想未來。“等明年臘腸曬幹,可以做煲仔飯和烤冷面,或者同青椒炒着吃。”

“蒸着佐白飯也極美”林繡說着拎起只腳步優雅的小賊,從肥貓嘴裏搶救下一條腌魚。

陶如蘊閑閑倚着門框,“早知當日兩只都送給你。”

陶來喜通體潔白,貌美得很。摸着軟綿綿的,也不似來福那般圓潤。一身紅絨勾成的針織小衣,隆重像只舞獅子。

“現在後悔也不晚。”林繡一邊一只,心裏喜歡得厲害。一院難容二貓,林來福對自己親妹妹并不上心,懶洋洋地窩在陶如蘊懷裏不動彈。

街上滿是喜氣洋洋的新年氣氛,逛街回來時,林繡已被陶如蘊打扮成一株挂滿禮物的聖誕樹。

孩子們放年假回來,在隔壁莊娴家裏和小旗子玩。現在回到家裏,林繡一手攬着一個,不由有些恍惚。

分明才上了半年的學,怎都文質彬彬起來。

不過半個時辰,她才發現這是錯覺。

林繡從喧嘩裏中逃竄,又被兩個小孩抓回去。

宋先生教學有方,除了詩文,還傳策論,俱講得有滋有味。阿蠻歡天喜地地給她展示自己做的文章。

“先生很高興,問我之前師從何處。我說只在家中跟阿姐學了兩句,他還贊阿姐有才能呢。”

林繡很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謬贊謬贊。”

如意館的生意紅火如常。此外還新增添了vip卡座,同今耀樓似的蓋起二樓。

蘇柔蘇掌櫃已經很能獨當一面,尤其是炖菜的手藝并不比自己差。

林繡靠回軟幾,聽食客們講這段時間的八卦。

珠梨給她遞過剛上市的火晶柿子。飽滿金燦如倒扣的酒盅,成熟到只能吸着吃。連着蒂的果膠極清透軟韌,“啵”聲輕輕一吸就到嘴邊。

林繡舒服地眯起眼,被她抱住的人卻遭殃。

珠梨“噌”地跳起來,“同你說過多少回!莫要把髒手蹭我身上。”

林繡以髒手做武器,嘻嘻哈哈打鬧一陣,聽蘇柔的聲音穿過長廊到耳邊,“洗了手再吃飯。”

到底是回家了,林繡舉手投降,乖乖地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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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行業先驅,如意酒肆總是特立獨行的。

比如別家的羊湯拉面肉少得可憐,需客人直了眼快準狠地一挑,才能精準地從碗底撈起半片。在如意酒肆,肉量分明正好,人人吃完了卻仍專挑湯頭的白蘿蔔。

再如南北飲食之分在這兒并不明顯。常有南邊客人指着招牌上的“臘汁肉夾馍”幾字好奇發問。

吳侬軟語很是動聽,“可是荷葉馍卷肉?”

櫃臺後林掌櫃噎了下,旋即很肯定地點頭。焦糖、醬油混着熟肉,晶瑩琥珀樣的肉皮泛晶晶油光,反正也大差不差。

說要在隴西開分店,林繡第二日還真鼓搗出個西北美食。

菜單上寫個褲帶面似乎不美,太有路邊蒼蠅館子的味兒。她冥思苦思半天,就叫玉帶面吧。

劉長史和宋長史來時,正好趕上新品玉帶面上市。

兩人見着活生生熱騰騰囫囵一個須尾俱全的林掌櫃,簡直要眼冒綠光。

劉長史吃到家鄉風味,更是滿眼熱淚。盤子大而平,挑起雞塊,下面滿是寬寬韌韌的面條。

“果不其然,黃土地上長大的土豆最好吃。”

宋長史一卷筷子,也不顧濃稠湯汁“啵”地濺到衣襟上兩點,“我們晉州才是正經的黃土地。”

林繡也忍不住笑。

她分明只是上菜時寒暄了句,“二位怎沒回鄉過年。”

怎知兩人像是憋了許久似的,拉着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大倒思鄉苦水。

末了宋長史又憤恨地看江霁容,“你們京官倒好,家不過三五步路,個個妻兒團聚的好不暢快。”

江霁容噎了下,承他吉言,只好無奈地輕笑。

宋長史接下來滔滔不絕的話全被一只小小的鍋子堵住了。

他被燙得直摸耳垂,鍋子端上桌還有吱吱滾沸聲,“是我們晉州的旱砂鍋!”

劉長史摘了去年曬好的臘腸涮進來,吃得長舒口氣,“一點兒不比盛京老字號砂鍋居差。”

林掌櫃挑眉,“那是自然。”

滿座惬意的喟嘆聲中,一溜扣碗壓軸登場。

濃香如糟溜魚片、九轉肥腸、火爆腰花,貌美如油糊豆腐、幹炸小丸子、水晶肘子,俱以淺口粗瓷碗盛着,其中風光一覽無餘。

不僅漂亮別致,更方便兩位肚子已圓滾的老饕打包。

最後是碗極美麗的粉蒸肉。

绛色肉片擠擠挨挨圍了一圈,劉長史揭開其竹編的蓋頭,下面竟是半碗紅苕。

米粉沙沙,卷一筷紅通通薄肉,二者一齊柔軟在舌尖。舌尖輕輕一抿,一時竟難以吃出肥瘦幾何。劉長史瞪圓眼睛,簡直香到要讓人做一首詠嘆調。

宋長史沒和他廢話,搶先挖起一大片肥嘟嘟油浸浸的紅苕。

陪侍變成主角時,原本的笨重稚拙便化為深埋地底積潤的甘甜底味,染上醮肉的熱辣,香郁色美。

于是林掌櫃前來打包時驚奇發現,哪還有半絲肉末,連碗底的米粉都用調羹刮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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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芽初黃,蟄蟲初振。

立春日,家家戶戶皆作春詞、貼春帖。

林繡詩興大發,應景揮毫潑墨,朱紅描金的絹箋書幾張大字張貼在門楣上。

再看時,她後知後覺地有些不好意思。紅紙兩旁分侍着神荼和郁壘的大眼睛都瞪圓了。

書法豈是一天能習成的?

她偷懶了好些日子,這會才覺不進反退。

江霁容端詳片刻,“我卻覺得極好。”

林繡很是懷疑,“果真?”

江霁容認真和她分析起來,“雖然字大,但格外醒目。”

“撇清俊,捺斜逸,很是風流。”

林繡自認足夠自戀,如今聽了他的話也不免腳趾抓地。

江霁容仍意猶未盡,将她多作的春帖收好,“貼在正門前如何。”

林繡:???

她正想謙虛一二,卻突然愣住了。

江霁容認真注視別人時,唇角總是輕抿着,此刻卻勾起個淺淺弧度,“明日小宴,有好酒喝。”

正在年節裏,親友飲宴數日不休。

林繡站在江府門前欣賞自己大作,一時頭痛,實在是有礙市容。

同座頑童翻箱倒櫃,找出沓用過的宣紙。字跡密密麻麻,家裏大人趕緊去攔,“別弄壞了。”

江霁容微笑,“無礙,都是些臨帖的廢紙。”

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走過來,“哥哥,這個字怎麽念。”

江霁容難得抿唇不語。

“姐姐告訴你,”對着小女孩時,林繡總是難得的好脾氣,把她抱到自己膝上,“這是錦繡的繡。”

紙頁是去年只賣一季的紗娟紙,輕籠籠的好似一匹紗。

江霁容輕聲開口,“林籁泉韻,錦心繡口。當時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很好。”

林繡失笑,“怎我自己都不知道還有這意思?”

小孩瞥她一眼,若有所思地笑着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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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因早已見過江夫人幾次,林繡并不覺拘謹,倒顯得江霁容過分緊張。

“我們年紀大了,喝些果飲就好。”

宴已過半,江芸看她的笑意越深,“阿崔,你帶林姑娘去取後院的酒。你們小輩自己分着喝。”

名喚阿崔的仆從笑着應下,林繡随他左轉右轉,總算見一列紅布裹着的深黑壇子整整齊齊排成一隊。

戴紅頭巾的矮胖壇子上面還謄着一行小字。林繡喝了些八寶酒,已有些醉意,湊近了才勉強看清楚。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斜長飄逸的捺筆,一看就知出自誰手。

出自詩經還是哪裏?林繡想不出,早醉倒在黃柑與荔枝發酵過的芬芳中。

酒液澄澈,加幾個飽滿圓潤的青梅,更酸酸甜甜。

小盅斟滿,不過一杯就有些上頭。林繡一聞,并不是新釀酒的味道,而是甘醇中帶點濃烈,一杯就有些上頭。

身後一個路過的仆從驚呼出聲。

“莫非不是如此喝法?”林繡不免緊張起來。

他一臉訝色,而後又笑着擺擺手,“這是夫人留着新婦進門時喝的酒。”

林繡大着舌頭,“新婦?!”

仆從突然噤聲,憋着笑飛也似的逃了。

松香萦繞,身後傳來江霁容帶着幾分無奈的輕笑,“莫聽他們怪語。”

林繡暈乎乎看向京郊綿延的遠山,綠色好比護眼屏幕。

這樣盯了半晌,才笑着出聲。

“如此啊”她拉長聲調,語氣頗為遺憾,“本來我連最近的吉日都想好了。”

帶着濕意的酒香倏然近了。

沉靜氣息落在耳畔,“提前喝了也不礙事。”

醉翁之意不在酒,林繡想象着他微紅的耳尖,忍不住得意地笑。

也許因着酒醉,更見重山一脈一脈,青如春水潺潺,跌宕起層層波瀾。

山的那邊,群禽掠林,有無限自由光景;山的這面,三時菜飯炊煙熟,倦鳥有枝可栖。

林繡仰頭一飲而盡。

蜜色春酒,淡淡的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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