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生活與假面具 4

趙詩華因口誤而提到的關一夫,其實只在小學初期跟她同班過兩年的時間而已。大多數情況下,這樣的同學都會被時間慢慢地抹去名字和身影,最後化成一個“咦,我們班有這個人嗎?”的疑問。

然而趙詩華時隔七年仍然對他留有印象的原因,是因為關一夫在她眼裏是個既可憐又可恨之人,反倒令一向愛憎分明的趙詩華不知應如何分類才好。

就像被遺漏在記憶抽屜之外的物件,時不時晃過她的眼前,提醒自己還有一個非黑非白的灰色存在。

作為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她尚且不懂得人的複雜和多面,看電視劇也是以“好人、壞蛋”簡單劃分。兒童的世界固然有其天真可愛的一面,但也有原始甚至野蠻的一面。

升入小學後半學期左右,大家便如同群居的猿猴自然而然地分配好了角色:有人憑相貌受歡迎,有人憑力氣當老大;當然畢竟身份還是學生,所以成績好也能受青睐。

趙詩華那時候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剛開始還因為個子矮小、面黃肌瘦,被別人瞧不起,卻因為誤打誤撞地報了個課外的武術班,從此成天裝出一副功夫了得的架勢,還唬住了兩三個小跟班在身後,每天充當護花使者陪着班長兼班花王子童上廁所。

而關一夫則相反,他是屬于身材肥胖卻虛有其表的類型,一跑步就氣喘籲籲的。明明外表像頭笨手笨腳的棕熊,內心卻藏着一只膽小的兔子,動不動就撲簌簌地掉眼淚。

因此他時常被其他人開玩笑說像個小姑娘一樣,久而久之便成了班上的同學喜歡逗弄的對象。

一開始男生們還只是口頭上嘲笑他是膽小鬼、鼻涕蟲,因為他一哭起來就涕泗橫流,像壞掉的水龍頭似的特別誇張。

關一夫跑去跟老師告狀,老師便口頭警告了相關的男同學。然而可能是快退休的班主任太慈祥了,其中有幾個男生完全不當回事兒,反而變本加厲地在暗地裏以實際行動欺負他。

小學生的惡作劇雖不至于嚴重到叫警察的程度,可是回想起來卻也暗藏了不少的惡意。

由于體重的原因,每次上課叫完起立,關一夫再坐下來時都會長籲一口氣,累得像是卸掉了一噸的貨物。因此那幾個淘氣包就喜歡趁他不注意時,往他的椅子上放各種東西,過後還以受害者的姿态反過來埋怨他弄壞了自己的東西。

最初是鉛筆橡皮尺子之類,硌得關一夫會突然彈起來,并且由于他的動作幅度太大,往往會推倒了前後的桌椅,哐哐當當地一陣響,同時引來一片抱怨和大笑,任課老師卻覺得他是在故意搞破壞,反而批評他不遵守紀律。

然後逐漸從文具演變成了食物,有一回他們把一個松松軟軟的菠蘿包放上去,結果被關一夫一壓,頓時成了實心的菠蘿餅。

這件事被全班同學拿來取笑了很久,以至于到後來“你想不想吃菠蘿餅?我讓關一夫給你坐一個!”這句話幾乎成了班裏人才會懂的暗語。

哪怕關一夫之後有了戒心,每次回頭都看上一眼,也還是比不過一群瘦猴似的男孩子們眼疾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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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誇張的一次是在課間休息時,他們放了一袋塑料包裝的巧克力牛奶上去,關一夫一下子就把牛奶袋給壓破了,棕色的液體漫出椅子邊緣,順着校服的褲腳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不知道是誰立馬起哄,說關一夫拉肚子拉到褲子上了,四周頓時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還裝模作樣地捂住鼻子。關一夫卻一直沉默不語,仿佛被點了穴似的一動不動。

周圍的同學漸漸察覺出氣氛的不妙,卻沒有人敢上前幫忙,更別提道歉了。

直到上課鈴聲響起,老師走進教室,他才突然放聲大哭,哭到雙眼都腫成了核桃還不肯罷休。

可是不管老師怎麽勸說,他都不肯從座位上站起來,更別提把濕漉漉的褲子換下來了。最後實在沒辦法,只好請來了家長,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趙詩華之所以仍舊記得這件事情,是因為當天正好輪到她值日,班主任便差遣她把關一夫座位附近的地面給擦幹淨。

明明是別人犯下的錯,卻要讓她來收拾殘局,弄得就像是她做錯了事。然而盡管對此心存不滿,趙詩華還是默默地用拖把擦幹了地上的牛奶。

而當時的關一夫還在等着家裏人來接他,趴在桌上抽泣不止,肩膀一聳一聳的,整個人猶如臺風的中心般氣壓低得可怕。

她不敢讓他擡腳,更不敢讓他搬開椅子,省得他剛關小了的淚水閘門又被沖開,便小心翼翼地繞着四周拖了一圈。

至于那一幫男孩子,事後當然被班主任狠狠地批評了一頓,還在班會上當着全班人的面念了檢讨書。

他們過後的确收斂了不少,不再去招惹關一夫,甚至是走向另一個極端,那就是把他當作空氣,再也不跟他玩,例如交作業時故意不收他的作業,體育課上扔皮球也故意不扔給他……

只是對于一個剛離開父母的懷抱、進入同齡人圈子的小孩子而言,被無視或許跟被欺淩同樣地可怕。

一邊是烈火煎熬,另一邊是冰天雪地,哪一個都不是正常的世界。

但那都是趙詩華後來才意識到的事情了。

起初,趙詩華跟關一夫并沒有什麽深仇大恨,他們倆的座位隔得遠,一個在前頭,一個在後頭,彼此從來都沒有任何交集。

再加上班上的男生女生本來就是井水不犯河水,課桌上的三八線恨不得換成一堵牆才甘心,所以她才不會主動去找他搭話。

盡管有時也會覺得那幫男生的惡作劇的确太過分,她也只是在心裏替他打抱不平,有時甚至還會認為就是因為他膽子小,才活該被排擠、被欺淩的,英雄不都是靠自己闖出一片天的嗎?

因此她一直都是隔岸觀火,不曾去出手相助。畢竟自己的使命是保護女兒國的公主王子童,而不是跑到敵國去瞎湊什麽熱鬧。

直到有一天的美術課上,一個小小的意外打破了他們之間兩不相幹的格局。

那一節美術課是誰教的、又教了什麽內容,趙詩華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只記得臨近下課時,大家都端着洗筆杯,慢吞吞地走到走廊上的水池邊倒掉。

按理來說趙詩華學了武術,做事應該穩穩當當的才對,但她本領遠沒有學到家,“站如松、坐如鐘、行如風”倒是背得滾瓜爛熟。就算手裏抓着随時會潑出來的髒水杯,還非得想象自己輕功了得能飛檐走壁,嗖嗖嗖地如風般穿梭在衆人之間。

結果當然是灑了,只不過不是“灑了一地”,而是“灑了一身”——走在前頭的關一夫遭了秧。

其實類似的意外在小孩當中時不時會發生,例如吃飯時打翻碗啦、醬汁濺到衣服上啦等等,随着年齡的增長,稚嫩而笨拙的雙手會自然而然地變得靈活而有力。

老師是這樣認為的,家長也是這樣認為的,可是偏偏關一夫不這麽想。

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自從發生了上次的巧克力牛奶事件以後,他整個人變得異常敏感,像只輕輕一碰就奓毛的貓,一口咬定趙詩華是故意把水潑到他身上的,接着又施展出同上回如出一轍的號啕大哭之法,把事情鬧大以吸引注意、博取同情。

趙詩華吓得立馬主動提出要幫他把衣服洗幹淨,當然更确切的主語應該是她的媽媽。

然而關一夫蹲在原地,就像緊閉的蚌殼完全拒絕外界的溝通,連別人好心遞過來的紙巾也不理不睬,任由衣服濕答答地滴着水。

說“對不起”也沒用,說“你打我”也沒用。等美術老師趕過來,關一夫才指着她哽咽道:“老、老師,她、她欺負我……”

發現對方非但不接受自己真心實意的道歉,還冤枉自己幹了潑髒水這種小人行徑,內心裏住着光明磊落的大英雄的趙詩華當然不服氣了,硬是要跟他杠到底:

“我是不小心的。”

“你不是……”

“我都說了我不是故意的!”

“嗚嗚嗚你就是故意的……”

諸如此類的對話循環了一百遍都不止,氣得趙詩華直跺腳,差點一個拳頭就揮了過去。

于是本來由老師三言兩語就能化解的小意外,最後不僅傳到了班主任的耳裏,甚至還驚動了雙方家長前來領人回家。

在小學,請家長來學校可是一件很嚴重的事。一般要是學生調皮搗蛋了,老師只需要用一句“我告訴你爸媽”就能鎮住大部分不聽話的小孩。

哪怕趙詩華學過幾套花拳繡腿自以為本領能通天了,這句話也還是猶如五指山一般壓制住她,就連身上那股“士可殺不可辱”的氣焰頓時也被滅得連一粒火星也不剩。

而之後在辦公室發生的事情,更是讓她的委屈翻了好幾倍。

趙詩華的媽媽也許是想着盡快解決争端息事寧人,好趕回店裏幹活,于是一來到辦公室也不問清楚來龍去脈,就氣沖沖地一個勁兒要求女兒認錯。

偏偏趙詩華是個不服軟的硬骨頭,大人越是逼她低頭,她越是把頭昂得高高的。

關一夫的媽媽晚些時候才到,當時媽媽還在一旁繼續數落自己。

趙媽媽見到關媽媽時先是“咦”了一聲,一問果然是奶奶經常去的那家中醫院的醫生,不知為何就自覺理虧似的,也不等班主任向對方把事情再解釋一遍,就按着趙詩華的後腦勺往下壓,她自己也一同鞠躬道歉。

趙詩華太熟悉這種處事方式了,同時也極其讨厭大人的這種姿态。

快餐店裏偶爾碰到不講理的客人,爸媽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能忍則忍、能讓則讓,即便不是己方的過錯,也通通都敷衍過去。弄得就好像快餐店老板娘就一定比醫生低人一等,醫生的兒子就一定是對的,廚師的女兒就一定是錯的一樣。

盡管關一夫的媽媽并非如趙詩華所想象的那般是個尖酸刻薄的惡毒皇後,甚至還當面責備了兒子小題大做,動不動就拿眼淚當手段來吓唬別人,但對方的寬容在那時的自己看起來卻顯得像假惺惺的施舍,絲毫無法化解趙詩華內心裏的憤怒與不甘。

她攥緊拳頭,堅決不讓自己在敵人面前流眼淚,因為哭就等于低頭認輸。

而敵人關一夫則躲在大人身後,一只手拿着換下來的髒衣服,另一只手拽住他媽媽的衣角,呆呆地盯着她,明明已經止住了哭泣,卻還在裝模作樣地吸着鼻子。

直到離開辦公室的時候,趙詩華還是死活一句話都不肯說,遠遠地跟着家長走下樓。見媽媽把單車推過來,她還是隔着一段距離,一點也沒有要坐上車的意思。

趙媽媽急着要趕回店裏,不耐煩地朝她喊道:“你回不回去?”

見女兒不回答,她就把還算客氣的詢問語氣直接換成手榴彈級別的威脅口吻:“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聽話?你再不聽話我就把你送回去你外婆家了!”

大人知道小孩最怕什麽,因此總是能一紮一個準。

趙詩華終于害怕了,再也憋不住,一邊放聲地哇哇大哭,一邊跨上自行車的後座。回家途中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媽媽又訓了一句“你再哭我就打電話給你外公讓他接你回去!”,她才收了聲。

只是眼淚還是不住地往外流。

所有的一切都跟書上教的不一樣:為什麽各不相犯的同學會反咬自己一口呢?為什麽做錯事說對不起卻沒有用呢?為什麽媽媽不幫自己卻幫別人呢?

不谙世事的趙詩華被突如其來的一大堆問題堵住了胸口,即使大口喘氣也無法釋懷。

記憶中那一天燦爛的夕陽被淚水模糊成了無數的光斑,直到長大以後也仍然歷歷在目。

諷刺的是,當時的自己明明那麽難過,仿佛跌落無人的谷底般絕望,印象中的風景卻根本不為所動,獨自美得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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