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受害方與忏悔者 2

“嗚——我好舍不得你啊!”晚自習下課後回宿舍的路上,張荷一把抱住趙詩華假哭道。

“我也舍不得你!”朱妙妍也主動握住她的手晃了兩下,像個小孩子在撒嬌。

被迫跟朱妙妍分開坐已經讓趙詩華備受打擊了,沒想到張荷也說她最終沒能拗過爸媽的旨意,軍訓過後還是決定走讀上學,再加上住宿的話洗衣洗碗都得靠自己解決,不見得就能比來回坐車省下多少時間。

“起碼還有卓思奇呀!她不是申請了繼續住宿嗎?”然而張荷說完這句話後,三人同時都沉默下來,意識到這并非是什麽實在的安慰。

“沒關系,”畢竟連續被兩個室友表達不舍,顯得自己挺重要的,趙詩華心裏頭還是甜絲絲的,“我們又不是分班或者畢業,只是沒辦法再開夜談會了……”

“對啊,沒了妙妍,以後到哪兒去聽八卦新聞啊!”

“呸呸呸,我還好好地活着呢!”朱妙妍朝張荷嘟了嘟嘴,“以後我們還在一塊兒吃午飯不就得了。”

“一言為定!”她們倆說罷便勾了勾手指。趙詩華雙手都被抓着,無法加入這個神聖儀式,只好隔在中間當個見證人。

“對了,我剛才去交表格的時候還聽說了一件事,你們知道嗎?”

朱妙妍還沒說是什麽,趙詩華和張荷當然不知道了,于是兩人湊過頭去表示好奇。

“我們這一屆中考成績第一名,你們猜是誰?”

“在我們班?”

“班長?”趙詩華猜。要是成績不好,老師也不會叫他臨時上任的。

朱妙妍搖搖頭,故作嚴肅地宣布說:“是詩華——”

“啊?!怎麽可能?”趙詩華吓了一跳,自己的分數明明只高出戶籍生錄取分數線十來分而已。

“——現在的同桌卓思奇啦!”

Advertisement

“吓死我了……”趙詩華喘口氣,就知道這樣的女主角光環不可能落到自己頭上。

“難怪她一天到晚都拿着書不放,原來人家是狀元!”張荷似乎略有不滿,“所以才不願意跟我們這些普通人混在一起。”

“別這麽說啦,張荷你哪裏普通了?又會彈鋼琴又會吹長笛!”朱妙妍安慰她,“我們宿舍可真是卧虎藏龍啊……”

不過名為“我們宿舍”的實體有效期到明天就結束了,趙詩華想到這裏,心裏又猛地一沉,更用力地回握住另外兩人的手。

軍訓的最後一天,早上是隊列訓練的彙報演出,下午是班會總結兼課本發放,之後便是三天的小長假。

盡管天氣預報說當天會有雷陣雨,害得不少人還以為訓練會挪到室內的場館進行,慶幸終于不用被曬成黑炭了,結果起床後卻發現早晨的天氣好得不可思議,萬裏晴空幾乎藍得發紫,一絲雲的影子都找不到。

趙詩華深呼吸幾口氣,企圖借此甩掉一些像膏藥般黏在身上的悶熱,但卻無濟于事。

心裏的煩躁不僅來自于頭頂的大太陽,還有主席臺上冗長的致辭。她耐着性子聽校長、副校長、級長還有教官依次上臺講話,幾句車轱辘話來回說了半個多小時,認真如她都不禁有些走神。

臺下的同學也漸漸開始都站不直了,最後等到新生代表發言時,才迷迷糊糊地從瞌睡中醒過來,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往臺上看。

畢竟按照以往慣例,上臺演講的是年級第一,大家都好奇,省重點考第一的天之驕子會是誰。

“下面有請高一(2)班的卓思奇同學上臺為我們演講!”

趙詩華拍拍手,望見卓思奇拿着稿子走到了話筒前:“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

她昨晚已從朱妙妍口中聽說過,因此見到卓思奇是意料之中,然而班上的同學似乎都不曾聽聞過這件事,四周隐隐傳來一片嗡嗡嗡的議論聲。

“她是我們班的嗎?我怎麽沒見過她?”

“原來卓思奇是年級第一,她好厲害啊!”

“我還以為是裴納川呢……”

跟班主任并列站在第一排的裴納川可能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肩膀稍微一動,卻并沒有回過頭來。

“那為什麽不是卓思奇當班長啊?”其中一個同學壓低聲音問道。

“……不知道,反正我覺得裴納川挺好的,開學了選班長我肯定會投他一票。”另一個同學答道,趙詩華也跟着點點頭。

“既然她成績好,那就選她當學習委員呗!”已經有同學自發開始幫班主任組建內閣了。

“要這麽說的話,你還應該選邵一夫當體育委員呢!他上回介紹自己的時候不是列舉了一大堆奧運項目嗎?”

“什麽?你們要派我參加奧運會嗎?”邵一夫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趙詩華不由得緊張地挺直了背,多少還是不習慣對方身份的轉變。

“我倒認為你比較适合當音樂課代表,”後排的周信也探身湊上前來,“我們家邵姨夫的軍歌唱得多動聽啊!”

“滾!我才不是你姨夫!”

“周信要不你去查查聽力?”趙詩華右手邊的張荷笑着反駁回去,随後又提道,“可是我覺得卓思奇也可以去當紀律委員诶。”

“我懂、我懂!”周信立馬表示同意,“她看起來是挺兇巴巴的。”

趙詩華不禁同情起卓思奇來了,同時也對口無遮攔的周信感到厭煩。自己也曾經單純因為武術就被別人說“長得有點兇”,再加上兩道眉毛有點濃,更印證了這一印象。

她下意識地攏了攏劉海,希望把眉毛遮得更嚴實點。

“我、我可沒這麽說,”張荷似乎被噎住了,“我只是說她長得跟容老師挺像的,都是嚴肅的那種類型……哪像你,一看就不正經!”

不正經的周信被人這麽一說,卻突然正經起來不再吭聲,估計是不服氣。

眼看着也沒有其他人來搭話,張荷可能有些心虛,便輕輕用手肘捅一捅趙詩華尋求支持:“詩華,你說是吧?”

“嗯……”但這一次趙詩華不知為何卻猶豫了起來,并沒有像之前那樣為了某種群體的安全感而随聲附和。

她聽着周圍的同學議論紛紛,有好聽的也有不好聽的話,自己最終一句話也沒說。

凝視着臺上的卓思奇,她驀然想起在初中的畢業典禮上,自己作為優秀學生代表之一發言時,底下的同班同學所投來的冷漠眼神。

雖然她已極力避免看向他們,卻還是忍不住瞥了一眼,記得傅蓉用手掩着嘴跟旁邊的人說話,眼睛卻瞟着她,見她望了過來,輕蔑地一笑。

隔了一個夏天,趙詩華已經記不清當時傅蓉是真的在笑,還是純屬自己後期添加的反派劇情。

卓思奇已經握緊拳頭舉到太陽穴邊,準備帶領大家宣誓了,趙詩華卻還在想着以前的事情,直到一旁的朱妙妍推推她的肩膀,才猛地反應過來。

沉默隐忍、暗自努力,猶如一頭在暗黑的森林裏離開了狼群的小狼,脆弱而又孤傲,拼命靠自身的力量活下去。

如果說閃閃發光的朱妙妍是小學的自己希望成為的那類人的話,那麽韬光養晦的卓思奇則有點像初中時夾着尾巴的自己。

盡管不知道卓思奇經歷過什麽,趙詩華卻隐約明白了自己剛才遲疑着不回應張荷的原因。

因為她并不願意看見卓思奇被孤立,甚至期盼對方的身邊有朋友圍繞。倒不是出于好心或同情,而更像是一種對過往的慰藉。

她想向卓思奇伸出手,就像她希望在過去能有個人朝自己伸出手一樣。

趙詩華想,也許這就是自己忽而想要靠近對方的原因。

因此卓思奇還是照舊睡在自己下鋪這件事,多少沖淡了趙詩華對另外兩個室友離開的不舍。

軍訓結束後,幾乎所有廣州本地的學生都回家了,宿舍樓裏只剩下外市的同學以及提早開學的高三備考生。

新搬進來的徐佳美和喬小玲雖然不是來自廣州,卻因為家住得并不遠,因此整理完行李後也回家休整去了。

三天小長假裏,只剩下趙詩華一人留在宿舍。

她本來打算去大學城找姐姐趙書華,不過由于班裏組織留守的同學趁放假期間游覽廣州,因此她還是決定留下來跟大夥兒一起,畢竟上次以游客的身份參觀廣州都已經是小學的事了。

再加上還有裴納川這個既負責又周到的班長當導游,特意一大早從家裏趕回學校,領着大家換乘地鐵到目的地,又幫忙買好票,操心得堪比老母親,讓這些剛離巢、還不習慣集體生活的孩子們多少獲得了一些歸屬感。

他們第一天就去爬了白雲山。雖說軍訓才剛結束,但十幾歲的人似乎永遠都不會知道累,沿着摩星嶺的百步梯,一路說着笑着蹦着跳着也就爬上去了。

天氣預報的陰雨天推遲了一天才來臨,雨霧在山頂越積越濃,他們抵達山頂廣場時,被雲朵包圍着猶如登臨仙境,雖然錯過了俯瞰廣州市景的機會,卻見到了名副其實的“白雲之山”。

在雲裏裝神仙拍完照後,一行十來個人又去喝了“走過路過千萬不能錯過”的山水豆腐花。

盡管聽說山水豆腐花其實是“山(上自來)水豆腐花”,但趙詩華仍覺得比其他地方做得都好吃,又滑又嫩、甜而不膩,吸溜一口滑入胃裏,渾身上下頓時熨帖無比,一下子就讓她記起了小時候跟大人去逛街,走累了就在街邊小攤上喝的豆腐花的味道,有一種令人懷念的溫暖之感。

下山途中,有幾個同學說要上廁所,趙詩華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跟了過去。

可倒黴的是她排的隊伍偏偏特別長,在後面等了十多分鐘才輪上,結果出來後卻再也見不到任何一個熟悉的人影,她突然之間就慌了神。

可能是因為一同出行的另外幾個人本來就住在同一間宿舍,跟她還不是特別熟,因此她一路上像個游擊隊員似的,一會兒跟這間寝室的人走在一起,一會兒又和另一間寝室湊到一塊兒,導致兩頭反而都把她給忘了。

她知道慌也沒有用,萬一追不上錯過車就更是雪上加霜了,便一邊匆忙奔下山,一邊給班長打電話,電話剛一接通,她就在盤山道路的拐彎處見到正往回走的裴納川。

“喂班長,不好意思,我剛才排隊排太久了,”她跑得有點喘,“我、我……”

趙詩華忽然想起剛開學那天也是這樣落了單,最後也是由裴納川領着自己歸隊的。為什麽總發生同樣的事呢?到哪兒都像只被遺棄的流浪貓。

“不是,是我的關系,我忘了數清楚人數,”他的聲音隔着手機沉沉地傳過來,像湖水一樣給人以平靜之感,末了又鄭重其事地說道,“對不起。”

趙詩華聽到這聲道歉,不知怎地一股酸澀的淚意就泛了上來,歉意、不滿和委屈等情緒攪得她心裏如五味雜陳,一時無法理清。

眼見對方就在十米開外,為了避免尴尬,趙詩華趕緊揉一揉眼睛,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假裝沒事人似的跑到他面前,大大咧咧地敬個禮,仿佛是還沒從軍訓的習慣中改過來:“報告班長!抱歉我又遲到了!”

“哪裏哪裏,是我的錯。”不過見她嘻嘻笑着,裴納川似乎也松了口氣,“走吧,他們幾個都在前頭。”

“遵命!”語氣聽起來大概積極過頭了,于是她又改口,“……好的。”

趙詩華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但是也絕對稱不上健談,然而一緊張的時候反而容易話多,進而語無倫次、慌不擇言,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好像是在故意地哪壺不開提哪壺似的。

下山的路上基本上都是她和裴納川在殿後,趙詩華擔心冷場,便主動開口,首先想到的就是昨天早上的結訓典禮。

她提到卓思奇作為年級第一上臺演講,卻莫名其妙地加上一句“我還以為你才是第一名”。

“不是的,其實班長的事班主任先問過卓思奇,不知道為什麽她拒絕了,老師才過來問我要不要暫時代任。”裴納川謙虛地回道。

本想接上一句“你當班長才好,開學選班幹部我一定會投你一票,而且大家也都很喜歡你”,可是話還沒說出口,就因為“喜歡”一詞太過直白而咽了回去。

她結結巴巴地順着對方的話往下講,說卓思奇都已經預習到高一下學期的課程了,自己卻連新課本都還沒翻開。結果稱贊別人刻苦用功的意思沒表達出來,倒顯得自己像個嫉妒學霸的學渣,恨不得把多餘的嘴巴給縫上。

然而裴納川卻不像別人一樣酸溜溜地評價,反過來安慰趙詩華剛開學的內容比較簡單,不必過分擔心,這三天好好放松玩就行。話說得滴水不漏令人如沐春風,甚至會讓人覺得他是不是專門上過話術培訓課。

随後兩人又聊起了次日的觀光計劃,聽着他的描述,趙詩華越發期盼明天早一點到來。

只是希望卻落了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