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這麽近與那麽遠 6
趙詩華在網上看到一句話說,當一群人大笑的時候,每個人都會看向自己喜歡的人。
可是自從初中以後,趙詩華就變得謹慎許多,連這種每個人都卸下防備的時刻,她也不曾目不轉睛地凝視過他。
只是當視線如彩虹般從這一端畫一道弧線到另一端,中間必定會經過他的後腦勺,譬如在課間操解散後、中午在食堂排隊時、放學走下樓梯等等。
不知不覺間,那個背影變得如此熟悉,就像小時候背過的古詩一般被刻進了心裏,只要給出一兩個字詞,便能輕易默寫出全貌,以至于無論在哪裏,趙詩華都能一下子找到他的所在,就如同是在他身上偷偷安上了一個定位裝置,十米外、五米外、三米內、一米內——嘀嘀嘀!警報響起。
裴納川走過來了,不是找自己,而是找邵一夫。趙詩華假裝鎮定地繼續端坐在桌前學習,耳朵卻恨不得像警犬一樣翻過去朝後豎起來。
只可惜邵一夫的說話聲常常會蓋過裴納川低沉的聲音,再加上他不知怎地又特別喜歡對裴納川的昵稱,因此印象中對話的內容往往只留下循環往複的“納納”來“納納”去,還是以加粗放大的紅色字體呈現在腦海裏。
她不像邵一夫那麽厚臉皮,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不敢直呼,只是跟多數人一樣正經叫他“班長”。然而每每此時,內心還是泛起一絲甜蜜,畢竟他此刻就站在她的身後,離得如此之近。
因此當朱妙妍問她是不是喜歡邵一夫時,趙詩華不禁愣住,覺得事情簡直荒唐到了可笑的地步,差點就真的笑出聲來。
懷裏的三瓶飲料沒抱穩,有一瓶掉到了地上,朱妙妍連忙幫她撿起來,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怎麽可能啊哈哈哈!”趙詩華誇張地搖搖頭,正準備掏出校園卡付錢時,才想起自己的随身物品都放在了書包裏,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跑回去拿書包,“阿姨不好意思,我忘記帶卡了,待會兒再回來。”
“不用這麽麻煩,我先幫你付吧。”朱妙妍把自己的卡遞了過去。
“……謝謝,我等下就把錢還給你。”
“沒事,我請客好了。”
張荷跟另一個班的朋友聊得正歡,因此回操場的一路上只剩下她們倆,四周頓時就安靜了下來,壓抑的氣氛猶如把空氣都凝固住,跟運動場的熱火朝天相比完全就是兩個世界。
“哎呀不是啦,我就是覺得你好像挺關心他的……”朱妙妍試圖打破沉默,故作輕松地說,“你以前不是向我打聽過他的情況嘛。對了,還有上次,剛開學的時候,你是不是還故意翻看他的資料來着?”
原來朱妙妍當時就發現了,只是沒有明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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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趙詩華該怎麽解釋呢?那是一段太過漫長而沉重的往事,應該留在放假前的最後一個晚上,宿舍熄了燈後大家将睡未睡之際,才敢偷偷說出來的秘密。
趙詩華并非不信任朱妙妍,畢竟關系好的朋友才會談論類似的問題不是嗎?她既慶幸跟朱妙妍變得越來越親近,同時卻又感覺到兩人之間隐約豎起了一堵高牆。
她原本打算讓那些過去爛在心裏,現在卻硬生生被別人拉出來要自己解釋,便多少有些抗拒。
“哦,你說那一次……”趙詩華支支吾吾的,她從來都不是随機應變型的選手,臨時讓她編一個借口出來比把化學周期表從頭背到尾還要難。
兩人重又沉默了下來,連一向活潑玲珑的朱妙妍似乎都尴尬了起來,不知是否在後悔剛剛提了那個問題。她忽而想起什麽似的剎住腳步說:“我有點不舒服,得去趟洗手間。你快回去吧,說不定要開始頒獎了!”
“……嗯,好的。”
結果趙詩華既沒有去找邵一夫,也沒有去找卓思奇,而是一個人抱着三瓶飲料回到了班級所在的觀衆席。
有幾個同學過來祝賀她,她都勉強笑一下道聲謝,沒有再多說什麽,別人都以為她是太累了沒緩過來,其實她只是在糾結手中的飲料該不該送出去而已。
就連裴納川走上前來慶賀時,趙詩華也不像平時那麽激動,反而因為剛才朱妙妍的問題更加平添了一絲憂慮,擔心自己的行為是否讓更多人産生了誤會。
就這樣思來想去的也不知呆坐了多久,突然聽到有人喊她:“趙詩華,邵一夫找你!”
對方的名字冷不丁地鑽進耳朵裏,吓得趙詩華一激靈,她掃了一眼四周,卻沒有找到邵一夫的身影:“他在哪兒?”
“底下!”
趙詩華沿着看臺的階梯下到防護欄前,低頭看見邵一夫站在跑道邊上:“喂——你找我什麽事?”
對方聞聲擡起頭,由于迎光的關系而眯縫着眼睛:“趙詩華?你快下來,去領獎了。”
“好的,知道了,我馬上。诶對了,你等等!”趙詩華正準備轉身下樓時,才意識到自己手裏竟然一直拿着那瓶綠茶,她來不及思考,也沒有考慮當中的危險,雙手一扔,墨綠色的飲料瓶便沿抛物線落下去,“你接着!給你的。”
“什麽?喔!謝謝!”飲料穩穩當當地落入邵一夫的手中,他舉起瓶子給趙詩華看看,露出一臉得意的笑容,棕褐色的瞳孔在日光的映照下像透亮的玻璃彈珠球,令她不由一怔。
“哇!抛繡球咯!”路過的周信突然大聲嚷嚷道。
趙詩華的手還滞在空中,來不及縮回去。她回過頭,發現在看臺的陰影處,朱妙妍、張荷還有另外幾個女生都聚到了一起,同時望着她和邵一夫,聽到周信的玩笑,紛紛忍不住笑起來。
而邵一夫則半嗔半笑着用手肘推了一下周信,若無其事地擰開瓶蓋大口喝了起來。
他倒是可以不放在心上,但趙詩華卻根本不可能做到。她的臉騰地燒紅了一片,然而并非是因為被人戳破了心事感到害羞,而是一股如烈火般巨大的怒氣直接從心底蹿上了臉龐。
腳底堅硬穩固的地面仿佛在瞬間裂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趙詩華根本來不及抓住身邊任何一個人或者一件東西,就撲通一下掉入深不見底的冰縫,冰冷的水逐漸堵塞住聽覺、封閉了視線,如同一只魔鬼的手緊緊掐住自己,直至無法呼吸。
諸如此類“溺水”的噩夢好像一直都在重複着。
在整個漫長的求學階段,甚至早到幼兒園時期,每個班上都至少會有一兩對緋聞情侶。尤其到了中學的年紀,正是情窦初開的時期,少年少女們如同絨毛尚未褪盡的小企鵝,懵懵懂懂地擠在冰塊邊緣,好奇地望着海面,猶疑着是否要去更為廣闊的世界探險。
于是便有膽子大的,撲通一聲跳進水裏,或是一下子嘗到了甜頭,又或是嗆了一口水被吓得逃回到岸上;也有膽子小卻喜歡看熱鬧的,趁其不備,一個無影手把身旁的小夥伴推下海,看着對方在水裏掙紮并以此取樂。
校運會結束後全班人圍在一起拍集體照時,趙詩華就有這樣的感覺。仿佛自己是那只不小心滑下去的小企鵝,自己在冰冷的水中拼命撲騰,岸上的同伴們卻抻長了脖子看她的笑話。
“難怪嘛,我說她當時怎麽臉紅了呢,然後就把邵一夫給趕走了,原來是害羞啊。”
“而且你注意到了嗎?趙詩華對邵一夫超級好,又借他筆記啦,還幫他倒垃圾什麽的!”
“對啊,總感覺她特別在意他似的。我們練跑步那一回,趙詩華就一直盯着邵一夫看呢。”
……
所謂的捕風捉影,便是把一切無意都看作是故意,把一切巧合都解讀成心機。身邊的同學一個個都成了間諜,自己的一舉一動全都被收集起來,破譯得出一個花季雨季的心跳故事。
只是一般情況下早戀的故事不都是只會發生在俊男倩女的身上嗎?童話裏講的幾乎全是王子和公主,甚至連灰姑娘都起碼得出身名門、年輕貌美。
像自己這樣長相和性格都平凡普通、默默無聞的女孩子,居然也有此等“好運”眷顧?
趙詩華的身子稍微向後仰,耳朵盡力去捕捉風裏吹過來的只言片語。她因為領了獎牌,所以在拍合照時被安排到前排的位置,而邵一夫作為體育委員,理所應當也站在了前排。
本來中間還隔着好幾個比賽獲了獎的同學,結果周信擠進來後,不一會兒就莫名其妙地把中間的人都趕到了一邊,說什麽“你們有沒有眼力見兒”之類的,接着還故意把邵一夫往趙詩華的方向推了推,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後排的幾個同學見此情景,紛紛“哇——哇——”地瞎起哄。所幸班主任就站在幾米外的相機後,周圍的人也不敢太放肆,不然肯定會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再添上一句“在一起!在一起!”
趙詩華再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如芒在背”。
她本能地想回過頭去反駁,想讓所有人都閉嘴,甚至想一巴掌呼過去,把初中的仇一并報上。
然而一想到初中,過去的經歷卻讓她清楚地意識到,面對諸如此類的流言蜚語,拼命否認也是承認,沉默不語也是承認,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都是承認。
趙詩華只能按兵不動,忍耐即是一切。
不就是忍嗎?卧薪嘗膽的故事她又不是沒聽過,還有小不忍則亂大謀等等,古人的教訓趙詩華簡直倒背如流。于是她攥緊拳頭,深吸一口氣、再呼氣。
不要在意。不要在意。不要再——
“你怎麽板着張臉?”邵一夫忽然問她,“你還在介意最後摔了個跟頭啊?”他還以為自己是在意形象。
“不是,”趙詩華不想多作解釋,現在每個人都在盯着自己,跟他多說一句話就等于把緋聞的重量又加了幾碼,“你看着鏡頭吧!”
“三——二——一!”
“茄子!”邵一夫在身旁大聲地喊道。
即使目視前方,趙詩華也能想象出他燦爛的笑容,誇張地咧開嘴,露出一口不算特別整齊的大白牙,眉頭因為用力而擠出一個疙瘩。
但她卻根本就一點都笑不出來。
然而折磨卻還遠遠未曾結束。
把觀衆席上亂七八糟的器材或垃圾收拾完畢後,班上一大部分同學相約去學校附近的一家餐廳聚餐慶功,趙詩華當然也在受邀之列。
如果沒有發生剛才的事,她本應該興高采烈地加入其中,畢竟“聚會”一詞于她而言有着堪比恒星對行星的吸引力。但眼下趙詩華卻磨磨蹭蹭地走下看臺的臺階,故意落在隊伍的末尾。
“詩華,快點快點!我們得趕緊去占位置了!”朱妙妍在前面催促她。
“我……”她被人一催,反而停下了腳步。心裏仿佛天人交戰,又想去又不敢去的,猶豫萬分。
“你來嘛!”張荷開玩笑道,指一指走在前頭的邵一夫的背影,“邵姨夫也在喲!”
“好啦,別再逗她玩了。”朱妙妍碰一碰張荷,又對趙詩華說,“你還跟不跟我們一起去?”
似乎有什麽東西崩裂了。
曾經擠在一張桌上吃飯、手挽着手談天說地的時光,都像是一面失手摔碎的鏡子,即使盡力想要拼湊回來,也只會弄得滿手都是血。
趙詩華的臉上再也挂不住哪怕只是一個虛僞的微笑,那副幾乎與真面目融為一體的面具突然像水泥般迅速變幹、變硬,終于承受不住,一塊塊碎裂開來。
她拼命提起一口氣:“我可能——”
“詩華,我去食堂買糖水喝,你跟我一起嗎?”卓思奇忽地出現在身後,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對面幾個看笑話的同學聽見。
“好。”她猛地點頭,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連忙跟上卓思奇的步伐,只是在閉上眼、轉過身的瞬間,過去的片段如同巨輪般向她傾軋過來,根本躲閃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