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丢沙包與躲避球 1

同樣令人無法躲閃的,還有初二那年的一場大雨。

因為家裏的快餐店主要是供應宵夜以外的一日三餐,其中早餐的腌面和米粉尤其是重頭戲,因此大人們一般四五點就去店裏備菜了,盡管趙詩華并不會被他們出門的聲響給吵醒,但總歸睡得不安分,所以通常六點不到就乖乖起床,去店裏頭随便吃點就去上學了。

由于基本上都是她第一個到校,班主任便把門鑰匙交給她來保管。于是趙詩華就加倍認真對待,如同肩負家國重任似的到得更早,刮風下雨也從不例外。

那天清晨,天氣預報說當天會有臺風登陸,然而學校前一天并沒有通知放假。

趙詩華還是按時起床,醒來時看見窗外天色陰沉,似乎在醞釀着一場暴風雨。媽媽讓她帶上一塊甜粄在路上吃,以免去得晚了,半路下起雨來被淋成落湯雞。

臺風登陸可不是什麽好玩的事情。

直至趙詩華來到學校,天色還是暗沉沉的,幾乎沒有要天亮的跡象,操場邊緣的樹林頂端堆了一排排猶如墨水暈開的烏雲,仿佛下一秒再也蓄不住,嘩啦啦地溢出來。

趙詩華一邊尋思着今年的臺風怎麽到得這麽早,一邊掏出鑰匙塞進鎖孔。結果鑰匙只轉了小半圈,門就打開了,大概是昨天最後離開的人忘了鎖門。

類似的情形時不時會發生,趙詩華并沒有想太多,左手熟練地摸到旁邊的開關,“噠”的一聲,教室瞬間亮如白晝。

等眼睛适應了亮度後,趙詩華才發現角落裏有個人披着衣服伏在桌上。明明知道那不是鬼,卻還是被吓得不輕。

她腳一軟,向後退了一步碰到桌角,劃拉出刺耳的聲響。那人稍稍挪動身體,像是被吵醒了在鬧脾氣,用衣服把自己蓋得更嚴,又過了半分鐘,才不情願地将外套從頭頂上扯下來。

是王星明。

趙詩華當時在班上的成績算是名列前茅的,第二到第十的名次都拿過,然而第一名卻是她永遠也翻不過的大山——那就是王星明。

他就像大多數小說裏的角色一樣,帶點文弱書生的氣質,平時戴着眼鏡,說話斯文有禮。

趙詩華一向都對安靜的人抱有好感,大概是因為自己做不到的緣故。

對于有人比自己早到這件事,趙詩華還是感到挺意外的,畢竟眼下才六點半不到。大腦裏冒出無數個問號的同時,心跳也跟着加快了節拍,糾結了大半天,最後卻只是幹巴巴地打了個招呼:“早、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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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星明揉揉眼睛,辨認出是趙詩華後,應了句:“早啊。”

趙詩華一邊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邊故作輕松地問道:“喲,你今天怎麽到得這麽早?”

“哦,”他猶豫了一會兒,卻只是說,“沒什麽。”

連敷衍都懶得敷衍。

趙詩華被人拒于千裏之外,不禁有點失落,便不再吭聲,放下書包,走到教室一側打開窗戶通風。沒想到穿堂風太過強烈,直接把課桌上空了的豆漿杯吹翻在地。

偏偏豆漿杯又骨碌碌地滾到了王星明的附近,趙詩華狼狽地跑過去撿起來,直起身時卻聽見對方又撿起話頭,回問她道:“你每天都來得這麽早嗎?”

“對啊,”既沒有說自己起得早,也沒有說家裏住得近,而是假惺惺地回答,“為了補作業嘛。”

又是一陣沉默。

王星明不置可否,把剛才蓋在頭上的校服重新穿好。趙詩華也覺得自己太裝模作樣了,連忙轉移話題:“好大風啊,好像要下大雨了。”

她說出這句話時,心底不由泛起一絲漣漪。這樣平常的句子,在平時反而不大可能說得出口。因為沒有人耐心傾聽,沒有朋友一起抱怨功課和天氣,所以她習慣性地只跟自己對話,在腦海中描摹與友人嬉笑打鬧的場景。

“嗯。”心裏的回應和對方的聲音重疊在一起。王星明也跟着一道望向窗外,那排樹木全都被風吹得倒向一邊。遠方隐約響起雷鳴,陰霾天空籠罩四野。

只不過幾秒鐘,霎時風雨大作,幾個響雷如同就在頭頂上炸開,趙詩華吓得趕緊關上窗戶,豆大的雨點猛烈地擊打着玻璃,遠處的風景頃刻間便模糊成一片灰綠色的色塊。

在那一刻,趙詩華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她和王星明兩個人,被困在黑暗卻安全的一隅,猶如兩只小蟲子般對這場傾盆大雨無能為力,只能躲起來靜靜地等待它過去。

她不知為何一下壯起膽子,回過頭笑着問他,仿佛只是好友間最稀松平常的聊天而已,裝出電影裏女主角的語氣:“有時候真想去淋一場雨啊!我小時候一下雨就喜歡往外跑。”

“……會感冒的吧。”

“王星明你呢?你不喜歡下雨天嗎?你難不成是那種下雨天就窩在家裏看書的人?”

趙詩華背靠着玻璃窗,耳畔是噼哩啪啦的雨聲。她不知道對方是否聽到了自己說的話,視線從黑板報游移至他身上,發現王星明單手撐住下巴,出神地盯着她身後的風景。

“……算是吧。”過了許久,他才含糊不清地答道,“我以前……”

“嗯?你說什麽?”窗外的大雨已經變成了暴雨,趙詩華即使探過身子也聽不清。于是她便順水推舟地挪到了王星明的附近,路過自己的課桌時,瞥見塑料袋裏還有一個茶葉蛋:“對了,你早餐吃了嗎?”

那天,也不知道是因為臺風天隔絕了外界的影響,還是說那一枚尚且留有餘溫的雞蛋多少喚回了友誼這種情感的存在,讓趙詩華忽略了兩個人之間隔着幾個星系的距離,也令王星明忘記了趙詩華在班上是個不受歡迎的人這件事。

總之在那個被暴風雨所圍困的清晨,趙詩華和王星明意外地聊得特別投契。從童年的游戲一路談到目前學習的壓力,又正經八百地讨論了社會的熱點話題,最後還提到了各科老師的八卦。

臺風總是來得猝不及防,一如她意料之外的怦然心動。但明明是很美很美的回憶,為什麽結局卻會那麽可惡?

趙詩華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一場雨的所有細節,包括從窗戶縫裏湧進來的泥土氣味,黑板報上關于春天節氣的內容,還有王星明被壓塌了一半的頭發,以及笑起來仿佛在閃光的彎彎的眉眼……

那是她記憶中難得的如同電影般美好的場景。

只不過她還來不及回味當時甜蜜的心情、感受暗戀的滋味,就接連發生了好幾件事,讓趙詩華意識到自己終歸不是電影裏的女主角。她沒有頭頂上的光環,因此幸運天使找不到她,給予她珍貴的眷顧。

記得那天一直到七點半以後,随着雨勢逐漸變小,才有同學陸續趕來學校。第一個到教室的男生肖仁八成以為只有自己遲到了,猛地一把推開門,卷進來一股濕漉漉的氣息。

結果班裏只有趙詩華跟王星明在場,正并排坐在一起說着話。雙方呆愣愣地對視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肖仁松了一口氣,慢吞吞地放下書包,還随口開了個玩笑,問他們昨晚是不是在學校過夜了。

盡管對方立馬被王星明一句“你有病啊”給堵住了嘴,嘻嘻哈哈地敷衍過去,趙詩華還是頗感尴尬,便立即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天真地以為故事就此告一段落,然而流言蜚語卻像是網絡病毒般被輕易地複制傳播,不消一周時間,整個年級的人就都在傳他們倆的緋聞。

後來她曾懊悔,是不是那時候自己的反應有點太欲蓋彌彰了。如果當時自己鎮定地拿過書本,假裝讨論作業的話,是不是就不會有後面的破事兒了。

中學時期,出于獵奇心理,每所學校似乎都流傳着諸如懷孕堕胎之類的謠言。

捕風捉影的消息在暗地裏持續發酵,最終變成魔鬼般巨大恐怖的存在。種種捏造出來的細節更是到了不堪入耳的程度,每個人都仿佛親臨現場似的一清二楚。

最為諷刺的是,其實并沒有多少人真的相信這些傳聞,但卻絲毫不阻礙他們熱火朝天地議論紛紛。

趙詩華一開始尚且還能冷靜地否認,卻發現大家還是在不斷起哄;後來她有一次歇斯底裏地罵出了口,得到的回應卻是“我們開玩笑而已啦,你這麽認真幹嘛”,猶如一拳打到棉花上,對方毫發無傷,自己卻被慣性給狠狠地甩了出去,摔得鼻青臉腫。

她也想找個人傾訴,可是最親近的姐姐卻遠在另一座城市,正埋頭準備專業等級考試,她好幾次在電話裏都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怏怏地挂斷了手機。

至于父母和老師,她根本就開不了口,傳聞太過污穢不堪,簡直令人無法啓齒,況且她其實并不确定,老師是否真的會相信她的辯白。

“一個巴掌拍不響”這樣的話,趙詩華不是沒有聽過,當時班主任用來隐晦地諷刺過班上一對關系比較近的男女同學。再加上前幾次小測成績并不是很理想,她幾乎敢肯定老師一定會把其原因歸罪到莫須有的早戀之上。

那一周是趙詩華有生以來最難熬的一個星期。原來所謂的衆口铄金、積毀銷骨是這個意思,她是真的連從床上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骨頭像是化了一般,無法支撐自己面對一切。

臺風帶來的陰雨持續了三四天,趙詩華的心情也跟着絕望了三四天。

臺風過境後放晴的那天,大家又回到室外上體育課。難得能出來透口氣,全班人明顯都活躍了起來。組隊練習傳球時,一個個都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如同午睡時聒噪的蟬。

趙詩華和王星明的緋聞依然高居話題榜首,有幾個同學甚至都不再顧忌當事人,直接當着他們倆的面開玩笑。

趙詩華黑着臉不說話,漸漸地也不再有人傳球過來,她便自己一個人走到籃球場邊上歇着。

只聽見從一群男生中間爆發出一陣笑聲,她聞聲望過去,對面的男生也齊刷刷地回看她,一個個似乎都不懷好意。

王星明則站在那群人中間。他也看過來了,臉上卻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旁邊的肖仁見他一直不吭聲,便大聲轉告趙詩華說:“王星明說他不是同性戀。”

“什麽意思?”她嘟囔道。

肖仁擡起手,直直地指着趙詩華,故意擡高嗓門,好讓鄰近的女生們也能聽到:“他說他不喜歡男的。”

趙詩華小學抄寫過的座右銘中,有一句是“沒有最好,只有更好”。她萬萬沒想到自己以後的人生裏,卻出現了“沒有最壞,只有更壞”的情況。

從“一夜情”到“變性人”,趙詩華不知道究竟哪個謠言更糟糕一點。她只知道,王星明用一句話便把自個兒從風言風語中解救出來,卻把她推向了更加深不見底的深淵。

她默默地垂下頭,看了看自己并不細嫩的雙手,目光接着又落到可以說是粗壯的小腿上。體育課上因為練習短跑,所以不少學生都換了短褲來上課。

她當下恨不得有塊布能遮住腿上的肌肉,遮住嘴角上毛絨絨的小胡子,遮住屬于自己的一切。

如果說在此之前,趙詩華仍期望有那麽一天能跟周圍的同學打成一片的話,那麽大概是自此以後,她在心底裏就徹底地跟所謂的集體決裂了。

什麽也不想在乎了,甚至有一度連書都不想念了,恨不得放學後拿一根狼牙棒把他們都揍一頓以洩憤,但最後也只是想想而已。

為了能在學校裏待下去、為了能有理由活下去,她唯有閉起眼睛、堵住耳朵,不顧一切地悶頭學習,以求得到老師對好學生的那一點偏袒和庇護。

誰知道而今才剛剛敞開了一點點心房,迎頭又碰上一道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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