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解鈴人與系鈴人 1
虛幻世界的幕布落下後,趙詩華恍惚看見了小時候的一幕。
小學時期的春游和秋游,大概是除了大掃除以外最令人期待的集體活動了。
趙詩華往往會提前幾天開始準備零食,老早計劃好要穿的衣服。郊游的當天,甚至一反往常地比鬧鐘起得還早,早飯恨不得一口就吃完,連跑帶跳地飛奔去學校,仿佛晚到一秒都會減損一分快樂。
記得二年級那年的春游是去一座設有玩樂區域的公園。
盡管絕大多數同學都已經去過那裏不下十次,畢竟市裏專供兒童的娛樂設施五根手指頭就數得過來,在本地長大的小孩再怎麽說都起碼到此一游了一回。
但是跟整個班的同學一起再去那些地方,就好像是多了一個眼睛或一只耳朵似的,曾經熟悉的一切全都變成了嶄新的體驗,跷跷板不再由大人控制,秋千得靠自己掌握技巧,就算木制吊橋搖來晃去,也不能慢吞吞地走,因為身後就有追兵殺到……
在老師那如同按下了循環播放鍵的“你慢點!”“小心點!”的訓斥聲中,一幫孩子皮得就跟花果山裏的猴子毫無二致,甚至連猴子都比他們安靜些,精力也不如他們旺盛。嘻嘻哈哈的歡笑聲從早上持續到下午,根本就沒有停息的一刻。
也許就是出于這種亢奮,才讓趙詩華在蹦蹦床上不小心崴到腳時,也完全不覺得疼。
只記得那一刻,在一群上蹦下跳的同學中間,她隐約感覺有點不對勁,停下來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腳踝,還沒來得及仔細想明白,就被旁邊的朋友拉起手,繼續又跳又叫的。
大抵由于學習武術的原因,趙詩華一直不把自己當成嬌生慣養的小公主,況且在周末的武術課上,哪裏磕了碰了也是家常便飯。
電視劇裏的主角怎麽說的來着?“這些淤青都是英雄成長的印記”——真不知道她從小到大接受的是哪門子的教育,要是擱在古代,趙大俠八成可以去競選一下峨眉山的掌門人。
反正回家抹點什麽紅花油的就好了。
趙詩華這樣想道,便又跟着王子童她們去坐了旋轉木馬、爬了充氣城堡,最後在泡泡池裏玩得不亦樂乎,到了集合時間還舍不得離開。
在回學校的大巴上,大夥兒才終于稍微消停下來,半小時不到的車程,班上的同學就睡倒了一大片。而趙詩華卻被右腳上一陣一陣襲來的疼痛弄得如坐針氈,襪子底下的腳踝似乎也腫了起來。
她本來是想告訴老師的,但又想起出發前老師警告全班人要注意安全,否則下次郊游就不準參加之類的雲雲,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苦水都吞回到了肚子裏。
待會兒回到家得趕緊讓媽媽敷一敷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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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詩華一瘸一拐地從後門下車,老師忙着在前頭整隊,也沒注意到她的異樣。
平時都是她自己走回家的,春游這天也不例外,離家十來分鐘的路程,她也不好意思再讓老師打電話給家裏人。裝出一臉輕松的笑容跟同伴告別後,她便咬咬牙,把重心轉移到左腳上,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動。
就算到了這種關頭,她還在想象自己是個忍痛負傷的大英雄,一步一腳印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喂!那個小朋友!”
趙詩華聽到有聲音從背後傳來,她生怕是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把柄,慌忙又跳了幾步,直到有腳步追上來,按住她的肩膀:“你的腳怎麽了?”
她回過頭,只見一個阿姨蹲下身來,指一指明顯大了一圈的腳踝問她:“疼嗎?都腫成這樣了。”
趙詩華只是點點頭,什麽都不說。
“你怎麽弄的?”
從小到大被大人叮囑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要跟陌生人說話”。眼見對方朝自己伸過手來,猶如巫婆伸出利爪要将自己活捉,趙詩華正準備轉身逃跑,忽然看到關一夫呼哧呼哧地從後面趕過來,大聲喊着“媽媽!媽媽!等等我!”,才知道這是同學的媽媽,那就不是陌生人了。
“在……上跳的時候……”怕阿姨向老師告狀,趙詩華回答也支支吾吾的。
“你這樣不行,腫得太厲害了,得去醫院拍個片子。你爸爸媽媽呢?”阿姨掃了一眼四周,不見其他大人,便推斷她是一個人回家的,“我跟你們老師說一聲,讓你爸媽過來接你。算了,要不我直接帶你去醫院吧?”說罷便牽起她的手,領着她朝老師走去。
趙詩華一聽到“醫院”兩個字就直接吓蒙了,再加上老師的“威脅”,她也顧不上疼痛,一邊大叫着“我不要!”,一邊甩開手拔腿就跑。
結果禍不單行,沒跑出幾米她就摔了大跟頭,最後幾乎是被阿姨押犯人一樣地拖到了老師跟前。
後來發生的事情太過混亂,趙詩華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像個木偶似的被人牽過來拉過去的,直到最後上了夾板吊上點滴才回過神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個天昏地暗。疼只不過是次要原因,要是斷了腿,以後練不成輕功,不能飛檐走壁才真叫人傷心。
當時沉浸在悲傷中的趙詩華完全不知道那位好心的阿姨是在何時離開的,她甚至都忘了那是關一夫的媽媽,僅僅只留下了阿姨是同班同學的媽媽這一模糊的印象而已。
如今,像是暴風雨下的景象被閃電所照亮,那個模糊的人影忽而又清晰了起來。邵阿姨不記得趙詩華曾經往她兒子身上潑過髒水,卻記得那個小女孩在年幼無知時逞過的強。
趙詩華怔怔地盯着面前的邵阿姨,不知道應該繼續裝傻才好,還是直接承認了事。
一旁的邵一夫似乎腦袋也沒有轉過彎來,來回看着他媽媽跟趙詩華。
他們倆站在各自的家長邊上愣了半天,只聽見班主任在講臺上清了清嗓子:“家長會馬上要開始了,請各位同學先離開教室。”
由于家長會被安排到了周五下午的最後兩節課,絕大多數學生都提前離校了。
畢竟在學校裏幹等着也無事可幹,說不定會議結束後還會等來家長劈頭蓋臉的一通亂罵,倒不如早點撤離戰場,跟好朋友出去逍遙快活一下,而剩下的人則分散到了圖書館、操場、食堂等地方。
因此今天的操場又熱鬧得像是備戰校運會的那陣子,趙詩華不知怎地就晃到了附近,可能是潛意識裏覺得空曠的地方能夠讓人想通一些問題,卻沒料到操場上亂哄哄的。
幸好看臺上沒什麽人影,能坐下來吹吹風醒醒神,她現在的腦子就跟漿糊似的,再不攪攪,就徹底僵了。
甚至連手上的塑料袋,她也花了兩三秒才回想起來是怎麽一回事。
剛才走得太急,連書包都忘了背上,現在想發信息給徐佳美她們也沒辦法了。
趙詩華在看臺靠裏的位置上坐下來,深吸一口氣以平複情緒,沒有什麽不是幾塊金燦燦的炸雞塊不能解決的——她正想這麽寬慰自己時,卻冷不防地瞥見通道的入口處冒出來一個眼熟的後腦勺。
趙詩華吓得整個人都蹦起來,四下看了看,卻根本沒有逃跑的路線,總不可能用輕功跳下去。
唉,這下連炸雞也解決不了了,她忍不住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一切僞裝的努力全都付諸東流了,想做個好人還真是艱難。果然應了那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你跟過來幹什麽?”趙詩華看着對方朝自己走過來,無力地問道。
“你是……趙詩華?”這不是廢話嗎?邵一夫見趙詩華翻了個白眼,又連忙解釋,“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就是以前經常跟王子——班長叫王子什麽來着?——一起玩的那個人?”
原來他不記得自己,卻記得好看的王子童,這個看臉的世界可真是殘酷。她一時不知道該慶幸自己長相普通不被記住,還是該悲嘆容貌平凡使自己輕易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趙詩華垂下頭輕輕地點了點。大概是問心有愧,她總是無法長時間地直視邵一夫的眼睛。
偏偏邵一夫坦蕩蕩得跟個君子似的,眼神真誠得如同小孩子相信父母會在長大後把壓歲錢給回自己一樣。
“你還記得我嗎?我小時候叫關一夫,就是那個小胖子!”随即他似乎又想起什麽,一邊大步跨上臺階一邊咋咋呼呼地叫道,“喔!難怪你開學的時候把我叫成了關一夫,那個時候你就知道了吧?你知道了為什麽不告訴我?!”
聲音越來越近,仿佛下一秒他就會直接沖上來掐住自己的脖子報仇雪恨。
趙詩華的身子不禁向後挪了挪,擡頭看去,不知是日光的映照還是別的原因,她竟然發現對方的眼裏像是在閃爍着光芒。
趙詩華一時感到疑惑不解,想了一下,猜測他應該是氣得兩眼冒火才對。
果然,等邵一夫上到同一排座位時,突然就張開雙臂“哇”地飛奔過來,吓得她趕緊紮穩腳步,本能地用上格擋抵住沖擊力,手肘舉起來正好撞上他的胸口處。
盡管五六年沒練習了,但肌肉記憶還保留得很牢固。
邵一夫踉跄着倒退了兩步,雙手捂住前胸,嗆得半天都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他才緩過來,氣沖沖地質問道:“你打我幹嘛?!”
“我才想問你幹嘛?!”趙詩華還在緊攥着拳頭防止下一波攻擊。
“我就是想——”邵一夫突然口吃,“我就是太激動了,難得又見到小學同學啊!”
這人在說什麽?興奮得都語無倫次了。
總之确定對方不是要來打架的,趙詩華稍稍放下心來,但卻絲毫不解為何往日仇人見到自己還嘻嘻哈哈的。她不知道對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猶疑中目光恰好掃到看臺階梯上的塑料袋。
“渣、炸雞,你吃嗎?”她伸手指一指,“我請你吃。”
賠禮道歉時送個小禮物總歸是沒錯的,先用糖衣炮彈攻破對方再說。趙詩華忽然覺得自己像一只谄媚的哈巴狗。
“真的嗎?!”幸福來得太突然,以至于邵一夫盯着紙盒裏的炸雞超過半分鐘還不敢下手。
“你随便吃吧,都給你也行。”趙詩華收回眺望的視線,把紙盒推過去一點。
她剛才一直像個雷達似的緊張兮兮地掃描操場上會不會突然冒出來哪個同班同學,不過看來擔心是多餘的,人臉識別系統顯示既沒有認識的人,也沒有人朝自己看過來,只有一個在角落的健身區由老人陪着玩跷跷板的小孩指着自己說了什麽,八成是教職工的家屬。
“啊?那倒不必,這麽多我也吃不下,”邵一夫被她的熱情吓了一跳,用濕紙巾擦過手後,夾起最上面的一個雞腿,“我就不客氣了!”
“別客氣,吃吧吃吧。”趙詩華見他咔哧一口咬下去,心裏頭想着最好多吃點,畢竟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待會兒才好說話。
而邵一夫大概也很喜歡吃好吃的,瞧瞧他以前胖乎乎的樣子就知道了,不過誰不熱愛美食呢?她看了一眼也跟着饞了,自己也揀了一個雞排啃起來。
“哇——”兩人同時發出驚嘆,邵一夫臉上的表情更是誇張得可以直接去拍廣告,“太好吃了吧!”
“你在哪兒買的?”随後他又問道。
“是我姐姐給我帶過來的。”
“說起來,你以前好像還送過一個蛋糕給我。”邵一夫的嘴裏鼓鼓囊囊的,有些口齒不清。
“什麽?不可能吧……”趙詩華手上的動作滞了一下,才吃了兩口的雞排差點不保,她此時深深地懷疑,邵一夫之所以會那麽好脾氣,完全是因為認錯了人,“你确定那是我?”
“是啊,我記得有一年六一兒童節,老師給每個人都送了一個小蛋糕,差不多一個手那麽大,圓的。結果我下樓梯的時候不知道怎麽就摔了一跤,蛋糕整個‘啪’地掉地上了。”像是要彌補過往的遺憾般,邵一夫又咬了一大口,雞腿轉眼就只剩下雞骨頭了,“我當時都快絕望了,然後你正好經過,跟變魔法似的,當場又送了一個給我。”
邵一夫的描述仿佛電影裏帶上了柔光的濾鏡一般,然而自诩記憶力非常好的趙詩華把小學的回憶翻了個底朝天,也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如此溫馨感人的一幕。
如果真的是自己,唯一的解釋就是她走得晚因此多拿了一個,但以她對甜食的偏好,估計并不會願意慷慨解囊;不過最大的可能性仍然是自己無意中占了某個好心人的位置。
別說王子童的跟班有好幾個了,就連她自己還收了倆徒弟,真不知道邵一夫把她當成了誰。
“應該是你記錯人了……”趙詩華的說話聲細若蚊蚋,尴尬地一笑應付過去。記錯了就記錯了,暫時借別人的功勞當一下擋箭牌也好。
她側過頭,發現邵一夫已經把雞腿啃得一幹二淨,而自己卻還像小鳥啄食似的小口嚼着邊上的肉。他雙手撐在看臺座位的兩側,目光時不時掠過剩下的炸雞。
“你吃吧,還剩這麽多呢。”好歹趙書華買了幾乎四人份的分量過來。
“那我還是不客氣了。”邵一夫大喇喇地笑納,倒是一點都沒有客氣的樣子。
看着對方如同梁山好漢般大口吃肉的痛快模樣,趙詩華不由覺得他全包了都沒問題。不過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既然兩個雞腿下肚,黃鼠狼都得投降了,鋪墊已然就緒,可以進入正題。
趙詩華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板兒,剛準備開口——
“對了,你還沒回答我呢,你之前怎麽沒告訴我?”邵一夫把骨頭扔到另一個紙袋裏,擦擦手搶先問道。
“什麽?我、我一開始不大确定是不是你。”
“不确定你也可以來問我啊,我就坐在你後面,”邵一夫用食指蹭一蹭鼻尖,上頭便留下一塊小小的油漬,過了幾秒才接着說,“弄得我還以為你是……”
以為她什麽?趙詩華花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哪件事,不禁感到臉上又有些燒了起來。
沉默忽然降臨其間,氣氛似乎正在從緊張的深紅變成微妙的粉紅。
不行不行,趙詩華趕緊伸出手指尖,戳破一個個暧昧的小氣泡。
“誤會!誤會!都是誤會!”
她說罷放下手中的食物,金黃酥脆的雞排只吃了一半。因為心上還壓着一塊大石頭,吃下去也沒辦法好好地品嘗滋味。
“那你還記得小學的事嗎?”她盯着遠處操場的出入口說道。
“你說的是哪一件?”
“嗯,不是具體指哪一件。例如說……”趙詩華斟酌着用詞,既不能太直接,又不能太隐晦,“菠蘿餅之類的?”
“啊?哈哈哈,小時候我胖嘛,”不知道說着這句話的同時,邵一夫臉上有沒有流露出陰沉的表情,“現在想想還挺好笑的。”
邵一夫是如何變成如此達觀的人,趙詩華無從想象,原本用力的手指忽然松了開來,手上卻還是黏糊糊的,看來防油紙袋的質量并不好。
她曾經深怕自己幼時的不懂事會給他人的生活帶來陰影,如今想來只是自作多情罷了,別人一個個都過得好着呢。
反倒是自己,還一直陷在往日的黑暗中走不出來。她那時不理解為什麽初中的同學要針對自己,被排擠總歸要有個原因吧?
她不知道究竟錯在哪裏,于是找啊找啊,最後擅自決定那是來自小學欺負人的報應。
“好笑……嗎?以前我也因為——”手指尖隔着袋子來回搓着,趙詩華心跳快得要多吸幾口氣才不至于缺氧,“諸如此類的原因笑話過你,甚至還欺、欺負過你……”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的幾個字輕易便被一陣秋風給蓋過去。趙詩華不确定邵一夫是否聽到,更不敢擡頭去确認,她猛地站起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鼓作氣地說:“總之!以前的事情,真的是對不起!”
“啊?有這麽嚴重嗎?”邵一夫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條件反射般地擺擺手回道,“沒關系……”
“希望你別介意小時候的事情,我以前不懂事,也希望你能原諒我。”趙詩華既嚴肅又誠懇,簡直像在開新聞發布會,就差從口袋裏掏出一封道歉信當場朗誦了。
“不會不會!啊會的會的!我們是……老朋友嘛。”邵一夫被一本正經的趙詩華唬得一愣一愣的,說話也不經大腦了。
老朋友?她跟他不是冤家仇人就不錯了,老朋友可是想都不敢想。趙詩華見邵一夫如此輕易就放過了自己,反而覺得一直都是自己小題大做了,頓時有點不知所措。
“你再吃點吧,我反正也吃不完。”
“真想不到,我們兩個梅州的小學同學會在廣州又見面。”邵一夫呵呵傻笑着,也許是意識到除了高中同學外還有一層小學同學的關系,就不再跟她客套了。
“我也沒有想到……”趙詩華輕輕點頭,卻完全是另一種心境。
他們倆就這樣坐在看臺邊上一邊吃着一邊聊着,看起來完全是一幅歲月靜好的畫面。邵一夫印象深刻的事情似乎并不多,也不知是有意逃避還是天性善忘,但幾乎每一句以“啊!我想起來——”開頭的句子都吓得趙詩華倒吸一口涼氣,以為下一刻就會穿幫。
她最後實在坐不住,好不容易才吞下那塊分量十足的雞排後,也不等對方有所反應,就拍拍衣服先走為上:“我去看看家長會的情況,先走了。”
“家長會沒那麽快結束吧?”邵一夫見她頭也不回,着急地喊道,“喂!還有你的炸雞!”
“你吃吧,或者分給李修平他們也行!”趙詩華匆匆跑下臺階,中間差點一腳踩空,但也不敢放慢腳步,生怕又被追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