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公主裙與鐵布衫 3
其實沒什麽的。真的沒什麽的。趙詩華咬緊牙關,反複默念這句話。
大不了又是獨自一人埋頭苦學三年,說不定三年後又能奇跡般地名列前茅,考上數一數二的大學。
盡管比起中考,通過高考突出重圍的希望要渺茫得多,但只要緊緊抱住學習這個救生圈不松手就行了,她一定不會淹死的。
唯一令她感到惋惜的是,所有那些光明燦爛的美好故事,還沒有來得及開始,就已經宣告結束了。
放學後,趙詩華為了躲開可能來自其他同學的好奇追問,一個人沿着操場邊緣的校道晃蕩。
操場上依舊是一派朝氣蓬勃的熱鬧景象,跑步的、踢球的、手挽手聊心事的,夕陽漸漸隐沒在體育館的後面,餘晖給每個人都鑲上了一層溫暖的柔光,如同青春電影裏的場景。
只是隔了一節自習課的時間,她已經覺得圍欄網另一側的世界恍如隔世一般,自己被宣判禁止進入。
也許客觀上不至于那麽誇張,并沒有人跟她翻臉說老死不相往來,也并沒有人因為武術就對她表示出鄙夷或疏遠。
只是她一廂情願地在自我厭惡的洞穴裏越挖越深,再也找不到梯子讓自己爬出去。
趙詩華不知不覺便晃到了後門,就在不遠處,身穿保安制服的大叔雙手背在身後站着,眼睛飛快地掃過魚貫而出的學生。
見她過來,招一招手,剛才嚴肅的神情頓時化作親切的笑意:“小華,你怎麽來了?去後門買吃的?”
趙詩華搖搖頭,若是在平時,還沒到放學,她就已經在心裏列好一長串美食清單了,今天卻根本提不起興致。
她走上幾級臺階,從旁邊拉過一把椅子問:“師父,我能在這兒坐一會兒嗎?”
“行,”過了一會兒又回頭問她,“怎麽了?身體不舒服?”
“……也不是。”趙詩華把書包擱在大腿上,雙手撐着下巴,坐在師父的斜後方,跟他一起巡視離校的學生。
趙詩華并沒有多作解釋,師父也就不再追問下去。相較于學校裏普通的師生關系,他們這幫習武的孩子跟師父的确要更親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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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比起當年的師徒,趙詩華覺得如今的師父更像是自己的老鄉,差點就“兩眼淚汪汪”了。
“師父,你上次說,你來羊中快三年了?”見師父背對着她點點頭,趙詩華在心裏數了數,又問道,“那之前的三年呢?你是在廣州繼續教武術嗎?”
等了半分鐘,卻不見師父有所回應。趙詩華以為他沒聽見,又叫了他一聲。對方還是背對着她,身後的雙手像在算數似的,手指頭依次敲過另一只手的指關節。
她忽而想起小時候練習紮馬步時,師父經過自己面前,偶爾也會這樣,雙手在背後交握,一個個地數過去,那時候她還以為師父在計算大小月。
“小華你呢?後來有沒有接着學武術?”
趙詩華也沉默了。原來沉默也是一種回答。
她後來才知道,師父來到廣州後找工作并不容易,輾轉多家武術機構都被拒絕。為了謀生,先是在寫字樓當保安,後來各種機緣巧合,就轉到了羊中看門。
學校的工作相比起寫字樓輕松點,因為不需要長時間守着,只需要在上學、放學期間注意就行了;當然從另一方面而言,所擔負的責任也要大一些。
告別時還曾信誓旦旦地向師父承諾自己會學下去,結果師徒二人誰都沒有在武術之路上堅持到底,雙方都有些心虛和愧疚。
然而她的話就算了,畢竟當時只是為了強身健體、消耗精力才去學的,并不是要立志奪得奧運會金牌;反而是以此為事業目标的師父,到了四十歲卻失去了施展拳腳的廣闊天地,縮在一間小小的保衛室裏,挫敗感也許并非一年兩年就能輕易消化。
趙詩華不禁感到唏噓,她仰頭凝視師父的背影,不知是否出于錯覺,她似乎見到師父的肩膀塌下去一點。原本想對師父傾訴的傷心事,忽然就變得輕如鴻毛,讓她開不了口。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等趙詩華回過神來,大半個操場已經被籠罩在了四周高樓的陰影裏,離校的人群也變得稀疏零落。
突然間一個紅色的身影卻如逆流的錦鯉般從校門口冒了出來。
羊城中學的校服是湖綠色的運動服,上半身留點白,每逢周一校會,遠遠望去就如同一根根倒栽的大蔥。好看的白襯衫、格子裙禮服固然也發了,只不過至今為止只在開學典禮上穿過一次。
相比起少女的格子裙,趙詩華還是更喜歡寬松的運動褲,她的小腿比較粗壯,總是怕被別人指指點點,連坐在椅子上時都忍不住蜷起來藏到底下。
而眼前這個穿着紅色校服的人顯然是外校的學生,師父怎麽就放他進來了?趙詩華正想提醒對方,卻見那人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竟膽敢主動撞到槍口上。
“我媽回來了嗎?”男生看起來比她要小幾歲,聲帶似乎處于變聲期,在稚嫩和低沉之間徘徊。
“還沒有,你再等會兒。”
趙詩華盯了對方幾秒,恍然反應過來:“大向?!”
“……我次!”父親大人就在跟前,男生趕緊收住差點脫口而出的粗話,“你是……師姐?!你怎麽會在這兒?”
看來師父還沒有把她的事情轉告給家人。兩人大眼瞪小眼的,一時都驚訝得無話,不知情的人八成會以為他們在進行幹瞪眼比賽。
對方名為向飛羽,是師父的獨子,從小就背負起師父繼承衣缽的希望,因此雖然他比趙詩華小上幾歲,卻一直跟着哥哥姐姐們一起上武術課。
那時候盡管他個子小,打拳踢腿、舞刀弄劍卻全都有模有樣。
唯一的毛病就是太自大,在親爹的眼皮底下乖得不行,一出了門就嚣張得拿鼻子看人,小時候他們幾個大小孩子也沒少打過架。
“我在羊中念書啊!”趙詩華挺直腰杆,露出校服上的校徽,她本想回問對方的情況,一想到兒子跟着爸爸搬到附近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便砍掉問題,留下一個感嘆句,“真巧啊,好久不見!”
“嗯。”不知道是出于害羞還是時隔多年變生疏了,向飛羽并沒有繼續跟她搭話,點點頭便轉身鑽進門衛室裏。
趙詩華頓時被尴尬地晾到一邊,久別重逢的喜悅還挂在臉上來不及撤下來。
她忽然就覺得自己仿佛遭到了衆人唾棄一般,再加上放學前自習課上的風波,再也按捺不住滿腹委屈,沮喪的情緒像杯子裏溢出來的水,而她卻絲毫沒有力氣去關上水龍頭,水漫得到處都是,最後淹沒了她的眼眶。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沒禮貌呢?出來跟人說句話啊!要麽你就給我滾回家!”師父沖屋內吼了一聲。
“我就想喝口水!”裏頭彈回來一句,“我現在就滾,行了吧!”
趙詩華低垂着頭,用力瞪大雙眼,一只手用力地摳着另一只手的指甲邊緣。手指的線條逐漸模糊,最後化成一片色塊。
不一會兒,她聽見腳步聲飛快地從身後掠過,噔噔兩下跳下臺階,随後卻猛然剎住,遲疑了一陣子,良心發現似的回頭問她:“那個,師姐……你讀高幾了?”
等了半天,見她還是低着頭不吭聲,向飛羽又走近幾步,彎下腰看一眼,立馬被趙詩華泛紅的眼眶給吓了一跳:“師姐,你怎麽得紅眼病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句話,記得以前師父經常拿來教訓他們:累了困了不許哭,磕了碰了不許哭,摔了疼了更不許哭,經過千錘百煉,才能成為英雄。
她小的時候的确很少哭,哪怕是生病了去打針,為了心中的武林夢,也是咬咬牙就忍過去了。
反而是長大後,趙詩華再也不想逞英雄了,時常跟個小孩子一般動不動就掉眼淚,仿佛要把童年吞下的淚水都盡數傾倒出來似的。
然而心底最後一絲尊嚴還是強迫自己不在人前流露出軟弱的一面。只是今天,面對信任的師父和久違的師弟,她再也不想硬撐下去了。
本來她還能忍住的,結果師父在聽到那個問題後,上來就一個巴掌朝兒子的後腦勺呼了過去,掀起來一陣風,卻被師弟一個低頭彎腰靈活躲開,繼而被追着罵“我看你是腦子有病,這麽跟你師姐說話的?!”她頓時破涕為笑,反而因為一松懈,眼淚就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趙詩華躲到屋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下午的事情說了一遍,卻越說越難過,于是又扯到了更悲傷的陳年舊事,簡直沒完沒了。說到最後,反倒像在怪罪師父當年為什麽教她武術而不是芭蕾舞似的。
也不知哭訴了多久,等她再揉揉眼睛望向屋外時,天色已經全然暗了下來。
“噢——”向飛羽拉長聲調,用一種了然于胸的語氣總結道,“是不是你喜歡的人笑話你了?”
向飛羽什麽時候變成一個機靈鬼了?趙詩華還沒出手,旁邊的師父對着他的後背又是一擊,可惜又被後者給躲過去:“熊孩子,瞎說什麽話!你看看你,把你師姐都弄哭了。”
“又不是我惹的她!”
“你還敢頂嘴?”
原來魯迅所說的“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是這個意思。趙詩華窩在椅子上,看着父子倆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來。
她從桌上抽出一張紙巾擤擤鼻涕,從深陷其中的委屈抽離出來一點,竟然不禁覺得有些好笑。看來向飛羽翅膀也硬了,居然敢直接還嘴了。
“師姐,你沒事了?”眼尖的向飛羽發現趙詩華已經逐漸平靜下來,原本小心翼翼的試探語氣似乎帶上點兒居高臨下指點江山的意味,“話說誰敢笑話你像男的啊?你以前不是很厲害的嘛,一拳打回去不就完事了!要不要我幫忙?”
“打打打,你學武術是用來打架的?”師父的火氣眼見着又要蹿上來,端到嘴邊的水杯重重地放下去,潑了不少出來。他随即用手掌把水掃下去,頓了一下緩口氣說,“不過小華啊,飛羽說的也不是沒道理。要是有朋友就因為你學武術笑話你,那這樣的朋友不交也罷!”
總歸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局外人的勸導總是能一語道破天機。
他們所講的道理,其實趙詩華都懂,可是她就是沒辦法把自己拉出來。最後把她解救出來的,還是肚子裏咕咕叫的餓青蛙。
“我得去買點吃的了,”趙詩華吸了吸鼻涕,猛地站起來,腿有點麻,頭也有點暈,“我一會兒就回來,師父你別太早鎖門!”
“行,快去吧!我給你留着門。”
“爸,你居然給她開後門?”
趙詩華把父子倆的争吵抛到身後,剛走出門卻又立馬折了回來。
就在十幾米開外,幾個男生嘻嘻哈哈地走過來。其中一個人肘彎夾着足球,不知別人說起什麽,他又咋咋呼呼地舉起足球像是要砸過去。
正是今天鬧劇的罪魁禍首——邵一夫同學本人。
或許是得到了師父的支持,又或許是受到了向飛羽的慫恿,抑或是人一旦跌到谷底,為了自救總會觸底反彈,趙詩華突然像是被小時候的自己附身了似的,渾身瞬間充滿力氣,一把拉起師父靠近門口:
“師父,你看到那個拿着足球的人了嗎?對對對,就是他,下次抓他抓嚴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