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風之人與土之者 2

在趙詩華眼中,裴納川跟卓思奇一樣,都是出類拔萃之人。雖然說“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趙詩華卻認為他們的出衆各有不同。

卓思奇是那種特立獨行的優秀,她所貫徹的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盡管顯得孤僻,但在以學習為第一要務的中學時代,靠着優異的成績護身,大家還是敬她三分。

不過趙詩華還是無法完全理解她的執着,她見同桌時常一個人獨來獨往,就仿佛是看到了初中的自己,多少有點不忍心。但每逢成績單出來時,她就覺得這種擔心是多餘的,還是先管好自己再說。

而裴納川則屬于那種品學兼優的三好學生類型,學校或市裏評選優秀學生,他絕對會上榜。不僅學習成績好,待人處事也周到,幾乎無可挑剔。

他既不像李修平那樣頂着大智若愚同時又高處不勝寒的天才光環,也不像周信那樣總把無聊當有趣,到處講着不好笑的笑話。

明明出色卻又平易近人,可趙詩華卻隐約覺得裴納川與他人之間還是隔着一面透明的玻璃。她曾經在家長會時意外地窺見這面玻璃的一絲裂縫,只是這道裂痕卻在之後又被嚴絲合縫地黏合起來。

回教室的途中,話題不知怎地落到自己頭上之後,果不其然又扯到了上次那張令她難堪的照片。裴納川一開始并沒有參與到讨論中,而是在邊上聽大家聊天。

趙詩華怕冷場,主動自嘲說自己以前長得挺兇神惡煞的,朱妙妍和徐佳美則異口同聲地反駁說不對,一個說她像紅孩兒,一個說她像哪吒,也不知是安慰還是在開玩笑。

走在兩頭的男生都不怎麽出聲,朱妙妍見場面冷清,便禮貌性地詢問了一下他們的看法。

邵一夫不知為何突然變啞巴了,支吾其詞,最後說相片删掉後就沒印象了。裴納川見三個女生的目光随後都投向自己,不解地問:“你們在說什麽?”

“我們在說詩華小學的表演,你上次不是也看到了那張照片嗎?就在邵一夫的手機裏。”

趙詩華到底在期待什麽答案呢?是禮貌地反駁說“不會啊,挺好的”,盡管聽起來怎麽都像是敷衍;還是會站到另一邊,忍不住笑道“小時候的模樣的确挺古靈精怪的”……

她忽然又什麽都不想知道了,寧願夢境永遠就停留在朦胧的霧霭中,永遠都不蘇醒。一想到這點,整個人頓時便慌亂不已,急得大聲制止道:“還是別提那個了——”

只聽見左側傳來沉靜的聲音,猶如石頭扔進湖裏,反而讓傍晚顯得更寂寥:“不好意思,我忘記了。”

“……別說了。”

那是一面單向透視玻璃,趙詩華可以清晰地看到裴納川,對方卻只能見到自身的鏡像。

Advertisement

而曾經,趙詩華以為自己才是那個被裴納川看見的人。無論是在開學第一天昏暗的傍晚,她怎麽都找不到所在班級時,還是在集體出游去爬山,她因為上廁所而差點掉隊時,都是裴納川第一個發現了她的缺席。

要不是裴納川,自己大概就如同一滴水消失于大海般,無聲無息,無蹤無跡。她真的以為自己被人從茫茫人海中打撈了上來。

記得小學剛開始寫作文,學到“寫人”的主題時,開頭總會用一句總結性的話語去描述文中的主角,例如“我的媽媽是一個很勤勞的人”“我的弟弟是一個很淘氣的人”等等。

當時自己的同桌寫的是“我的同桌趙詩華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當然是指她拳頭很厲害的意思了。

大家就像在貼标簽做歸類一樣,仿佛編纂字典的人一般,開始給周圍的人下定義。有人被歸類為聰明,有人被歸類為可愛,趙詩華因為習武的關系被歸類為“勇敢”。

的确,小時候她還曾幼稚地相信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被一束光所照射,然後便接到拯救世界的任務。等到衆人入睡萬籁俱寂,便在激昂的主題曲的伴奏下換上閃亮的戰鬥服,從高處飛下去打大怪獸。

長大後,趙詩華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些所謂的“聰明”或“可愛”,漸漸地都變成了“平凡”和“普通”,能夠真正保留聰明與可愛的,只有少數幾個被上天眷顧的人。

她被迫撕下了身上關于武術的标簽後,才察覺到自己原來是那麽平庸的一個人,長相平平、天資一般,可以用善良和勤奮來形容,然而這樣的“好人卡”難道不是人手一張嗎?

她的人生故事太過平常,無非就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幸運地考上了全市前三十名的确是人生的高光點之一,不過她的成績放在羊中,便如同星星隐沒在了白天的日光裏,毫不起眼。

沒有人會特意請她來“說出你的故事”,哪怕說了,估計也會被觀衆當成千篇一律的無聊節目給跳過去。

她就是電影裏背景板一樣的人物,攝影機掃過,成績排行榜上固然寫着她的名字,可她卻不是主角,只是從明亮的畫面中匆匆走過,留下一個淺淡的背影。

因此,當有人記住她的名字、甚至注意到她的存在時,那絕對是一個無比珍貴的肯定。就像有伯樂發現了連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閃光之處,讓她意識到自己也有成為千裏馬的可能。

只是到最後才發現,一切都只是幻想。

那一個所謂特別的存在,不過是自己的癡心妄想。無論在哪裏,她還是那個在集體合照時,“不小心”被遺忘的人。舞臺的光從來都沒有打到她身上。

——“不好意思,我忘記了。”

随之而來“啪”的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斷掉了。

也許,裴納川是為了她的自尊心才撒下一個小小的謊言,他一定是為了照顧到每個人的情緒,才如此回答的——趙詩華過後試圖寬慰自己,但卻根本不可能去确認事實。

反正班長不是一直都因為會說話而如魚得水、左右逢源的嗎?他完美得猶如一塊沒有瑕疵的玉石,瑩潤透亮,盡管摸起來卻沒有溫度。

然而在那一刻,她卻無法面不改色地承受住如滂沱大雨般傾瀉而下的巨大沮喪感。

眼見宿舍入口就在前面,趙詩華慌忙掙脫掉朱妙妍的手,跟徐佳美解釋一句,簡短道別後便一瘸一拐地匆忙逃走了。

在現實世界裏,普通人既不會被委以拯救地球的重任,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受到萬衆矚目。她如今徹底明白了,而後便從夢中醒來。

深秋的陰雲堆集在遠處的高樓後,頭頂上也是灰蒙蒙一片,樓底下校道旁的榕樹也猶如蒙上了一層灰,暗沉沉的沒有生氣。

趙詩華推開窗戶,雙手撐在窗臺上,用力深吸一口氣,頓時感覺到肺部灌進了清冽的空氣。

人們常用空氣比喻稀薄的存在感,但在趙詩華看來,空氣分明是閉氣三秒鐘就能意識到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而自己究竟是希望像空氣一樣被人忽略,從而能夠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學習、生活,如同鼹鼠在不為人知的地下深處,度過勤懇而踏實的一生;還是說她渴望如鑽石一般耀眼,成為世間獨一無二的存在?

似乎這兩種極端她都體驗過,只可惜物極必反,哪種極端都不好:太特別了就天天被人議論,甚至還捏造出一系列無中生有的八卦故事;太普通了就容易被人遺忘,自己以為是天大的事,為此還糾結了大半天,在別人眼裏卻只是過眼雲煙,根本不值得記下來。

她閉上眼睛,再次張開嘴吸口氣,試圖在想象中描摹一顆平衡于兩者之間的空氣鑽石,卻聽到從背後傳來一聲抱怨:“那個誰?你能把窗戶關上嗎?冷死了!”

趙詩華聞聲回過頭,隔壁組的同學才反應過來,補上一句:“哦詩華,是你啊,我還以為是誰呢。”

只不過說到底,平凡才是常态。當了一陣子“緋聞女主角”後,她終歸是回到“忘了是哪個誰”的路人狀态。

“不好意思……”趙詩華匆匆拉上玻璃窗,在窗邊的座位坐下來。

按照規矩,每個月每個組都要往左平移一次,從開學的第一大組到現在的第四大組,時間以具體的位移彰顯它無聲的流逝。

“你就好啦,腳傷了不用參加長跑。”那個同學凍得縮成一團,用力來回搓手,“這麽冷的天去喝西北風,我真的寧願後天一早也摔個跤就好了。”

她讪讪地笑兩聲,翻開練習冊不再回應。想跑步的人跑不了,不想跑的人卻活蹦亂跳。

看來,旱的旱死、澇的澇死,也是常态。

而這一場長跑的“洪水”,到了星期五達到最高峰。下午的操場熱鬧得不同尋常,堪比校運會的重演。

高一高二按照班級劃分開來,每個集體聚在一起,嗡嗡嗡響得如同一個個蜂群。而趙詩華站在蜂群之外的校門口邊,手裏拿着薄薄的兩張紙。

盡管她認為自己的腳踝已經完全康複了,最後還是沒有得到校醫的批準。聽到對方的嚴詞拒絕,她多少有點理解了校運會時邵一夫被禁止參賽的失望心情。

早前梅老師讓自己來幫忙,可是眼下根本找不到需要自己幫忙的地方。

每個班都有班主任和兩個班長負責帶隊,有體育老師負責指定好每個班的等候位置和出發時間,有學生會會長和文體部副部長簡亭亭等人負責拍照記錄,最終留給自己的只是一份可有可無的表格:在每個出發以及到達的班級後面打個勾。

這不就是多此一舉嗎?怎麽可能會有整個班都缺席的呢?

高二年級的二十個班已經全部都出發了。她翻過一頁紙,聽到一位老師喊道“高一(2)班出發”,她知道是由裴納川帶隊,便頭也不擡地在自己班後頭打了個勾,随即目光掃向下一個班。

十來分鐘過後,高一全年級也都出發完畢了。各班的班主任紛紛回去辦公室,文體部的幾個成員或騎車或走捷徑去往下一個指揮處,學校裏只剩下仍留在教室裏備考的高三生。

趙詩華并不能提早放學,因為她要等到全部人回來後,每個班長都簽上名,确認全數回校才能交差,真是又費力又不讨好。等到高二第一個班回來,大概還有半小時左右的時間,可以回教室寫作業或者去圖書館看會兒書。

然而一直到跑在最後的一個人也消失在了視線盡頭,趙詩華仍呆呆地停留在原地。

她并非由于腳傷才走不動,而是整個人不知怎地,仿佛被戳破的皮球洩了氣,根本沒有一絲力氣擡起腳。靈魂像出了竅似的緊緊跟在末尾的那個同學身後,即使用盡了全力,卻還是漸漸地跟丢了。

不知為何,也許是因為被排除在集體活動之外,給人的感覺四舍五入約等于從整個年級中被除名。一種猶如迷路的孩童被遺棄般的巨大恐懼突然籠罩在頭頂,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記起在鄉下的時候,逢年過節爸媽都會帶着姐姐回老家短暫一聚,幾天後又匆匆離開;她記起剛進城上學時,因為聽不懂城裏人說話的一些口音,而被排斥在笑話之外,但為了顯得合群,自己總是會假惺惺地跟着哈哈笑幾聲;後來難得成為了“武林英雄”,便以為可以一招吃遍天下鮮,怎麽會料到自己的特點轉眼又成了別人攻擊的對象……

她就像是一頭山羊,時刻擔心自己被排擠在外,被兇猛的野獸所獵食。然而無論如何磨掉頭頂的犄角,卻還是無法完全融入羊群。總有各種因緣際會,把她一次又一次地推出去,一個人去面對荒涼的世界。

只是曠野茫茫,她看不清楚路途與方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