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風之人與土之者 3
直至視野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由遠及近地逐漸清晰起來。
竟然是邵一夫推着自行車回來了。見她一直杵在原地沒有反應,還誇張地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一晃:“喂!你怎麽還待在這兒?”
過了半天,趙詩華才從回憶中緩過神來反問道:“……那你怎麽又回來了?”目光卻依然停留在空蕩蕩的遠方。
“別提了,”邵一夫說着拍拍單車的坐墊,“你知道嗎?我剛騎到粵大門口,車鏈就掉了,你說我倒不倒黴!大家都趕時間,也沒空等我修好了再走,就把我給趕回來了。唉不過,反正我也不會修就是了……”
說起來,邵一夫也算是完美闡釋了什麽叫“掉鏈子”。
上周剛聽說簡亭亭不會騎車,他們那些個體育委員就争着搶着要載她過去。也不知最後是靠抽簽還是私下底舉行了一場競标大會,總之這份美差就落到了邵一夫的頭上。
記得他當時笑得連後槽牙都露出來了,估計其他班的體育委員都恨得牙癢癢,詛咒他出什麽岔子。
結果今天簡亭亭卻自己蹬了一輛電動滑板車過來,戴上頭盔和護具,威風得像個出征的将軍,邵一夫的白日夢瞬間就幻滅了。
雖然想象一下當下的場景就覺得好笑,趙詩華卻苦着一張臉笑不出來。
“你還沒說你呢。”邵一夫把自行車停在一旁,追問下去。
“我?也沒什麽,”趙詩華并不想跟他扯太久,早知道就不應該多嘴問的,只見他走上前,似乎是暫時不打算離開,便無奈地揚一揚手中的紙張,“等着簽退。”
“千什麽?”他探過頭來瞄一眼,看了半天才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啊?居然這麽麻煩,你要等全部人都回來?那得等到什麽時候?”
“差不多一節課的時間。”
“五公裏要跑四十五分鐘?你算錯了吧,不是最多半小時嗎?”
“因為有人是走回來的。”接連被問了好幾個問題,趙詩華越來越不耐煩,只覺得邵一夫太聒噪,最後忍不住抱怨道,“你能不能不要問那麽多問題?”
“我不是看你一個人無聊嘛!”他倒是有理了,“我陪你等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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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詩華如今倒是不介意單獨跟邵一夫待在一起了。一是周圍沒有別的同學過來說些閑言碎語,二來反正她在意的人也不在意她,自己又何必再耿耿于懷。
原來這麽多年來自己什麽都不怕,唯一怕的就是落單。只要能不落單,哪怕是被迫跟冤家暫時一起留守也沒關系。
有微風從兩人間吹過。
雖然按照天文四季,時令已經進入冬天,不過嶺南真正的冬天大概只有十幾天左右,剩下的日子都是溫和的秋天或暖和的春天。
即使坐在風口,趙詩華也不覺得有多冷,因為太陽曬着後背,令人感到舒坦惬意。她瞥了眼旁邊的邵一夫,差點以為剛剛的舒适感是自己神經搭錯線。
曾幾何時,她一見到對方就擔驚受怕,藏着掖着、假意逢迎;而一旦窗戶紙被捅破以後,就再也不用裝傻充愣了。然而盡管有過龃龉甚至是對峙,卻因為不用再假裝熱心或繼續內疚,反而有種快意恩仇的真實坦蕩。
趙詩華才明白原來不笑比假笑更輕松,直接的讨厭比僞裝的友善來得更爽快。不用再裝作老好人真是一身輕,如果能一直保持這樣就好了。
她原本想默默地體會個中的況味,卻奈何不了身邊的煩人精。
邵一夫果然是個靜不下來的人,他才閉上嘴不到兩分鐘,就忍不住問她腳好了嗎,下周還需要幫忙買早餐嗎,打算參加元旦晚會的文藝表演嗎等等等等,一個人就頂得上過年期間七大姨八大姑齊齊上陣的唠叨。
趙詩華本來就奇怪他怎麽跟換了個人似的,不再一味地挖苦,反倒有點像自己開學時那副哈巴狗的模樣,直截了當地說:“我的腳踝已經好了,你不用太介意。說到底也不是你的錯,是我不小心而已。”
剛才還在叽叽喳喳的人忽然就安靜了下來,趙詩華見他不作聲,還以為自己果然說到點子上,便擡起右腿,活動了一下腳踝:“喏,你看,一點事都沒有,就是校醫不讓我跑而已。”
身旁的男生不知為何依然陷在沉默中,反而讓她有點不習慣了。按理來說,邵一夫并非那麽細膩敏感的人,今天卻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耷拉着腦袋不說話,一點兒都不像前陣子的河鲀,動不動就鼓起來一身刺。
趙詩華感覺自己一下子仿佛站到了道德高地,不禁伸了個懶腰,用上“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口吻,随口加上一句:“總之,你就別內疚了。我們算是打平了,互不相欠,懂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對方說話時仍低垂着頭,左右手的手指頭互相用力抵着,幾乎快彎成了九十度。過了許久,才又攥起拳頭,“你那天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那天是哪天?”趙詩華如堕五裏霧中,“我又說了什麽?”
“我真的不是故意偷聽的,我當時正好在那兒而已,”過了半天,邵一夫才提起一口氣把下半句說完,“就在校醫室裏……”
趙詩華回溯着每件事,如同拼湊歷史事件一般,猛然回想起那一個裝着面包、零食和飲料的塑料袋——
梅老師還誤以為錯拿了校醫的東西,頓時猶如當頭棒喝,驚訝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是呆呆地瞪着邵一夫。與此同時,腦海裏飛快地把時鐘按逆時針方向撥到了體育課後的那天中午——
那時,憤怒與委屈沖破了堤岸,她忍不住像卓思奇傾訴了過往的一切,連帶着自己對王子童的羨慕、對關一夫的愧疚、對初中同學的憎恨,還有對自身的懷疑厭惡以及對苦果的無奈忍受……
那是她至今為止第一次,像剝洋蔥一樣把自身一層層剝開來,直到苦澀辛辣的內核刺得自己淚流不止。
那是她始終不敢面對、不肯承認的自我。既有坦蕩的君子,也有戚戚的小人;小學時的自以為是說白了就是虛張聲勢,武術其實只是拉大旗作虎皮的幌子,她自始至終都是那個謹小慎微的鄉下姑娘,害怕父母抛棄她,擔心同學嫌棄她,恐懼自己……
不能再想下去了。
也沒必要逼問對方為什麽要偷聽,但凡是人都有好奇心,更何況他還是特意過來送吃的給她,根本沒有什麽可責備的地方。
只是她現在還沒有辦法去接受那個真實的、卑微的、醜陋的自己,更別提這一面目被別人所窺見了。陰暗的秘密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仿佛最後一塊遮羞布被當衆扯了下來,令她既羞愧又氣惱,再也無法忍受。
歲月靜好的錯覺轉眼就煙消雲散。趙詩華猛地站起來,突如其來的鈍痛提醒她其實扭傷仍未完全康複,還有一些從小就殘留在根部的傷痕仍需要更久的時間去痊愈。
她是越長大越膽小了,學到了那麽多拳腳工夫,最終就只記住了一條兵法——“走為上計”。
氣急之下,趙詩華匆匆地往校道另一頭跑去,由于腳踝隐隐作痛,被身後的人輕易給追上,直接擋在面前,如同一堵無法沖破的圍牆。她往右邊逃,他就伸出左手攔住;往另一邊也一樣,最後便索性轉身往回跑。
“喂——我小時候是讨厭過你,還讨厭過很多其他人!”邵一夫語氣很是急促,一上來就開門見山撕破臉皮,吓得她突然就不敢動彈了,“但我從來都不覺得你會武術是什麽不好的事情,為什麽要藏起來不能說?”
趙詩華正想回過頭反駁,邵一夫就又繞到了她面前,把雙手直直地向兩邊伸開,猶如一道路障欄杆。
他難不成還以為把武術一事公開了算是在幫她?幫她什麽?幫她呈現所謂真實的面目然後再被衆人所厭惡?
趙詩華越想就越覺得此事荒唐:“什麽?你以為你是誰啊?你什麽都不懂,有什麽資格跟我這麽說?”
“我哪裏什麽都不懂了?你、你以前不是還經常打我的嘛!”聽起來倒是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決絕。
“對!我上小學那會兒就是不懂事、就是個壞孩子!問題是我都跟你道歉了,你為什麽還揪着我的錯不放過?你還想怎麽樣?”趙詩華狠狠地瞪着邵一夫,恨不得把學過的招數都在他身上用一遍才解氣,“你憑什麽把我過去的事情說出去?你憑什麽把我的照片拿給別人看?你有種就打回來啊!一定要用盡各種手段讓我出醜才有意思嗎?”
邵一夫的手臂緩緩地垂了下來,肩膀似乎也跟着塌下去一點。他輕輕地嘆了口氣,聲音變得幾不可聞:“我當時只是想開個玩笑,沒想太多……我媽也說我有時候就是少根筋。”
“開玩笑?你跟我說是開玩笑?那我告訴你,根本就、一點都、不好笑!”
“我不知道你在初中遇到過那些事,對不起……”
“我也跟你說過對不起,可是有用嗎?”趙詩華拼命地壓住洶湧的淚意。她用力一把撞開他,只顧着往前跑,卻又不知道能逃去哪裏。
原來所謂的覆水難收、破鏡難圓是這個意思,犯下的錯、受過的傷,都并非一句簡單的道歉就可以撫平。過往不是用鉛筆寫就的故事,可以随便用橡皮擦幹淨;而是一個人緊緊攥着鋼筆,力透紙背,哪怕翻開了空白的一頁,上面還留着之前的痕跡。
沒有人能随便甩甩手就擺脫掉歷史,雖然趙詩華或者是邵一夫表面上看起來都跟小時候截然不同,但是草蛇灰線伏延千裏,他們的現在都藏有過去的影子,背負着過去的重量。
就像是俄羅斯套娃,一層層地由核心向外疊加。只是有人從小到大都按照幼年的模樣成長,有人卻漸漸地蛻變成了別的形态。
以前那個膽大包天的趙詩華以及膽小怕事的關一夫現在又到哪裏去了呢?她再也找不回曾經的自己,同樣也不知道曾經的對方躲在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