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吉他手與無影腳 6
趙詩華恨不得用錘子敲一敲腦袋瓜,早就該考慮到這一點的。
邵一夫明明跟她講過參加的是各班體育委員,但由于當時他還說了句什麽“要不是因為簡亭亭”之類的雲雲,才會給自己造成一種簡亭亭也參加的錯覺。
不過用腳趾頭想一想就知道,簡亭亭作為學生會文體部副部長,一向只是負責通知而已,哪見過幹部下鄉巡視還得親自上陣插秧的?
況且傳聞不是說她還要擔任元旦晚會的主持人了嗎?又要跳舞又要主持,哪兒還有空再打個太極。
一陣猛烈的寒風迎面吹過來,硬生生往她心上澆了盆冰水,趙詩華真想轉身就走。
她不由得想起初中那幫男生們聚在一起時開的玩笑,什麽“金剛”啦“壯漢”啦,萬一自己又被說成“跟個男的一樣”可就慘了。
“你去哪兒?”邵一夫見她像導航失靈似的越走越歪。
“……上廁所。”明明剛去過。
習武之人從不說謊——也不知道當時師父是從哪裏搬過來的名人名言,就跟華盛頓砍櫻桃樹一樣地不靠譜。
可是早年的教誨太難忘記了,一旦不小心撒了謊,為了問心無愧,趙詩華都會用行動把謊言變成現實,于是她就真的去了趟洗手間。
同理,答應別人的事情也不能輕易反悔——趙詩華指的是答應出場一事。
她本想洗把臉振作一下,然而手指頭在碰到水的瞬間就放棄了;前一夜下過小雨,氣溫驟降了不少。還是得去面對現實,大不了可以在訓練後再搬出崴腳的借口溜之大吉。
趙詩華看着鏡中的自己,确保身上還有副龜殼可以縮回去,便又壯了壯膽子。
結果剛走出女廁所門口,就被守在門外的邵一夫給吓掉了半條命。他突然從黑黢黢的陰影裏閃出來,一把抓住趙詩華的手腕往外拽,後者就本能地往後退。
“你幹什麽?!”趙詩華蹲下來,壓低重心拖住對方。
“你是不是想溜?”邵一夫頭也不回地只顧着拼命往前拉。兩人看起來也不知是像拔河還是像拉雪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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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
“那你現在幹嘛不走?”
“因為你抓着我不放!”
等邵一夫也意識到了當中的吊詭之處時,他才終于松開手:“對不起啊,我誤會了。”
“神經病!”趙詩華罵道。她才不想承認,在剛剛被圍追堵截的一瞬間,的确冒出了逃跑的念頭。
梅老師用力吹響了哨子,等大家都站到各自的位置後,把一旁的趙詩華往前推一推,簡單介紹了一句“今天有新同學加入”,也沒有多作說明,便把她安排到隊伍的最後排,小聲對她解釋道:“你今天先跟大家練一遍,看看情況再說。”
所以所謂的“領頭”,大概果真是随口一說吧?趙詩華頓時松了一口氣,完全不像上次當長跑志願者最終卻被忽略而倍感失落。
這樣的回歸也許就是最好的安排,畢竟她所能鼓起的全部勇氣,其實只有那麽一點點,大小如同食指和拇指之間捏着的一顆種子,而這顆種子前一天還差點被一句“你來領頭”給吓扁了。
可能正因為老師稀松平常的态度,到場的同學最開始只是看了她幾眼,估計都在好奇哪個班的體育委員會是女生、怎麽那麽晚才加入諸如此類的,還來不及深究,注意力就被老師的哨子聲給拽了回去。
表演的隊列呈梯形,前窄後寬,第四排的男生有好幾個目測身高都過了一米八。她走到最邊上,才發現後頭還藏着一個卷頭發的外國人。
這回輪到她納悶了,居然還有某個班的體委是外國的,但也有可能是新疆的插班生。不過或許正是見到連外國人都來當體委的情形,其他人對她這個“女體委”也就見怪不怪了。
趙詩華不禁懷着感激的心情,忍不住又去瞟了一眼。對方長得既纖細又精致,翹起的鼻尖像油畫裏的人,卻因為校服外套太寬大,頭發也短短的,反而一時分辨不出性別。
她當然不好意思主動開口去問的,還記得第一次上外教課時緊張得舌頭直打結,生怕別人嘲笑她的客家口音。
好在梅老師跟平時上課的風格一樣,總是迅速切入正題,免得大夥兒聊幾句天,五分鐘就過去了。她一上來就搬出一個小音箱,點一下手機,随後傳出陌生的背景音樂以及熟悉的名詞——楊氏二十四式簡化太極拳。
肌肉記憶也許是比頭腦記憶更可靠的存在,就像是騎上車或跳下水的剎那,即使時隔再久也無須去回想技巧。
趙詩華一聽到口令,手腳便自然而然地動起來,猶如一投幣就自動表演的機器人。偶爾一兩個小動作做錯了,她也能很快就糾正過來,還自言自語道“對對對,是往這個方向的”。
反觀學了半個月的其他同學,有人認真對待,馬步紮得有模有樣,有人卻打得有氣無力,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下。
“哇——姐姐的武功好厲害啊!”
打完最後一小節時,背後忽然有人鼓掌。
趙詩華回過頭,看見一個似乎在哪兒見過的幼兒園小朋友騎在彈簧搖搖馬上直拍手。她有點害羞,豎起食指放在嘴邊,讓對方小聲點。
“你很好!”旁邊的外國友人也對她說道,聲音聽起來應該是女生。
趙詩華吓一跳,琢磨了一會兒她的意思,猜想應該是指自己的太極拳打得好,禮貌地回了句:“……Thank you.”
“你學了‘胎氣’拳?”從不标準的聲調中還是可以推斷出對方大抵不是中國人。
“嗯,yes,”面對外國人,她還是會慌張,甚至連最基本的句型都沒辦法脫口而出,還得在腦海裏把語序排列好,檢查一遍語法才敢說,“I have learned it since I was young.”
“But you’re young now.”
趙詩華頓時語塞,尴尬地笑一笑,像被老師指出錯誤似的本能回了一句“sorry”。
梅老師在前面拍拍手,引起大家注意:“這一次打得挺好的,看來大家動作都記住了。接下來還有一周半的時間,我們要把口令和隊形變換也加進去練習一下。”
底下頓時哀嚎一片:
“老師,真的要背下來?就不能放音樂嗎?”
“是啊,老師,動作還好,那些口令真的是太難背了。”
“再加上走位,我就更記不住了!”
“老師,下個月就考試了,我沒時間啊。”
趙詩華發現一個個人高馬大的男生撒起嬌來,并不比女生差。
而一旦搬出考試這種絕招,就連梅老師也沒轍了,畢竟又不是體校,學習才是第一要務。
但她似乎并不打算就此讓步,用力吹響哨子,吓得大家都噤了聲,然後才開口:“你們給我安靜下來,聽我說完再抱怨。”
“他們說什麽?”外國朋友又問她。
“他們、They are talking about the……”她一時不知道“口令”對應哪個單詞,支吾了半天也沒個下文。
結果對方突然一改之前五音不全的語調,字正腔圓地來了一句:“你能跟我講中文嗎?我想學習中文。”
趙詩華愣了一下,随即笑出聲,緊張的情緒頓時被抛諸腦後,完全照搬小學英語第一課的問答,只不過反過來翻譯成了中文:“好啊,你叫什麽名字?你是哪個國家來的?”
然而才問了名字和國籍,還沒等她們把第一課的內容交流完,梅老師就立馬讓大家重新練了一遍,期間還停下來幾次,調換了個別同學的站位。
趙詩華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麽她晚了半個月還能再插進來:原來他們前兩周一直在學習動作,今天才開始排練隊形的變換。
畢竟又不是合唱團,如果只是站成四排慢吞吞地打一遍,本應振奮人心的開場表演估計只會使得臺下的觀衆昏昏欲睡。
為了顯得花樣多點,梅老師的想法是把集體的太極拳拆分開來,每兩個招式由同一列的同學一齊表演,如同接力一般從左到右依次推進,既能呈現出時間感,又能像拍照一樣定格主要的姿勢。最後的動作再一起完成,順便暗示了下學期起全校學生也都将加入其中。
所以在最後一列安排一個外國朋友,是為了體現中華文化傳播到國外?趙詩華用上語文閱讀賞析題的思維猜想梅老師的用意,同時又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會被安排到哪個位置。
大家一聽自己只需要背誦兩三節口令,紛紛改口稱贊老師創意十足,馬屁拍得連梅老師都不好意思了。
氣氛也随之活躍了起來,半個多小時的練習轉眼就宣告結束。十二月的天黑得早,梅老師宣布解散後,把趙詩華叫到跟前,問她感覺如何。
“就、還行吧……”
“我看了一圈,還是你的動作最好看,特別地流暢,小時候學過的人果然不一樣。怎麽樣,你來負責起勢吧?開頭總得好看點嘛!”
“起勢?”不就是擡起兩個手而已?
“喔!”梅老師搬起音箱的動作似乎滞了滞,“那就加上左右野馬分鬃。”
“我能再……”
“別考慮那麽多啦,”梅老師拍拍她的肩膀,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向叔都跟我推薦過好幾次了,就這麽定了咯!”
趙詩華僵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跟上前去——是時候該好好鍛煉說“不”的能力了,否則永遠都會陷在左右為難的境地。
然而要不是師父和老師聯手把她推出去,自己估計一輩子都不會再上場。她懷着複雜的心情走去食堂,半路上才想起飯卡還在書包裏,而書包還留在教室。
她只得繞回去,上樓的時候又遇到幾個剛才見過的體育委員,但由于她一直低着頭,別人并沒有認出自己來。上到最後一個樓梯平臺時,意料之中碰上了邵一夫,而他竟然跟那個外國同學一起走下樓。
“Hi,”趙詩華又想起國際友人想學習中文的強烈決心,連忙改口道,“你好。”
“你好!”對方眼睛一亮,“你是叫‘炒’——”
“趙、趙詩華。”邵一夫在一旁更正道。
“對對對!你們知道?”只見另外兩人一頭霧水的樣子,她又指指邵一夫和趙詩華。
“認識啊,我們同一個班的。Manon, conna?tre c'est ‘認識’,不是‘知道’。”
趙詩華一開始還以為邵一夫用了什麽高級的英語詞彙,過了半天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們在說法語,忽然想起他還出過國鍍過金,而自己連護照長什麽樣都沒見過,頓時覺得邵一夫的形象高大了好幾寸。
“她的‘胎氣’拳太好了。”
趙詩華被連番表揚得有點招架不住,擺擺手說“還好還好”。邵一夫卻一如既往的厚臉皮,理所當然地回應道:“那肯定啊,她從小學起的。”
“哪個小學?”外國人好奇道。看來斷章取義是全世界學外語的人士都會犯的通病。
盡管不知道對方是出于國際禮儀還是習慣吹捧,但趙詩華心裏還是美滋滋的,如同被塞過來滿滿的一袋彩色糖果。以前就連父母或師父都不曾逢人就誇她,反而是一個認識了才半小時不到的陌生人一直稱贊叫好。
互相道別後,她連上樓的腳步都變得輕快了起來,一掃之前的憂慮——不就是個起頭的動作嘛,自己肯定沒問題的!
不過她還是太腼腆,當時不敢直接問得太多,只好隔天旁敲側擊向邵一夫繼續打聽消息。
趙詩華只記得她的中文名叫李美玉,來自法國裏昂,後來得知她本名叫Manon(瑪侬),是國際部二年級的交換生,來羊中交換一學期。
“原來是叫美玉,我昨天聽成了‘梅雨’,還想着是誰給她起的名字。”帶點朦胧的古詩韻味。
“我一開始以為是美人魚的‘美魚’。”邵一夫點點頭認同道。
“李美玉那麽有名,你們居然沒聽說過?”朱妙妍路過時插話道,“校運會時她破了兩三項跑步的紀錄,我們那時候就說難怪亞洲人很少能在賽跑上拿冠軍。”
“可是冠軍一般不都是非洲來的嗎?”周信反駁說。
“很多其實是美國籍的吧。”李修平更正道。
讨論一下子從李美玉個人升到國際政治層面,趙詩華默默地回到原位,不再參與讨論。畢竟她想了解的只是美玉其人,而不是整個背後的群體。
黑人就一定是運動健将,練習武術的一定會打架——諸如此類簡單直接的等號劃分,她自己已深受其害,不想再重蹈覆轍了。
在接下來的排練中,趙詩華時常會過去跟她搭話,一方面是感謝她對自己的誇獎,順便陪她練練中文。
另一方面則是省得被周圍一圈好奇的男生圍住,像記者會似的被問東問西,不過他們關心的倒不是她如何成為全校第一個女體委的奮鬥之路,而是武俠小說裏究竟哪種武功才真的是打遍天下無敵手。
那還是阿瓦達索命咒吧,絕對一招制敵。趙詩華在心裏嘀咕道。
而來自小王子故鄉的瑪侬,雖然離哈利·波特的故鄉近一點,卻反而對中國文化更感興趣,不僅學了中文,還練了太極拳,甚至因為趙詩華會點兒功夫,就認為她了不起——
這件事多少讓自己感到不可思議,以至于心中萌發出一種“四海之內皆兄弟”的豪氣。
是兄弟就應該一起大口吃酒、大口吃肉!于是在星期六下午排練完後,趙詩華特地請李美玉去食堂吃“周末炒飯”:
由于周末在校的學生人數驟減,所以食堂有空閑專門開一個窗口,備上各式配菜,讓學生可以随自己的喜好搭配炒飯,再加上大火旺炒,風味十足,頗受大家歡迎。
李美玉見到配菜的種類之多,連連驚呼,告訴趙詩華說在法國有一種叫做“廣東炒飯”的食物,原本以為是固定下來的菜式,沒想到居然有那麽多的選擇。
這下輪到趙詩華驚訝了,因為她這個土生土長的廣東人,只知道有“揚州炒飯”,卻從未聽說過有專門的“廣東炒飯”一說。
結伴練習、相約吃飯,看見飯桌對面李美玉明亮而溫暖的笑容,趙詩華驀然想起小時候武術課結束後,跟夥伴們勾肩搭背結伴回家的畫面。
她家在訓練場的西邊,記憶中周末回家時總是迎着一抹橙紅的夕陽,下課後餓得等不及回家,就在轉角的小賣部買一根烤香腸,擠上甜辣醬或撒上孜然粉。
一群小孩子邊走邊吃,差不多吃完時,便到了跟最後一個同路的朋友在十字路口告別的時候。到家前再記得把嘴角仔細擦幹抹淨,省得被奶奶發現了又得挨罵。
趙詩華後來跟李美玉提起在初中曾一度放棄的故事,對方誇張地長嘆一口氣,義正詞嚴地一半用中文一半用英文表達:這是你們的文化特色,丢掉就太可惜了。
所以,自己也是身懷寶藏的人嗎?埋入土裏的寶藏,不知道再挖出來,是否仍然會發光。
她鏟幾下,挖出一段呼朋引伴、令人懷念的童年時光;然後瞄一眼旁人的反應,猶豫半天,又舉起了鏟子,挖了一點當年天不怕地不怕的氣概出來。
就在來來回回的反複糾結中,年底也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