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吉他手與無影腳 5
要說自己不受影響是不可能的。
“我不轉彎”這句歌詞猶如魔音繞梁般,無論是吃飯時、洗澡時、洗衣服時、走在路上時,都在腦海裏反複地循環播放,過了一天還不停歇,趙詩華恨不得想象一個拔掉電線的畫面來強制自己的大腦安靜下來。
于是隔天晚上,她也不知是吃錯藥還是中了邪,竟然鬼使神差地一個人跑去操場。
趙詩華從未試過在夜晚來到操場。中學的操場跟大學的或公共的操場不同,平時因為晚自習要點名,很少有人會逃出來晃悠;到了周末大部分人都回了家,更是荒涼得如同在繁華的市中心掏出了一個黑洞,顯得尤為格格不入。
學校所在的區域近十年來逐漸發展成新的商業中心,因此四周被高樓大廈所環繞,數不清的小格子透出溫暖的點點燈光,不由令人想起家裏。
不過她來這裏不是為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更何況月亮已經被大樓擋住了。趙詩華把書包擱在跑道邊上,随後踏進草坪。
十二月以來幾乎不曾下過雨,不過因為氣候的關系,即使到了冬天,草坪也不會變得幹枯。
她用力往地上跺幾腳,地面的堅硬被茂密的草莖所減緩。她又往裏走了幾步,回頭望望高一、高二所在教學樓的方向,七點半左右的時間,燈光已盡數亮起,每個教室裏都有即使在周末也堅持回來上晚自習的學生。
确認周圍沒有人後,趙詩華稍稍擡起右腳,猛地往前沖了幾步,舉起手時卻雙腳一軟,突然停了下來——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翻過筋鬥了。
她緩緩地放下手,低頭看着攤開的手掌,操場并沒有設置投光燈,因而只能借着圍欄網外路燈暈黃的光看個大概。
她的手并不大,手掌肉肉的顯得厚,手指卻有點短,如果說別人的手是指如削蔥根,那麽她的手便是指如胡蘿蔔、插在面團上。握起拳頭來,圓乎乎的,遠看就像是哆啦A夢的吸盤手。
而這雙手,還有足夠的力量把自己撐起來嗎?她還可以去相信它嗎?
可以的吧,一定可以的。畢竟閉上雙眼,她還能夠清晰地記起小時候翻筋鬥時,世界在瞬間颠倒的斑斓景象。
深吸一口氣,再次往前沖,這次終于沒有剎住,後腳使勁一蹬,把整個人往前推了出去,同時腰腹用力收緊,然後手掌碰到草地,草葉傳遞來尖銳的觸覺,也許還碰到了幾顆嵌在地裏的小小石子。
她原以為那麽多年沒有練習,手臂不一定夠力氣撐過去,然而當把身體的重量交付于雙手時,出于保護自身的本能,每一塊肌肉都會在剎那間爆發出力量,盡管落地時有些踉跄,起身後手也有點抖。
校服由于沒有束好,涼涼的夜風從皮膚拂過,趙詩華不禁打了個寒戰,卻不是因為冷,而是出于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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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還是可以去相信的,雙手給予自己的支撐、擅長之事賦予自己的信心。即便沒有人可以依靠,只靠手中的力量也能夠支撐住自己。
天地倒轉再倒轉,她一個接一個地往前翻,從雙手、側手再到單手翻。與此同時,以前的記憶以及感覺仿佛倒帶般一點一滴地回歸到身上:
小時候仗着自己力氣大,一巴掌打過欺負女生的男同學;公交車上見到扒手,膽子大到直接就喊“阿姨!有小偷!”;體檢時為了彰顯自己的勇氣,第一個排隊去紮手指抽血;就算有輕微的恐高,也還是固執地排隊去坐跳樓機……
她明明曾經是那麽勇敢的孩子,是武術教會她去相信自身的力量,而她卻一度把這個決定自己的能力交到了別人的手上。
只是為了讓他人接受自己的努力,似乎付出得再多都不夠。當她學着像一個大人與別人相處,磨掉身上的棱角,消融于群體之中,卻發現完全就是無用功,不僅在過程中委屈了自己,還丢失了本真的自我:
吃着別人喜歡而自己不喜歡的食物,卻要說“好吃”;去別人喜歡而自己不喜歡的場所,卻要說“開心”……
而高唱着“我不轉彎”的邵一夫,卻不管不顧地兀自生長,撇開一路上的荊棘,勇敢地去等待甚至是去主動尋找那個臭味相投的人——
哪怕怪人再奇怪,但世界那麽大,只要大步往前,怪人也終歸會找到怪人的朋友。
因此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不能再等待所謂的魔法師來拯救。
因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魔法師,但同時也沒有巫婆遠隔着千山萬水特地飛來下毒咒。只有自己能解救自己,因為只有自己在詛咒自己。
世界天旋地轉,趙詩華分明覺得,哪裏已經不一樣了。
星期二放學後,趙詩華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跟卓思奇去食堂,而是放慢了收拾書包的速度,等着不走。
偏偏邵一夫也像她一樣,動作拖拖拉拉的,平時的話肯定一陣旋風似的就回家了,最近一到周二和周四,便丢了放學的興奮勁——因為這兩天是排練太極拳的日子。
教學樓的四角各有一道樓梯,其中東面的樓梯去往食堂、宿舍,西面的則是通向操場和後門。
因此在下樓時,趙詩華并不是故意要跟在邵一夫身後,只是正好要去同個地方而已。
“你幹嘛跟着我?”眼前的背影在跳下兩級臺階後突然轉過身來。
“誰有空跟着你啊?”趙詩華不禁翻了個白眼,看來舞臺上那個自戀的影子還黏在他身上撕不下來。
“你去操場?”見她不回答,徑直繞過去往下走,邵一夫連忙追上幾步,随口問道,“你也去練太極?”
“快點走吧,不然就遲到了。”趙詩華頭也不回地催促道。
“……我去!你真的是去打太極?!”
不僅邵一夫不相信,就連趙詩華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事情是如何發展到這一步的,大概就是那天晚上翻筋鬥翻得自己哪根神經搭錯了線,以致于竟然會去找梅老師。
星期天的晚自習課間休息時,她一個人走去了體育辦公室。
當時多少懷着跟老天爺打賭的心情:如果老師在的話,就向她提出想參加的事情;如果老師不在,那就拉倒,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一路上掰着手指頭,就跟小孩子摘花瓣似的——去、不去;去、不去;去……
其實多少有點故意的成分,畢竟正常情況下,在周日晚上,體育科的老師是不會來辦公室的。而那個星期天,當然也不例外。
趙詩華轉個彎,發現遠處操場邊的辦公室果然沒有亮起燈。她嘆一口氣,也不知是放松還是失落。
算了吧,你看,例外果然不會發生,連老天爺都讓你乖乖保持原樣就好了。
更何況那會兒梅老師邀請,是自己說不去的,現在又死乞白賴地吵着要加入,不就是故意打亂別人的陣腳嗎?
只是哪怕是小孩子,也知道在摘下花瓣的瞬間,心裏已經有了期待的結果。
答案明明呼之欲出,是自己捂住眼睛不敢看而已。
星期一的升旗例會期間,趙詩華有意無意地四處搜尋梅老師的身影。一解散後,她就追了出去,感覺自己如同一條逆流而上的鲑魚,一路“不好意思”“麻煩讓一讓”地往教學樓的反方向擠過去。
“老師!”終于跑到她跟前時,趙詩華已經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我……”
“怎麽了?”
“我——喀、喀、喀!”
梅老師見她半天沒喘過氣來,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你先緩緩再說,你是想體育課請假嗎?”
“不是,我是想……”趙詩華搖搖頭,咚咚咚的強烈心跳仿佛在敲打着耳膜,“太極拳——我還能加入嗎?”
然而梅老師卻沒有馬上回答,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趙詩華不敢再擡頭看,只聽到對方似乎有些許為難,“嗯”了一會兒後才說:“可以是可以。不過,隊形都已經定好了,我倒是能……倒是能換一個領頭的。但既然你學過,肯定沒問題的。對了,你的腳好了嗎?”
“啊?好了好了。”預備鈴響起,趙詩華回頭望一眼體育館塔樓上的大挂鐘,還想解釋自己所說的“好”,意思是指右腳的傷好了,而不是答應去當領頭。
“行吧,你先回去上課,明天下午放學來足球場集合。”
下樓時,她繼續琢磨着怎麽跟老師講清楚,總不能前一天才說了想參加,過一天就因為要當領頭而打退堂鼓。
只能寄希望于梅老師只是在開玩笑,畢竟上回的長跑志願者對方就是随口一說,說不定這次也一樣,把自己安排到一個可有可無的位置上去。
趙詩華拐彎走出樓梯間,結果跟在後頭的邵一夫連着跳下幾級臺階,拍在她肩膀上的力道大得幾乎把她推下去,吓得她一個踉跄差點摔了個狗啃泥。
“你是說真的嗎?不是在開玩笑吧?”
“誰有空跟你開玩笑,另外你別一天到晚問那麽多問題。”趙詩華一把甩開他的手,靠近操場時自己卻忍不住問個不停,“你們平時要練多久?”
“大概一節課左右的時間吧。”
“動作都學完了?”
“嗯,不過我還是記不住。”
“總共有多少人?是每個班各派一個體育委員嗎?高三不參加吧?那就是差不多四十人?”
她越問越緊張,心想怎麽居然還有那麽多事情不知道,自己一沖動就上了,結果連敵人——不對,連隊友是誰都毫不知情。
“你剛才跟我說什麽來着?”邵一夫忽然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眉頭擰成一個結,模仿她剛才的語氣說,“你別從早到晚問那麽多問題。”
從觀衆席底下穿過去,便能望見操場的另一頭有一片休閑健身區,前方的空地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趙詩華快步走過去,越靠近就越是感覺不妙。
她一下子就認出來身穿白色運動服的梅老師,然而其他人——準确來說是其他的體育委員——居然清一色全都是男生?!
她回過頭,瞥一眼旁邊的邵一夫,只見他脖子瑟縮在校服領子裏,雙手插着口袋,抖得猶如一片風中殘葉,就連此人也是……性別男。
自己怎麽會沒有想到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