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再見了,熾熱如爐的天地…… (1)

李桑桑沒有料到高桓會來見她。

她腳步頓了一下, 想到她才從宣徽殿回來。

難道是不想她插手崔胭玉和李蓁蓁的皇後之争?

她擡起眸子,安靜地看着高桓。

高桓依舊沉着臉,語氣冷淡:“朕在問你話。”

李桑桑沉默良久, 說:“臣妾去見了皇後。”

高桓的臉上現出嘲弄的笑意, 似乎在譏笑李桑桑的不自量力, 他道:“朕竟然不知道,廢後一事也要淑妃來費心籌謀。”

李桑桑抿嘴不語。

高桓站起身來, 他的身量極高,自登基以來莫名地瘦削了許多。

李桑桑看着他往這邊走來。

不知為何, 她愈發覺得高桓陌生起來,從前那個喜怒無常的少年變得沉郁, 明明是他在折磨着旁人,他卻消沉起來。

李桑桑看着皂黑靴子停在她的面前,她垂着頭,聽見頭頂上響起聲音:“你近來愈發喜歡低頭,是不想看朕?”

話音未落,李桑桑感到下巴處一痛, 她擡起頭來, 高桓眼底平靜地看着她。

他看了片刻,眼中浮出譏諷, 他像是故意激怒她:“朕記得,最開始的時候,淑妃就慣會用身體來交換東西, 你若想要插手,朕給你一個機會來交換,如何?”

李桑桑平靜地望着他:“謝陛下。”

高桓的眉心緊擰了起來,臉上有了薄怒, 他的手指愈發用力,在李桑桑雪白的臉上留下了兩道紅色的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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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桓輕呵一聲,薄唇吐出殘酷的話語:“也對,從始至終,你與朕,不過是一種下賤的關系。”

李桑桑跪下,拱手至地行稽首禮,跪拜君王。

“臣妾要陛下,永遠尊崔姐姐為皇後。”

高桓臉色鐵青:“你是真心如此?”

李桑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是。”

高桓仿佛要考驗她的真心:“若朕讓你在崔胭玉和你自己兩人中選呢?”

李桑桑說:“只能是崔姐姐。”

“好、好、好!”高桓一連說了三個好。

李桑桑不懂高桓,她自始至終不懂他。

不明白今夜他為何會出現,不明白他為何輕易地将這個選擇抛給了她,也不明白高桓說話是否算數。

她現在明白的,就只有今夜實在是太冷了。

熏籠裏的火氣沒有半點沾染在人身上,冷氣像是透過人心直往外冒。

高桓伸手,攬住了她,她和高桓兩人,盡管相擁,卻沒有半分的溫度。

熏籠不知什麽時候滅的,高桓走後,滿室只餘沉香火冷。

冬日漸近,整個長安城陷入寒冷的寂靜。

這個冬天,唯一的喜事,就是徐太後親自指了華陽公主和李叢的婚事。

這讓李桑桑驚訝不已,她沒有想到兄長李叢竟然能和華陽公主修成正果。

華陽公主對李桑桑多有照拂,但她位高權重,風流多情也是不争的事實,她曾經以為李叢只是公主的露水情緣,沒有想到……

唯一讓李桑桑有些放心不下的,是崔胭玉。

但近日來,崔胭玉神采奕奕,沒有半分憔悴。

察覺到李桑桑的隐晦安慰,崔胭玉恍然大悟:“那日酒醉後,我果然和你說了些東西。”

李桑桑神色尴尬。

崔胭玉兀自笑了一會:“那我應該也告訴過你,我不再在乎了吧。”

崔胭玉說,她在乎的只是皇後的位子,她看起來沒有說謊。在廢後一事戛然而止後,她很快打起精神。

宮裏開始喜氣洋洋地給華陽公主準備親事,沒有想到,高桓不同意。

清思殿裏。

高桓按下一份卷宗,是當年大雍南下剿滅楚朝殘餘的記錄。他翻完卷宗,對林晏說起家事:“李叢性情浪蕩輕浮,身世……他當年是李年的私生子。”

林晏說道:“對,”他頓了頓,“李叢并不是李年的兒子。”

高桓冷笑了一下:“假兄妹。”

林晏有些疑惑,不知高桓是在說李叢和貴妃還是淑妃。

高桓冷冷地說:“李叢行蹤詭異,華陽包藏禍心,這兩人……”

林晏不再說話,高桓登基以來性情大變,疑心病也重,林晏謹慎,自然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林晏退出清思殿,走在殿外,腳步一頓,他看到了一個極為瘦弱的美人。

她穿着素青的衣裳,臉上帶着笑,容顏豔麗無雙,眼中卻有淡淡的悲,淡淡的愁。

林晏站在原地,驚訝半晌,然後他穩了穩心神,知道這裏出現的女子定然是高桓的後妃。

林晏思忖了一下,斂目行禮:“貴妃娘娘萬安。”

美人搖了搖頭,沒有感到冒犯:“不,我是淑妃。”

林晏暗自懊悔,他只知道淑妃失寵已久,沒有想到淑妃會出現在清思殿。

也沒有想到,這樣模樣的淑妃會被高桓厭棄。

他略想了一下,明白了,淑妃是為了兄長和華陽公主的事,來向皇帝求情。

林晏和淑妃一個交錯,就各自走開。

林晏忽然可憐起這個女人來。

皇帝與淑妃漸行漸遠,一切源于征讨高句麗回來之後,向先皇要的那個賞賜。

林晏轉身:“娘娘,金蟾的事,娘娘請去問問丁公公。”

淑妃的眼睛微微睜大,木然的神色出現了活色生香的色彩。

林晏不再看,轉身走遠了。

李桑桑定了定心神,但是平靜不下來,她走上臺階,對清思殿的宮人道:“我想見見陛下。”

宮人去去又回:“陛下沒空見娘娘。”

李桑桑站了半晌,說道:“我想見見丁公公。”

丁吉祥對李桑桑極為客氣,或者是因為從前的一點交情,聽到李桑桑問道南朝的奇藥琥珀金蟾,丁吉祥并沒有絲毫在意的樣子。

先皇對這些稀奇古怪的藥物頗為在意,底下人于是也對這些東西寶貝起來,高桓卻不同,高桓不求長生,對佛道之事也并不熱衷。

丁吉祥說道:“當初陛下問了姚公公這件事,後來将這金蟾煉了藥丸,應是藏在了庫裏。”

李桑桑感到喉嚨有些發幹,她的手心冒起了虛汗:“能不能,能不能讓我看看。”

丁吉祥笑了一下:“當然能,若是淑妃娘娘想要,奴婢回了陛下,替娘娘問一句,陛下向來不信這些東西,想來不會像先皇一般在意。”

丁吉祥引李桑桑去庫房裏看藥丸,他毫不費勁地從閣中拿出了錦盒,輕輕将蓋子掀開……

空空如也。

李桑桑的身子晃了一下。

丁吉祥撓了撓頭:“原本還在的,那枚紅褐色的藥丸,就這麽大一個。”

丁吉祥用手比劃着。

李桑桑忽然想起了那一個夜晚。

小吳氏自缢,高桓來到绫绮殿。

在窒息的瞬間,高桓塞給了她一枚紅褐色的藥丸。

李桑桑忽然感到一股惡心從胃升騰而起,讓她幾欲作嘔。

她的聲音聽起來顫抖得不像自己:“陛下将那金蟾,全部煉作了藥丸?”

丁吉祥看到李桑桑過激的反應有些吓到,他讷讷道:“是、是的。”

“娘娘。”丁吉祥想要伸手扶她。

李桑桑擡起手止住了他:“我忽然有些不适,就在這裏站一會,你先走。”

丁吉祥面露緊張之色:“奴婢去請太醫。”

李桑桑說道:“不用。”

丁吉祥走後,這裏霎時間安靜了。

舊物上塵埃的味道彌漫在這狹小的庫房裏,李桑桑的心仿佛也在腐爛,發黴……

不知過了多久,外間傳來腳步聲。

李桑桑費力仰頭去看,她的眼睛在黑暗中許久,門扉透出的光生生刺痛了她的眼睛。

高桓站在光中。

他明明站在光中,面容隐沒在黑暗裏,他沉聲問道:“你來找朕?”

李桑桑想要說什麽,卻說不出話,她什麽力氣都沒有了。

高桓定定看了她半晌,轉身走出門外。

“陛下。”李桑桑費力從喉嚨擠出這兩個字。

高桓止住了腳步。

李桑桑問道:“那日我吃下的,是金蟾練成的藥丸嗎?”

高桓轉身看她,他的神情複雜到李桑桑看不明白。

李桑桑害怕聽到答案。

高桓說:“是。”

他轉身走了出去,門扉合上,倉庫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李桑桑永遠地墜入黑暗。

高桓做到了他的承諾。

他将琥珀金蟾給了她。

這本是父親救命的藥,她吃了這藥丸,父親從此就沒有活命的機會了。

也許這就是小吳氏一事的報複。

因為她傷害了他的李蓁蓁。

***

天子為貴妃建造的高樓終于完工,樓高百尺,站在樓頂,可以俯瞰整個長安城。

天子為這高樓取名“瓊樓”。

瓊樓試羽衣,笙歌訪翠微,夜夜歡娛不休。

沒有人關心,绫绮殿裏,淑妃将自我幽禁,從此閉門不出。

瓊樓之上,高桓渾身酒氣,斜靠在榻上,看着高臺上舞女在翡翠盤上旋轉不停。

丁吉祥躬身前來,想要在高桓邊上說話。李蓁蓁轉動眼眸,小心看了高桓一眼,見他沒有睜眼,她小聲呵斥丁吉祥:“陛下累了,有事下次再說。”

丁吉祥看着李蓁蓁的臉,她有心阻止他,怕是知道他要說的話和李桑桑有關。

高桓的聲音忽然響起:“你說。”

丁吉祥舒了一口氣,餘光看見李蓁蓁面色一沉。

丁吉祥說:“淑妃娘娘想要回李府看看父親。”

高桓沉默良久:“準了。”

李年病重垂危。

一直提防着這一天,當真的到來的時候,李桑桑心中竟然是一片漠然的。

或許是無可奈何,或許是李桑桑心裏已經不再有愛恨。

她自請離宮,沒想到高桓輕易同意了。

李桑桑回到李府。

李年大部分時候是在昏睡的,醒來的許多時候也是奄奄一息,李桑桑只能忍痛和他略說一兩句。

走出了門檻,她搖搖欲墜,幸而被人扶起。

“桑桑。”李叢看着她,面上露出擔憂的神色。

李桑桑分心看了一眼李叢,他也十分不好。

從前的頹靡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李叢總是有種易碎感,現在這種感覺愈發強烈,他仿佛随時都能走向毀滅。

李桑桑愣愣地看着他,眼淚忽然流了出來。

李叢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桑桑不哭,別怕。”

李桑桑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她什麽都看不到,只在清醒的最後一刻,看到李叢悲痛的眼。

李桑桑醒來,發現她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李叢卻不見蹤跡,掬水在邊上将李桑桑扶起來。

“方才娘子暈倒,我和雁娘連忙扶着娘子回來,郎君正去叫大夫過來。”

正說着,李叢走了進來,他說:“我已經遣人去找範大夫,他稍後就過來。”

李叢半跪在地上,看着李桑桑,問道:“桑桑,你怎麽了?”

李桑桑雙手握住李叢的手,她的聲音發飄:“父親的病,再不能好了,都是我害了父親。”

李叢擰起眉毛,說道:“怎麽能怪你,別胡思亂想了。”

李桑桑面色慘白:“怪我,若不是我任性,高桓不會胡來,不會将那藥讓我吃了,他……”

“你吃了?”李叢的聲音有些異樣,李桑桑沒有注意。

他抽出了李桑桑緊握的手,将手指虛虛搭在李桑桑的脈上。

他的神色很奇怪,似悲似喜,壓抑着難以言說的隐秘,他忽然松泛地笑了,他:“桑桑,你感覺怎麽樣?”

李桑桑不明所以:“我……”

她剛要說話,忽然一陣惡心感從胸腹升騰而起,李桑桑幹嘔了一下。

李叢神色劇變,他再一次将手指搭在李桑桑的手腕上,他猛地站了起來。

“你……”

範景終于來了,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李叢,然後繞過他給李桑桑把脈。

很快,他也用一種複雜的神色看了一眼李叢和李桑桑。

“淑妃娘娘,有喜了。”

李叢輕聲說:“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要和桑桑說。”

李叢的語氣森然到不似他,掬水等有些不安,但順從地退下了。

李桑桑看着李叢,發現他的臉上盛着怒意,神色冰冷。

“桑桑,把它弄掉。”

李桑桑還沒有在驚詫之中平靜下來,就聽見李叢這樣說話,她下意識地撫住小腹,搖頭:“不……”

李叢的眼眸既溫柔又寒冷,他握住李桑桑的肩膀:“為什麽?”

為什麽……李桑桑也沒有想明白。

“你心中有他?”

李桑桑覺得李叢愈發奇怪,他在用溫柔的态度強硬地逼迫着她,簡直不像她記憶中的兄長。

李桑桑咬着唇,她的臉是慘白的,唇也是慘白的,白紙一般,看起來像是沒有生命的木偶。

她的聲音顫抖:“……我不知道。”

李桑桑回到大明宮,隐瞞了這個秘密。

李年時日不多,華陽公主和李叢的婚事就緊趕慢趕地準備起來,一是讓李年在生前了卻一樁心願,二是避開李年一旦無常,李叢的三年孝期。

先帝最寵愛的女兒,當今天子的親姐姐。本是千嬌萬寵的公主,婚事倒沒有意料中的那般隆重。

高桓說高句麗滅國之戰正是要緊時候,國庫空虛,讓高檀一切從簡。

明面上的理由是有了,底下人卻不會這樣簡單地看。

白胡子老者撚着一把胡須,站在茶館外,看着陰沉的天,說道:“變天了。”

高檀雖然心中有許多盤算,但眼下顧不得許多,她在銅鏡中看自己,深青色大袖外袍,素紗裏衣,發髻上花樹金冠顫顫巍巍,寶钿花釵耀目。

黃昏将至,她就要嫁給李叢。

有情飲水飽,高檀暫時将平日的煩惱丢開,專心等待她的新郎官。

只是在發呆的片刻,她仍舊有些驚恐。

高桓将吳美人的墓移到了妃陵,後又追封吳美人作先帝皇後。

他定然是知道了。

高檀的手微微顫抖。

衛國公被褫奪爵位,家中犯事的子嗣斬首流放了許多,眼下舅舅徐相又被免了官……

外間響起腳步聲:“來了來了!”

高檀斂住心神,露出微笑。

李叢騎馬在前,火紅的衣裳襯得他面如冠玉,高檀在後車裏坐着,手中拿了團扇,有些想哭。

傧相簇擁,一路吹吹打打到了公主府。

宮女扶起高檀,婢女鋪下氈席,高檀走進百子帳中。

團扇移開,行了合卺,衆人正在起哄的時候,李叢忽然倒了一盞酒,引了衆人走了出去。

宮人在高檀耳邊細聲說道:“驸馬體貼,怕生人沖撞了公主。”

高檀心中熨帖,專心等待李叢回來。

李叢卻徹夜未歸。

天亮時,李叢才回來。

高檀的心一點一點凍結,她重新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看着帳外閃動的人影,她冷漠發問:“驸馬去了哪裏?”

帷幔一開,外面站着的除了李叢,竟然還有吳王高樟。

高檀驚詫:“你……”

李叢溫柔着笑着,眼底藏着深深戾氣,高檀仿佛是第一次看清他,李叢說:“殿下,坐以待斃也是死,何不搶先下手?”

華陽公主默許了李叢的動作,她連同李叢、高樟一起,集合了手中的兵馬和死士,打算發動一場宮變。

***

大婚過後,李叢驟然忙碌起來。

李年大限将至,王氏差遣奴仆來到公主府。

李府小厮走進公主府,只覺得公主府隐隐刀光劍影,殺機四伏,他不敢多看,跟着仆從來到書房外。

書房裏談話的聲音壓得很低,李府小厮等着書房裏的貴客出來,等了許久,卻沒有出來,裏頭不再講話,李府小厮被請了進去。

他疑惑地發現書房裏現在只有李叢一人。

李叢笑得很溫和:“家裏有事?”

小厮收起胡思亂想,回道:“大約就是這幾天,夫人請郎君回家看看。”

李叢抽出時間,他回到李府,走進了李年的屋內。

李年顯然已經是彌留之際,看着李叢走進來,他伸出手,想要交代後事。

李叢沒有接他的手,他在邊上尋了一個矮兀子,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李叢捧了一本賬目,在和李年商量葬禮的事。

“家裏有些難周轉,到時候,就賣了西市的幾間鋪子,勉強能辦下喪事,只是棺材的料子恐怕拿不出什麽好的了……

……度亡的話,照例是請道士的,但是如今的天子似乎對道士有些厭惡,你看不如找些和尚來?”

李年聽着李叢一項又一項,極為清晰冷靜地和他說死後的瑣事,心中驚詫萬分,而後是一片寂然的冰冷。

許久,他問道:“你都知道了?”

李叢合上賬簿,笑了一下:“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全部都知道了。”

李叢看着李年,饒有興味地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到什麽表情,李年也如他所願,滿是皺紋的幹枯的臉上淌下兩行淚。

李年心中有些悵然,李叢已經知道了,他不是李叢的父親,而是與李叢有血仇的仇人。

李年睜眼看他,這個時候,他像是李叢真正的父親一般,教導着他:“無論你想做什麽,都太過危險,不要以身涉險,好好活着,不好嗎?”

李叢怔了片刻,他說:“不好。”

屋內陷入難言的寂靜。

李叢開始回憶他的一生。

那時他只有四五歲,在院中玩蟋蟀,有人找到了他。

他以為那是一個有些怪異的大人,他并不理解那個人所說的話。

後來他理解了,掙紮過,接受了。

當年南朝滅亡後,南朝太子的侍妾,胡姬賀蘭氏抱着他們的兒子逃了出來,那個兒子就是李叢。

賀蘭氏走投無路,投入李府,李年接受了她,她以為這是幸運,沒有想到,這是大雍朝廷的圈套。

一切都是為了套出南朝太子及其殘部的下落。

幾年後,賀蘭氏被李年打動,說出了南朝殘部的線索,南朝太子身死。

賀蘭氏接受不了打擊,也随之而去。

南朝殘部找到了李叢。

李叢懷中恨意長大,他安靜地潛伏在李府,只想在恰當的時機,手刃仇人。

沒有想到,時機有很多,他卻遲遲下不了手。

少年時候,他在外地求學,幾年後回到南琅琊郡,看到小姑娘手持一株梅花,眨着眼看他,而他怔在原地,一動不能動。

他從此明白,他一直對李桑桑懷有卑劣又隐秘的心思。

他痛苦不堪,為湮滅于塵土的南朝,為從未蒙面的親族,為含恨而死的母親,也為他一點難以言說的渴望。

他從此成為一個游蕩于花街,寫靡麗詩詞的浪蕩兒。

李年費力握住李叢的手:“你若要恨就恨我一人好了,王氏和桑桑根本不知情,求你不要……”

李叢嗤笑一聲,眼底有瘋狂:“我怎麽會對付桑桑?她是我的親妹妹啊。”

李年眼中的疑惑一閃而過,他看着李叢神情恍惚并沒有察覺分毫,李年轉眼間恢複平靜,臉上帶着松懈的笑意:“對,所以……照顧好桑桑。”

他握着李叢的手,用力極大,簡直不像一個彌留之際的的病人。

但下一刻,他松開了手,他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李叢坐在一旁,神色怔忪,有些悵然若失:“你就這樣走了,算得上是一生順遂,憑什麽你能一生順遂……”

***

冬日裏,绫绮殿冷得徹底。

高桓沒有刻意苛待她,就像曾經他一度想要廢後,也不曾苛待過崔胭玉一般。

明明是冷心殘忍的人,卻偏有些磊落的表象。

外人皆說,她應當知足。

高桓好像給了她很多,太子良娣,淑妃,甚至是那丸藥。

李桑桑簡直想要發笑。

高桓沒有克扣她的用度,可是管着六宮的卻是她的庶姐李蓁蓁。

李蓁蓁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一般,只給绫绮殿紅籮炭。

紅籮炭火氣太熾,燃燒不盡會有毒氣,李桑桑懷了孩子,每每都要昏迷發嘔。

掬水便做主,停了這炭火。

绫绮殿是隔絕一切的死宮,外面的一切都與李桑桑無關,時間在這裏停滞了。

掬水告訴她的最近的一件事,就是華陽公主下嫁李叢。

真是好消息,一件喜事,後面還會有源源不斷的喜事。

懷孕、生子、滿月、周歲、成年、婚嫁……

一件又一件,生機勃勃。

李桑桑情不自禁用手撫上她的小腹。

李桑桑問:“外面有什麽新事?”

掬水臉上現出悲哀,她背對着李桑桑,用歡快的語氣說道:“華陽公主嫁給郎君的時候,街上許多人來障車呢,公主財大氣粗,往外面扔金锞子,歡歡喜喜讓那群人自己打架去,這才破開了路……”

李桑桑沉默了半晌,忽然說道:“掬水,這個已經講過了。”

掬水閉嘴不語。

李桑桑忽然說:“掬水,我想出去”她撫了撫小腹,“就算是為了他。”

“娘娘!”掬水一臉不安。

雁娘也過來阻攔:“娘娘……”

李桑桑看了一眼雁娘,她同掬水不同,她在宮裏呆了許多年,恩寵、位份這些東西就像是刻在她的心裏,她始終想要李桑桑和高桓重修舊好。

今日她卻試圖阻攔她外出。

李桑桑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告訴我吧,究竟出了什麽事。”

雁娘和掬水一同跪在了地上,頭埋得極低。

李桑桑推開了他們,跌跌撞撞想要往外走去。

門開了,風雪被吹了進來。

李蓁蓁站在門口,她裹着雪白的狐裘,眉眼滿是尊養出的矜貴。

她看着李桑桑,說道:“李桑桑,看你實在可憐,我來告訴你吧。”

李桑桑往李蓁蓁那處走去,掬水和雁娘伸手想要拉她,終究徒然地收回手。

她們看着李桑桑的背影,只覺得滿目蒼涼。

李桑桑虛弱如此,她的精神已經很不好了,不知晝夜,不知喜悲。

但是瞞下一切,難道不是另一種殘忍?

飄雪的梅園裏,李蓁蓁攀下一枝梅枝,說道:“這梅樹仿佛是從前宜秋宮的那幾支。”

李桑桑的記憶有些模糊,她擰起了眉:“……宜秋宮?”

李蓁蓁看着她,嘴角浮起了冷笑:“三妹妹,父親的葬事已經辦完了,隆重異常,極盡哀榮。”

說起父親的時候,李蓁蓁很平淡。

人人都說,她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可李蓁蓁并不覺得。

幼時,在南琅琊郡,李年休沐的時候總是抱起李桑桑,對着她講書裏的故事。李蓁蓁感到新奇,也湊過來聽,李年看見她,神色卻冷了。

“蓁蓁,你不要來這裏,大夫人看見了會不喜。”

看着父親懷裏的李桑桑露出懵懂的疑惑,李蓁蓁臉燒得通紅。

李蓁蓁後來明白,那是因為她跑到了王氏的院子裏。

父親害怕王氏看見她,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一個錯誤。

王氏對李年淡淡,可是李年總是去王氏的院子裏教李桑桑讀書,從那次以後,李蓁蓁再也不去對李年撒嬌。

但她的母親對此不以為然,小吳氏說,男人對妻子只是相敬如賓,對妾室才會小意溫存,小吳氏把這溫存當做了愛,幼時的李蓁蓁疑惑,但也說不出究竟。

終于,李年和王氏因為李桑桑走丢的事徹底決裂,小吳氏成了李府實際的女主人。

在李年去長安赴任的時候,他帶走的是小吳氏和李蓁蓁。

李蓁蓁有時感覺,她似乎真的是父親最愛的女兒。

但是後來她發現,她的每一件首飾,每一件衣裳,遠在南琅琊郡的李桑桑同樣擁有。

李年千裏迢迢,默默地将他的禮物,寄送給了李桑桑。

李蓁蓁對李年的隔閡從來沒有消除,在她被逼嫁給趙章之後,她對父親只有怨了。

她不明白,她的父親為什麽不能為她遮風擋雨,反倒将皇後的怒火悉數讓她承擔。

為什麽父親不能稍微頂住一點壓力。

如果給她一點時間,只要再多一點時間,她就可以完完整整、清清白白地嫁給太子了。

父親對女兒究竟有什麽用?

李蓁蓁并不知曉,所以當聽到李桑桑對她說起要為父親求藥的時候,李蓁蓁只是淡淡地想,就這樣消失,也沒有什麽不好。

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先一步離開的卻是她的母親。

是父親逼死了她,是李桑桑,是王氏,是他們所有人!

還好,這些人如今過得也不好。

李蓁蓁閑閑地看着李桑桑的神情。

隆重異常,極盡哀榮……

聽着李蓁蓁的話,李桑桑纖弱的身子有些搖搖欲墜。

自回宮後,她刻意不去打聽父親的事,她已經無能為力,每知曉一分,就會讓她自責一分。

終究是……去世了啊。

胃隐隐地灼熱起來,那枚丹藥仿佛嵌入了她的肺腑,讓她背負了類似弑父的罪惡。

她弄糟了父親活命的機會。

李蓁蓁看着她的手搭在小腹上,神色微微一黯,她将枝頭的梅花摘下來,輕輕扔在地上。

“還有一件事,你恐怕不知道。”

李桑桑擡起眼睛看她,李蓁蓁注意到,她的眸中已經沒有光,渙散得像一個盲女。

李蓁蓁說:“徐太後、華陽公主、李叢謀反,皆已下獄,家中女眷收入掖庭……”她眼中有笑,“大夫人也是。”

天地忽然間成了虛無,一片慘白而荒涼的世界。

李桑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不知何時李蓁蓁已經不在了。

李桑桑身上衣裳很單薄,但現在她已經感覺不到冷了,她一步一步走到清思殿外。

宮人告訴她高桓在瓊樓和貴妃賞歌舞。

李桑桑徒步走到瓊樓之下,她第一次看見這恢弘的高樓,這是天子和貴妃的一段佳話,會流傳青史,千年萬年。

丁吉祥看着雪地裏的李桑桑露出難色,走進瓊樓又很快出來,對李桑桑搖了搖頭。

高桓不見她。

李桑桑內心沒有波動,她的感情接近于木然,她直直地跪了下來。

瓊樓之外,林晏站在不遠處看到了她,林晏腳步沉重,他從廊道走上了高臺,在最高一層上看到了高桓。

和外界傳言不同,瓊樓的最高處并沒有歌舞陣陣,只有高桓在憑欄遠望,不知在沉思什麽。

貴妃站在不遠處,想要上前卻兀自躊躇。

林晏掃了一眼李蓁蓁,走到高桓身邊:“陛下,南朝殘孽業已斬首,除了那李叢……他逃了,不見蹤跡。”

“找。”高桓的聲音嘶啞又疲倦。

林晏猶豫了一下:“找到之後,陛下何不留他一命,就算幽禁起來,這麽多年來,畢竟他是淑妃的兄長。”

高桓冷冷掃他一眼:“你僭越了。”

林晏低頭:“是。”

林晏說:“李年病逝、李叢謀反,王氏一心尋死,要添上幾個警醒的侍女照料她才好。”

“可。”

林晏頓了一下,說道:“淑妃娘娘在下面求見,她瘦了許多。”

高桓沉默許久,他沒有說話。

林晏只能告退。

過了一刻鐘,或許是半個時辰,高桓不再看蒼白的長安城,他轉身下樓,李蓁蓁在他身後喊:“陛下!”

高桓沒有理會。

一級一級,一層一層,他在最底下一層看到了李桑桑。

他站在雪裏,李桑桑跪在雪裏。

李桑桑跪在雪中,不知過了多久。

宮人往李桑桑面前擺放了绫錦蒲團,要為李桑桑披上衣服,但李桑桑只是淡淡搖頭拒絕。

有人走了出來,風雪吹動了那人的衣袍,打在李桑桑的臉上,李桑桑蒼白着臉,費力去看,來的卻不是丁吉祥。

高桓獨自走了出來,立在雪中,他掃了一眼抱着衣裳站在一邊坐立難安的宮人,然後神色不明地看着李桑桑。

李桑桑伏地:“求陛下放過臣妾母親和兄長。”

久久沒有得到回應,李桑桑擡頭。

李桑桑仰着脖子,感到頭一陣一陣地發暈,她的眼睛幹澀,已經流不出淚了。

她祈求着高桓的同情。

高桓垂下眼睛,薄唇吐出讓人遍體生寒的話語:“那是謀逆之罪。”

李桑桑的額頭觸到冰冷的雪地,她說:“那是臣妾的母親和兄長,就算是為臣妾多年的盡心侍奉……”

高桓手指微微捏緊,說道:“朕為的是社稷江山。”

已經是談無可談了。

李桑桑狼狽地爬了起來,她趔趄了一下。

寒冬臘月,她卻穿得極為單薄,她感受不到寒冷。窄袖也攏不住她的手臂,她瘦極了,一伸手,袖子往下直滑,露出了一截手臂。

沒有血色,白得發青。

高桓動了動嘴唇,頓了半晌,說道:“淑妃,你不明白……”

有風吹來,仿佛是第一次見面的春日,微風輕拂。

但這次的風冰寒徹骨。

她站起來,搖晃了一下,她聽見高桓喊她“淑妃”。

淑妃……

李桑桑不喜歡這兩個字。

剝奪了李桑桑這個人的所有特質,和史書上那些命運悲哀的無名女子共享的一個代號。

在高桓這裏,李桑桑從來都不是她自己。

他叫她淑妃、良娣、李三,是皇帝的妾室,太子的妾室,李蓁蓁行三的妹妹。

寒風吹亂了李桑桑的鬓發,有雪籽落在上面,李桑桑伸手,鎮定拂了拂微亂的鬓發,柔聲說道:“陛下,妾名桑桑。”

她擡眼看高桓,她從來不懂高桓,現在已經無需再懂,她只是看了一眼高桓,似乎透過她在看她悲哀的少女歲月。

“你也許不知道吧。”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李桑桑沒有得到高桓的允許,自顧自地決然轉身。

從廊道兩端,她斜上瓊樓,并不知道背後高桓會有什麽表情。

她只是想站在最高處,看一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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