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生、死,全都不由你
李蓁蓁成貴妃後, 榮寵愈深。
那日珠鏡殿裏的私語不知為何傳了出來,帝妃之間恩愛一時羨煞旁人。
宮人都說,陛下對貴妃娘娘百依百從。
宮娥在私下裏神神秘秘議論起來:“是補償哩。”
“原本是要當中宮娘娘的。”
宮裏人扒高踩低, 一時間珠鏡殿風頭無兩。
聽人說, 貴妃娘娘風華絕代, 才情了得,精通音律, 舞姿出衆。
天子在宮廷東南角建起高樓,危樓百尺, 橫跨玉虹。據說,是為了讓思念家人的貴妃能夠憑樓遠望。
但更多的人說, 貴妃一舞堪似天上人,天子造瓊樓是為了配得上貴妃的舞姿。
紅藥才取了餐食回來,聽了這一耳朵的矯情話,“呸”了一聲。
“當我們不知道她的底細,她若說騎馬蹴鞠也就罷了,如今非要說她有才藝, 真是東施效颦。”
掬水拉着了她:“噓, 別瞎說話。”
紅藥降低了聲音,左右張望一下, 依舊說道:“你說我有沒有說錯,從前她還嘲笑三娘子會些個‘娛人的把戲’,現如今, 她是技到用時方恨少了。還有,如今宮裏人都誇她貌美,那可真是瞎了眼。”
掬水無奈,只能拿起包子堵住她的嘴。
掬水走進了殿內, 她看着李桑桑懶起梳妝,腰肢嬌軟,眉目無處不豔麗。
她在心裏隐隐認同紅藥,二娘子哪裏比得過三娘子。
Advertisement
可是……
三娘子如今全無鬥志。
掬水走過去将李桑桑手中的玉梳接了過來,問道:“娘娘如今是怎麽想的,就這樣冷着陛下?”
李桑桑看着金猊香爐裏袅袅升起的青煙,兀自出了一會神。
她明白,不該和高桓賭氣,她始終沒有資格。
高桓之前答應為她求藥,臨了,為了李蓁蓁這個人,他動搖了。
李桑桑失望之下,失去了讨好高桓的動力,于是不再與他虛與委蛇。
沒有想到,先皇這樣突兀地去了。
讨好高桓,并求得寶藥,這件事重新出現在李桑桑面前。
李桑桑覺得有些棘手,她已經将高桓得罪了個徹底。
思來想去,李桑桑找上了皇後崔胭玉。
天色陰沉,高桓在清思殿看折子,聽着丁吉祥說話,感到一絲意外:“皇後?”
丁吉祥将方才的話又重複說了一遍:“皇後娘娘備了小宴,請陛下小聚片刻。”
高桓擰起眉頭,思索了片刻,點了頭。
自登基後,他很少到崔胭玉的宣徽殿去,崔胭玉對他沒有過分熱情,也不會太過冷淡。
歲時節序皇後回請他過去坐坐,他大多數是答應的。
但是這樣無事的時候請他過去,是絕無僅有的。
高桓略想了想,覺得是崔胭玉有大事找他。
到了宣徽殿,宮女引他一重重地走了進去,卻是來到了一處庭院,前面搭着臺子,也是露天的,當中放了一只扇面大小的玉盤。
高桓眉頭皺得更深。
他臉上的神色有些陰郁,他問丁吉祥:“皇後人呢?”
崔胭玉站在不遠處的廊檐下,她看着檐下幾點雨點子打濕了地面,心中略有忐忑:“不會出差錯吧?”
邊上站着的是她的貼身宮女,她神色比崔胭玉要緊張更多,她小聲道:“娘娘,這是在太過冒險,如今淑妃已然被陛下厭棄,您幫她,是得不償失。”
崔胭玉笑了一下:“得什麽?失什麽?不過是我高興罷了。”
宮女卻道:“娘娘,看這天,似乎要下雨了,而且,陛下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灰白的石板地上洇出了更多深色的點,崔胭玉看向高臺的目光也多了一點憂慮。
不多時,羯鼓聲響起,霓旌四繞,鸾扇遮隐,藏住了當中嬌弱的人影。
扇影徐開,只能那人低垂着臉,用團扇遮住面容,只留一道背影。
雨勢驟然大了起來。
丁吉祥不知從哪裏尋來了傘,小跑着過來,遮擋在高桓頭上,說道:“陛下,忽然下起了雨,皇後娘娘卻不知去處,快些回去吧。”
高桓沒有動。
雨越下越大,這聲勢混着羯鼓的響動,隐隐有種緊迫的壓抑感。
李桑桑抛下了團扇,站在玉盤之上。
她漸漸分不清鼓聲和雨聲,就像她分不清自己的表情是喜還是悲。
她的腳步輕盈,心情卻不是。
她看見高桓始終站在雨幕中,神色莫辯地看着她,看着丢掉團扇露出面容的她,沒有絲毫動容。
邊上丁吉祥舉着傘,顧前不顧後,動作有些可笑,高桓身上被淋到了,李桑桑不由得笑了一下。
沒曾料到,沾水的玉盤是如此之滑。
羯鼓聲戛然而止,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嚨,驟然的安靜顯得有些難堪。
李桑桑跪坐在地上。
時間是靜默的,李桑桑在這窒息的靜默中明白,她失敗了。
高桓向她走近,他伸出手,攫住李桑桑尖尖的下巴,他神色冷淡地吐出幾個字:“知道錯了?”
李桑桑睫毛顫抖了一下,她垂着頭,天光昏暗,她隐隐的眉眼被雨打濕,洇出一片無助的媚色,像是絲綿蘸了胭脂。
“知道錯了。”她輕輕地說。
高桓收回手,放開了她,似乎準備抽身離開。
“陛下,”李桑桑伸手拉住了高桓的衣擺,“陛下會來看我嗎?”
高桓低頭看她。
李桑桑在他的眼中看出了一點莫名的神色,似是冷硬中帶着別扭的松動,但她凝神仔細望去,看見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冷淡。
“晚上預備着。”
李桑桑不知道,妃子們預備聖駕的心情是如何的,在她這裏,她感受不到欣喜。
她隐約有些自輕自賤的感覺升騰而起,奇妙的是,她因此感到了一種痛快。
沐浴更衣,細細在肌膚上塗抹上玫瑰香膏,對鏡理了晚妝。
被褥是特意熏過的,用的也是高桓最喜歡的那種味道。
李桑桑忽然想到,她和被褥似乎沒有什麽分別,不由得笑了一下。
清思殿至绫绮殿的宮道,頭一次在夜晚中,如此明亮。
宮燈在夜中泛着溫暖的光,遠遠望去,俨然的隊列恍如火龍一般,緩緩前行。
宮車滾滾而過,在寒夜中,恍若驚雷一般。
珠鏡殿中,貴妃李蓁蓁的神情有些可怖:“去了李桑桑那裏?”
宮人害怕地低着頭,嗫嚅道:“是。”
李蓁蓁念着:“為什麽獨獨是她,為什麽對她……”
她側身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捂住了臉,半晌,她放下手,銅鏡中的人平靜下來,面容端麗,鎮定自若。
她輕聲吩咐道:“随本宮出去走走。”
李貴妃豔妝夜游,攔住了天子聖駕。
她微微低頭:“陛下,臣妾有一件吳娘娘的遺物,從前忘了拿給陛下觀看。”
夜色深重,冕旒之下,看不清君王的神情。
天子聖駕在半道上被李貴妃截住了。
得知這個消息,不知為何李桑桑松了一口氣,她轉身,對抱着薄被過來的,愕然站着的雁娘說道:“別忙活了,放下,睡去吧。”
雁娘抱着被子,悶聲鋪了半晌,忽然問道:“娘娘,你真的甘心嗎?奴婢是不甘心的。”
李桑桑看向屋子角落的水鐘,滴滴答答,她抿了抿唇。
同一處寂寥宮廷。
高檀抱着被子睡不着,李叢和崔胭玉的事不停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崔胭玉的語氣,李叢的笑容,反反複複,快要将她折磨瘋了。
同她一起長大的宮女清楚她的心事,說道:“殿下是爽利的人,有什麽事不能問問呢?”
高檀感到茫然,她是最爽快的人,她快要不像她自己了。
不知為何,她到底沒有去找李叢。
她覺得她最近在李叢身上放了太多的心思,這不應該。
她喜好游樂,喜好宴會,但似乎有許久,她沒有出去玩樂了。
她迫不及待地設下了小宴,不管天氣陰沉,似乎只有這樣急迫,才能讓內心稍微平靜。
宴會上,郡主縣主們找來清秀少年,玩笑着讓高檀選上一個,高檀微微一怔,嘴角挂着妩媚的笑:“我已經有獵物了。”
熟悉的感覺回到她身上,她松了一口氣。
郡主縣主們慫恿她去将那位“獵物”請來,高檀笑得随意,點了身邊一個宮人:“去、去李府請郎君過來。”
縣主疑惑:“李府,哪個李府?”
“就是……”高檀忽然間說不出來,她不太想讓李叢的名聲被玷污。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郡主縣主的好奇心達到了頂峰,高檀表情從容随意,她的手心卻在微微冒汗。
她忽然說道:“本宮有些不舒服,散了吧。”
郡主說道:“在等一會兒吧,那位李郎君就要來哩。”
高檀嚴厲的目光往她身上掃了一眼。
郡主不敢多言,帶着衆位姐妹一起起身告辭。
見衆人散去,高檀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心的汗。她神色倦倦,對宮人說道:“回宮。”
可是宮人說:“殿下,李郎君來了。”
高檀擡頭,果然看見李叢正緩緩地走過來。
高檀的心提了起來,不知李叢有沒有被那些不着調的女人們看見。
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雨,李叢在雨中向高檀走過來,邊走邊說話:“殿下似乎有什麽話要問我?”
高檀愣了一下,直接問了出口:“你和皇後,是怎麽一回事?”
李叢眼睛睜大了一些,然後忽然笑了:“殿下在意這個嗎?我與她沒有什麽關系。”
陰沉的天似乎不再陰沉,雨都暢快起來。
高檀覺得,她的嘴有些不受控了:“那你覺得,如果我想要……”
她不說話了。
李叢等了半晌,沒有等到高檀的下半句。
他走近了幾步,高檀覺得有些不安。
最是大膽的郎君在她面前都不敢放肆,明明文弱的李叢今日卻有些不同尋常的強勢。
他像是掌控所有,所以雲淡風輕,高檀覺得他仿佛有潛藏在深處的,未曾讓人知曉的另一面。
不知什麽時候,有雨點飄進了涼亭,落在了高檀的臉上,李叢伸手,将她臉上的水漬揩去。
雨水滴答滴答,漏進了高檀的心裏。
李叢說:“公主想要問的,我全部都是,可以。”
李叢應付完高檀,回到李府宅院。
這宅院有些死氣沉沉,一般人家若出了一位妃子,那定然是光彩生門戶,而李府一門兩皇妃,卻奇異地寂寥。
李叢覺得,這寂寥已經許久了,是從李桑桑離家的那天起就陡然蕭瑟起來,或者更早。
他走到院內去見李年,正巧碰見老夫人也在。
李叢想了一想,暫且在檐廊下候着,裏頭傳來老夫人的說話聲。
“她都這麽大歲數了,伺候你十幾年,到頭來卻被攆到莊子裏,外人看來,未免不說我們李家不講情面……
桑桑小孩子心性,你難道也是,哪裏真聽了她的話,任由小吳氏自生自滅呢……
還有蓁蓁那孩子,如今已經是貴妃了,貴妃生母被我們趕了出去,這像不像話?
前些日子,我不出面,是以為你心裏有數,沒成想……這樣,我做主,今日就差人去接小吳氏回來。”
李叢聽了一會兒,見祖母和父親還有許多話要将,一時是顧不了他的,于是暫且走開。
這日下午,小吳氏乘着一架青帷小車,回到了李府。
她心裏松泛,熬了許多天,有時候連她自己都懷疑,她是不是賭錯了。
還好她熬住了。
今日李府派來了馬車和奴仆,對她三請四請,皆說老爺後悔了。
她回到院中,左等右等等不來李年過來看她。
侍女安慰她:“老爺如今病着,就算是想要來看娘子,大概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小吳氏覺得有道理。
她來到李年的院子,卻沒有看到人。
小厮神色有些奇怪,對小吳氏說:“老爺去了夫人院內。”
小吳氏眉毛一抖,她懷疑在她不在的這段日子裏,王氏趁虛而入,和李年重歸于好。
小吳氏殺進了王氏院中。
這是一處偏僻荒涼的院子,在李府的西北角,是被人挑剩下的地方,王氏就住在這裏。
王氏站在那裏,看着李年蒼白着臉,費力仰頭看她,他神色專注,仿佛要将她的面容永永遠遠地記下來。
王氏聲音冷淡:“你來做什麽?”
李年曾經想過許多遍,當王氏心平氣和下來時,他會和她說些什麽話,用什麽樣的語氣,有着什麽樣的心情。
推演過太多遍,到了現在,他卻讷讷不能言。
他像是高興極了,又像是悲傷極了。
“昨日我昏睡過去,迷迷糊糊中看到有人過來看我,是你嗎?”李年問道。
王氏冷硬地回答:“你看錯了。”
“到了衰弱如此的時候,我才敢承認,我是個懦夫,我不敢見你,我害怕看到你臉上厭惡的表情,直到昨日,你來了,我才敢過來。”
王氏動了動嘴唇,像是想要說些什麽,終究是忍住了。
李年看着王氏,眼中出現了一絲痛苦,他說:“叢兒,不是我的孩子,當年我讓賀蘭氏入門,是聽從朝廷的密令,為了找到賀蘭氏秘密藏起的人,雖不是我動手,可我助他們……犯下了殺孽。”
王氏愕然。
當年少年夫妻,恩愛不移。
李年卻忽然帶回來了一個抱着小孩的胡姬賀蘭氏。王氏以為李年變心,并欺騙了她。
李年不能解釋緣由,又因為王氏輕易懷疑他而氣憤不已,夫妻漸行漸遠。
“我那時候少年意氣,因為你的冷淡,故意買下了小吳氏,我想要你回頭看我一眼……無數次回想,我都恨當時的我自己……
從此我對你有愧,不敢見你。
桑桑走丢那件事,我也如你一樣,恨不得将小吳氏挫骨揚灰,桑桑是我和你的女兒,我将她視若珍寶,怎能、怎能……可是,宮中吳美人得勢……”
王氏看起來略有怔忪的樣子,但聽到這裏,她冷冷地說道:“小吳氏那時雖然得勢,也不過是一個美人罷了,難道就讓你恐懼如此,不肯責罰小吳氏半分?”
李年說道:“吳美人雖然只是一個美人,可是六皇子高桓是她的親生骨肉,九皇子尚未出世,那時我以為,吳美人将來是要做太後的,而小吳氏,就是未來天子的親姨娘。”
王氏失手打碎了茶盞:“什麽?”
伴随着茶盞跌落,還有“咚”的一聲,李年和王氏同時回頭,看到了跌倒在地的小吳氏。
小吳氏臉色慘白,“挫骨揚灰”四個字仿佛釘在了小吳氏的心髒上,她看着李年問道:“你一定是騙我的對不對,這麽多年來,你對我沒有一點真心?最初是為了與她鬥氣,後來全部是為了娘娘?”
李年看着小吳氏,沒有說話。
這已經給了小吳氏答案。
小吳氏緩慢地站了起來,她忽然笑了起來,聲音凄厲極了。
她伸出手指,指着李年,指着王氏:“好、好、好!你們原來是天作之合,一切都怪我,都怪我,”她看着李年,眸子有幽幽的光,“你說的都是真的?”
李年沉默不語,但這足夠表明他的态度。
小吳氏嘴唇抖了抖,她摔開簾子,奪門而走。
屋內,王氏清泠泠地看着他:“難道你以為十幾年後,你終于站在我這邊,我就贏了嗎?”
李年看着王氏,嘴唇動了動,但終于什麽都沒有說。
王氏說:“我從未輸過小吳氏,也從未贏過她,因為自始至終,這都是我們二人之間的糾葛,她是你的妾氏,是傷害我女兒的人,除此之外,她和我根本沒有關系。”
王氏看着李年,接着說:“今日,我和你之間,也應當做個了結。”
王氏拿出手中早已準備好的一頁和離書,她輕輕說道:“李年,我不想再和你有瓜葛。”
小吳氏自行回到莊子。
幾十年,從未有過這樣清醒又難熬的夜。
仿佛過去的一切都是謊言,她洋洋得意十幾年的東西都成了泡影。
黑夜中,她的眼睛睜得極大。
小吳氏從小就明白,一個女人若想活得自在,必須要有好的出身,或者是無可比拟的寵愛。
小吳氏記得,她的母親是一個既不受寵,身份也很低微的女子。幼年時,她養在生母身邊,受盡白眼。
她的姐姐,後來進宮的吳美人也是庶出,但吳美人生母極為受寵,所有吳美人幼年快活得像一個小公主,後來,吳美人生母沒了,她養在大夫人膝下,看起來和嫡出的姑娘也沒有什麽不同。
小吳氏很羨慕吳美人。
小吳氏那時候想,若她也沒了生母,那便好了。
後來,吳家遭難,小吳氏和吳美人都被發賣做了奴婢,小吳氏遇到了上長安趕考的李年。
她知道這是她的機會,她勾.引了他。
她身份卑微,但在精心籌謀之下,她得到了李年的寵愛。
危難之中解救她的良人,小吳氏對李年,自然也是死心塌地。
十幾年後,李年告訴她,一切都是假的。
她仿佛又成了那個關在黑暗的柴房內,餓得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莊子裏,李家的下人在偷偷議論,吳姨娘怕是要瘋了。
每日她都喃喃地質問李年,但面前哪裏有李年,面前什麽人都沒有。
莊子裏的下人漸漸覺得她有些可憐。
一個依附于男人寵愛十幾年的妾室,她的世界裏,沒有什麽比被抛棄更可怕的。
李家奴仆拿着一封信,走到小吳氏的房中。
“吳姨娘,這是良媛的信。”
天已經黑了,李家奴仆舉着一盞燈,走進屋內,他發現吳姨娘沒有點燈。他将油燈和信件放在桌上,獨自離開了。
小吳氏鬓發雜亂,看起來有許久沒有打理,她聽見是良媛的來信,終于有了點生機。
小吳氏展開了信件。
心中的那個躲在柴房裏的小女孩的幻影消失了。
不,她和幾十年前不一樣,她有了李蓁蓁,她最愛的女兒。
小吳氏反複閱讀信件,仿佛這樣,能讓心靜下來。
但小吳氏越看越不安,明明是寵冠六宮,李蓁蓁的信卻帶着濃濃的愁苦,仿佛她在宮裏并沒有如外界描述一般快樂,小吳氏不明白為什麽。
是她拖累了李蓁蓁嗎?
李年、王氏、李桑桑的臉接連在她眼前出現……
小吳氏明白,她的存在對于李蓁蓁并不體面,一個低賤的妾氏之女……
如何能夠争過琅琊王氏的女兒。
她心中的低語又響了起來:若她沒了生母,那便好了。
若世間不再有小吳氏,李蓁蓁就是高桓生母唯一的親族。
因為她的死亡,高桓或許會遷怒李桑桑、李年、王氏……
一個瘋狂的報複念頭升騰而起。
小吳氏寫了一封長長的信。
她吹熄了油燈,找出她最豔麗的披帛,懸在梁上。
她乘着夜裏奴仆睡着,自缢而亡。
這封信被送到了清思殿中。
信中只字不提她同李年、王氏的糾葛,只說李桑桑指派的奴仆如何百般□□她,讓她逃脫無望。
李蓁蓁看罷,哭着牽住高桓的衣角:“是我疏忽了,我萬萬沒有想到妹妹是真的想要我母親死。”
高桓的手指微微發力,将信紙的邊緣捏皺。
“陛下,”李蓁蓁哭得戚哀,“她是我的母親,是娘娘的親妹妹啊,若娘娘泉下有知,定然會傷心的。”
***
李桑桑從榻上驚起,她長長的烏發逶迤着落到地上,難以置信地問道:“小吳氏死了?”
掬水站在那裏表情凝重:“小吳氏留下遺書,已經送到了清思殿,貴妃方才接到消息,已經趕去了清思殿,娘娘,我們該怎麽辦啊?”
慌到極致,李桑桑反而奇異地鎮定下來。
她傲然站起來,薄薄的綢衣垂下,現出單薄的身子。
高桓來到绫绮殿。
他的神色陰沉到有些可怖,他站在黑暗的庭院裏,獵獵寒風吹動着風燈不斷搖晃,他的身影孤傲孑然,婆娑的樹影在他身上瘋狂扭動,他走在黑暗中,混然不似在人間。
李桑桑出來迎他:“陛下萬安。”
绫绮殿宮人不敢喘息,低頭斂目,有膽小的已經開始瑟瑟發抖起來。
高桓薄唇微動:“都滾下去。”
轉眼間,偌大的绫绮殿,只剩下高桓和李桑桑二人。
廊檐下,高桓抵住了李桑桑,他的手掌曾經握過李桑桑的腰肢,現在,他死死鉗住她的肩膀。
李桑桑皺眉,閉着眼,她的後背抵到了畫柱之上,只感到鈍鈍的疼痛升騰而起。
高桓的聲音發冷,有些顫抖:“李氏,你做了什麽!”
高桓的手按住她,越來越用力。
李桑桑呼吸有些不暢,她眼底發黑,以為高桓扼住了她的脖頸。
她臉色發白,如同哭靈的那日一般,她感到脫力,快要暈倒,她強撐住,用力說道:“陛下想要我死?”
意識漸漸模糊,高桓恨恨地看着她,擡起她的下巴,将一枚紅褐色的藥丸塞進她的口中。
“生、死,全都不由你。”
高桓将手一松,李桑桑脫力地倒在地上。
她沒有昏過去,她看見高桓一步一步地消失在她眼前。
小吳氏的事沒有過去,盡管一切風平浪靜。
高桓引而不發,這就足夠的蹊跷。
李桑桑開始懷疑高桓喂給她的藥丸是不是毒藥,她秘密請了幾次太醫,卻查不出究竟。
前朝後宮漸漸開始有些微妙的變化。
徐相權勢大減,徐太後在後宮也頗為掣肘。
華陽公主惶惶找到徐太後:“母後,難道他知道了?”
徐太後面色沉凝。
徐相失意,崔相也沒有得意。
隐隐傳出風聲,高桓欲廢後。
高桓連續拔出兩支勢力,卻将前朝微妙地平衡下來。
李桑桑自身難保,也為崔胭玉感到憂心不已。
她明白,這也是高桓對李蓁蓁的“補償”。
只怕他将世間最好的東西捧到她的面前,猶嫌不夠。
放出廢後消息幾月後,高桓有了行動。
皇後娘娘所作的詠梅三首被人告發,是與男子互通款曲所為。
崔胭玉幽禁宣徽殿。
這一年的冬天似乎來得格外早,還沒到十月,宮闱已經開始冷得徹骨。
李桑桑在寒雨中徒步走到宣徽殿。
她細心地看了一看,雖然高桓鐵了心要廢後,但他并沒有刻意在生活上苛待崔胭玉。
宣徽殿一切用度照舊。
只是高桓管不了底下人的心思,宣徽殿的宮人懈怠了,整個後宮開始漠視着宣徽殿,它實則變成了冷宮。
李桑桑走近內殿,一路上沒有人來迎她,直到碰見了驚詫的宮女,将她引進了一處暖閣。
崔胭玉睡在榻上,臉色酡紅,面容并不安定。
李桑桑心中微亂,她拿手試了試,崔胭玉沒有發燒,她身上依稀有酒味。
李桑桑的心像被蟲蟻叮咬般,有細細麻麻的痛。
她扶起了崔胭玉:“娘娘。”
崔胭玉眯眼看她。
安慰的話不知改如何去說,李桑桑只能說:“娘娘不要傷心了。”
崔胭玉有些醉了,她斜睨着李桑桑,問道:“傷心?為什麽傷心?”
李桑桑一怔,為什麽會傷心?
因為有所求,而求而不得。
崔胭玉嘟囔着:“我不像你,我對聖上根本就沒有指望,他做什麽,我心裏都有數,只是,我好不甘心……
嫁給他後,我就心死了,我想要的,就是那萬人之上,我只是……輸了,她技高一籌,我沒有辦法……”
李桑桑垂下眼睛,她很清楚,這次的李蓁蓁沒有技高一籌,只是小吳氏的事,将高桓又一次地推向了她。
李桑桑和小吳氏的恩怨,竟讓将崔胭玉一無所有。
李桑桑記得,她才入東宮的時候,還在懷疑崔胭玉的用心,可是崔胭玉一直對她很好。
而她是個害人精,将崔胭玉拖累如此。
李桑桑看着醉酒糊塗的崔胭玉,将藏在心底一直不敢開口的話問了出來。
“娘娘對聖上如此失望,是因為我嗎?那夜本是娘娘的新婚之夜,聖上卻……”
崔胭玉笑了一下,她的神色忽然生動起來,想在追憶什麽:“傻姑娘。
……因為我的心中,早就有了你兄長呀。”
李桑桑的手松了一下,崔胭玉的手腕松軟地墜落下來,她手上羊脂玉的镯子磕在木頭上,發出一聲鈍響。
李桑桑心中一驚:“我……對不起。”
我對不起你,我兄長亦是。
崔胭玉在日暮的時候酒醒,她用手撐着頭,感到頭痛欲裂,她坐起來,看見李桑桑的背影。
李桑桑背對着她在熏籠裏添香料,崔胭玉聞到沉香的香味,感到寧靜而放松。
聽見背後的動靜,李桑桑轉身。
崔胭玉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你怎麽在這裏,”她捂了一下額頭,“喝完酒後,有些事情我記不住了,我沒有對你說些奇怪的話吧。”
李桑桑搖搖頭。
她對崔胭玉說道:“娘娘,你記得立後前的那一日,我被召到清思殿嗎?”
提到立後,崔胭玉有些黯然,她點了點頭。
李桑桑極為認真地對她說:“那日,聖上問我心中皇後的人選。”
崔胭玉有些驚訝,李桑桑從未吐露過那日清思殿的談話,她也不便過問,現在回憶起那日的前程未明,崔胭玉依舊有了一絲緊張。
李桑桑說:“我心中的皇後,是娘娘。”
李桑桑眼神清亮又誠懇:“不管是那時,還是現在,你都是我選擇的皇後娘娘。”
崔胭玉用手捂住了眼睛,她的指縫中有淚滲出。
在深夜裏,李桑桑回到绫绮殿。
風燈将她的影子拉得極長,影子搖晃,似乎想要逃離遠去,但李桑桑腳底的雲緞鞋将它死死地釘牢在青石板上。
誰都逃離不了。
走到內殿,她意外地發現裏面燈燭輝煌。
當中坐着一人,身着玄黑缁衣,面色沉靜如水,目光銳利逼人。
“去了哪裏?”
高桓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