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再入長安

又是一年好春景。

一行人悠悠地行在路上, 寶馬香車滾滾而過,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女眷,路上別有心思的人不敢輕舉妄動, 因為長長的隊伍中有許多身材高大的武人。

其中當頭一個卻是瘦削英俊的, 他騎在馬上, 有一個婢女走到他身旁,他皺了皺眉, 牽起缰繩往回走了幾步。

他停在一架馬車邊上,略微躬住身子, 稍顯不自然,他問道:“有什麽吩咐?”

婢女卷起車帷, 範景越過婢女,看向了裏頭坐着的李桑桑。

她是冶豔妩媚的,但蒼白的面色中和了這媚态,她是靡麗的晚春的花,開到最豔,開到恹恹。

李桑桑根本沒有轉過臉, 範景想, 她總是這樣冷漠,像是對任何東西都不感興趣。

李桑桑說:“今日阿娘累了, 換一條路,去城裏休息一夜。”

“是。”範景說道。

範景聽完吩咐就要走,他背對着李桑桑, 踢了馬肚子,李桑桑忽然叫住他:“範景?”

範景回頭,他看着李桑桑對他笑了,眯起的眼眸中盛着若有若無的譏笑。

“我知道你心裏不甘心聽從我的吩咐, 到了長安,等見到我阿兄,你去他身邊吧。”

範景一怔。

李桑桑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範景看見掬水放下了車帷,只有一絲甜軟的香若有若無地彌漫在空中。

範景捏住了拳,驅馬往前。

距離初見李桑桑,已經過去了五個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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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景知道,李桑桑的心思極深,她身邊的侍女可能都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她在心底漠視着一切,從來都是目空一切,外表卻和正常人沒什麽不同,甚至用她美麗的皮相蠱惑住不少人。

她看起來格外讨厭。

第一次見到她,範景就被狠狠地奚落了,但父親被她的鬼話糊弄住,相信她是南朝的王女。

有了父親支持,南朝衆人也将她做少主對待,可恨他找不到李桑桑的一點破綻。

但範景直覺地知道,李桑桑一定欺騙了他們所有人。

小騙子。

範景在心裏惡狠狠地咒罵。

他依舊記得,她是怎樣站在父親身邊冷漠看着他的,她精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木然得像一個人偶。

他不喜歡這樣沒有人情味的李桑桑。

夜色到來之前,他們抵達了小城。

範景将馬栓到一旁,找店家要了些草料,站在馬廄裏,看着李桑桑蒙上一身雪白的幂籬,搖曳着走進了陳舊冷清的客舍。

一下子,連屋內飛揚的塵埃都鮮活起來。

範景垂下了眼睛,無意識地用手拍了拍馬背。

客房內,王氏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王氏看着李桑桑走進來,坐在圓桌邊上,動作婷婷袅袅,如同花枝輕顫,她擡了眼睛,眉眼間俱是妩媚風情,她握住王氏的手:“阿娘,快歇息吧,今日勞累壞了。”

王氏嘆一口氣:“倒不是真的勞累,只是情願在這路上久一點。”

李桑桑愕然:“阿娘?”

王氏握着李桑桑的手:“桑桑,這次去長安,大約你的婚事快要定了,我聽聞吳王殿下有求你的意思,可是,你是我唯一的女兒,我怎能忍心看你去做別人的妾?哪怕那人是皇子皇孫。”

李桑桑笑了一下:“阿娘,沒事的。”

王氏看着她,擔憂道:“你呀,沒心沒肺的。”

李桑桑安慰了王氏許久,這才起身,為王氏合上了房門。

房間內王氏的身影漸漸随着門縫變成一道細線,李桑桑徹底關上了門。

這一世,母親和父親依舊不睦。

當年上元節一事後,吳姨娘去莊子裏住了幾年,但後來祖母發話,将她接了回來。又因為李年上長安赴任,身邊沒有能照顧他的人,祖母又讓吳姨娘母女先行去了長安。

五年過後,父親在長安站住了腳,終于一家人都要去長安定居。

李桑桑回到屋子裏,放開發髻,揉了揉一些發酸的肩膀,這時,門被敲響了。

“進來。”李桑桑揚聲。

進來的是月亭,五年過去,他從白淨的少年長成清秀的青年,這幾年裏,服侍李桑桑盡心盡力。

月亭說道:“三娘子別動。”

李桑桑不明所以,僵住了動作。

月亭走到她身邊,将手搭在她的肩上,緩緩用力揉捏起來,李桑桑閉上了眼睛。

月亭沒有講話,李桑桑也不說話。

李桑桑有些昏昏欲睡起來,就在陷入黑甜夢境之時,月亭忽然說道:“三娘子,那個範景,還是遠離他為好。”

“嗯?”李桑桑驀地睜開眼睛,審慎地看着他。

月亭莫名感到緊張。

李桑桑說道:“為什麽?”

月亭回想起來,他在李桑桑身邊五年了,雖然李桑桑在生活起居上離不開他,但從未和他商量過要緊事。

五年前,他護着李桑桑,要從範季卿手中逃脫,不知發生了什麽,範季卿等人認了李桑桑作少主。

月亭不曉得範景等人的底細,但他直覺地感到不好。

月亭手微微一頓,然後放緩,他繼續為李桑桑揉肩:“我只是覺得他們來路不明,不像正路上的人,範景他們倒是用得方便,可有朝一日,總會反傷了自己。”

李桑桑輕笑一聲:“你說得沒錯,範景等人就是沒有劍柄的利劍,握住他們,可以傷人,可以傷己。”

月亭皺眉:“何不丢了這劍,三娘子是閨閣女子,并沒有什麽傷人的必要。”

李桑桑搖搖頭:“因為我不在乎傷己,”她平淡地說道,“況且,從那日遇見他們,我就不得不與虎謀皮了。”

月亭沒有說服李桑桑,心中焦躁,但手上的動作沒有遲鈍,他有心要繼續勸,但是看着李桑桑合上了眼睛,只得閉上了嘴。

月色溶溶,屋內一片清冷的寂靜。

良久,月亭輕聲問:“三娘子可要歇息了?”

李桑桑輕輕嗯了一聲。

月亭于是伸手,将她抱進了錦衾中,李桑桑沒有睡着,也沒有睜眼。

月亭蹑手蹑腳往外走,忽聽見李桑桑的聲音清泠泠地響起:“月亭,你說範景不可信任,那你呢?”

月亭回頭,看見李桑桑眼中有冷冷的打量:“你呢?你的主子是我,還是燕王?”

當年的六皇子被封作了燕王,月亭回想起高桓,發覺連面容都模糊起來。

月亭說道:“是三娘子。”

李桑桑輕呵一聲,月亭分辨不出她究竟是信還是不信:“最好如此。”

李桑桑合上眼睛,氤氲的黑色霧氣進入了她的夢裏,她夢到了前世她剛入長安的樣子,溫柔恬靜,單純無害,那是建興十四年的春天。

她從夢中驚醒,正巧掬水在為她掖被子,掬水吓了一跳,問道:“三娘子,你做噩夢了嗎?”

李桑桑神情恍惚地問道:“如今是哪一年了?”

掬水滿頭霧水:“建興十三年呀。”

建興十三年……

自上路起,這個問題就一直萦繞在李桑桑的心裏。

為什麽會提早了一年?

***

長安城,李府。

春.光缭繞的下午,吳王高樟來到老師李年的府中。

李年要親手沏茶,高樟連連止住了他:“學生豈敢,讓我來吧。”

李年含笑,将茶壺遞給了他。

李年看着高樟,明白這個身份極高的學生的來意。高樟十分敬仰李年的學問,因為敬重李年,打聽到李年有一個嫡女養在南琅琊郡,于是話裏話外透出意思,想要娶她做個側妃。

李年雖然疼惜女兒,不願女兒做人的妾室,可是高樟不一樣,他是鄭皇後獨生的兒子,是嫡子,是長子,極有可能登上大位。

做未來皇帝的妾,與做尋常人的妾,自然是不同的。

因此李年都有些猶豫。

而自高樟透出這點意思後,燕王高桓大約是蠻橫慣了,在這件事上也要同兄弟争一争,他竟然求到了徐貴妃那裏,說想要娶李年的小女兒。

于是李年不得不讓王氏帶上李桑桑北上長安。

一家有女百家求,這是好事情,李年卻高興不起來,鄭皇後和徐貴妃,這兩人他誰也得罪不起。

想到還在半路上的女兒,他不由得憂心忡忡。

高樟似乎看出了李年的為難,沒有挑明他求娶的心思,他只是慢慢地和李年品着茶。

嫁娶之事,自然是要心甘情願的,他不是急色的人,總有耐心慢慢等。

府衙深處的一處暗室,高桓在見人。

南琅琊郡位于升州,升州知州遠赴長安述職,他在升州的任職到期,如今正留在長安等待着新的任命,他沒有在外面左右交際,而是在這暗室中和高桓交談。

升州知州在高桓面前很是謹慎謙遜:“回殿下,南朝餘孽行蹤詭異,多年龜縮不出,臣這裏實在無能為力。”

高桓皺眉,他壓抑住煩躁的情緒:“不是告訴過你們,從李叢那裏下手嗎?”

升州知州一臉為難:“李叢不過是個清清白白的官宦子弟,一點都查不出破綻來,他身無官職,也不犯事,這……要不然給李年誣陷一個罪證?”

高桓冷着臉僵硬了一下:“罷了。”

暗室內有些沉默。

升州知州又說:“近來,臣聽說了,南朝餘孽又迎回了一個王女,據說若不是身為女子,只怕能将他們的少主壓下去。”

“王女?”高桓擰了擰眉心,只覺得這麻煩越來越棘手。

在暗室談了許久,高桓終于起身走出來。

燕王府外,照夜白打了個響鼻,慢悠悠停了下來。

高桓走進了燕王府,他步履不停,一邊将手上的缰繩遞給身邊的丁吉祥,一邊解開了寶藍團花錦圓領袍前襟的扣袢。

丁吉祥一邊捧着缰繩,一面對他說道:“萬年令聽說了王爺在搜尋梅樹,特意獻上淺绛綠萼,奴婢已經叫小子們擡進府裏去了,正種在您書房前。”

高桓解完了扣袢,側臉睨了丁吉祥一眼:“自作聰明,本王什麽時候說要栽在書房前?”

丁吉祥一頭霧水:“那……書房後?”

高桓忽而有了淡淡的笑意:“種在後院。”

他說完,腳步飛快,要去看那新得的梅樹,丁吉祥愈發摸不着頭腦,燕王府後院裏半個人都沒有,種了是要給誰看?

高桓還沒走到書房那,有太監一溜小跑過來:“殿下,貴妃娘娘請您入宮。”

高桓腳步一頓。

走進含涼殿的時候,高桓和吳美人擦肩而過,高桓垂下眼睛,然後避開。

吳美人眼中有一絲喜悅,被她很好地掩飾住。

高桓神色無異,繼續往裏頭。

徐貴妃靠着引枕,看着高桓走進來,她似是無意地問了一句:“方才吳美人出去了,你見着了?”

高桓皺了皺眉頭,像是十分不喜:“母後宮裏留着這個人做什麽?”

徐貴妃對高桓的這個回答滿意:“左右是宮闱寂寞,打發時間罷了,吳美人聽話,留下她也很好。”

高桓松開眉頭,像是被逗笑一般,他垂着眼睛,掩住晦暗不明的神色:“母後倒像是在說一只寵物。”

徐貴妃笑道:“可不是嘛。”

正說話間,九皇子高楊跑了進來,他如今是十一歲,他頭戴紫金冠,穿着銀紅撒花的箭袖圓袍,脖頸上墜着金制璎珞長命鎖,他一路小跑,撲進了徐貴妃懷中:“母妃。”

徐貴妃用手擦了擦高楊滿頭的汗水,憐惜地望着他:“可不許再這樣混跑了,發了寒是要着涼的。”

高楊沖着徐貴妃一笑:“下次不會。”

徐貴妃将高楊抱到一邊,沒有準備讓幼子避開,高楊習以為常,在邊上專心致志地砸核桃吃。

徐貴妃連道:“九郎你放着,小心砸了手,”她睨了一眼慢了一步的宮女,“你來。”

高桓含笑在一邊看着這母慈子孝,其樂融融的場景。

過了一會兒,徐貴妃才似乎想起來高桓還站在這裏,她有些忘了要同高桓說些什麽,她懶洋洋地拉長語調說:“聖上賞了我些單絲羅的料子,我瞧着你穿倒挺好,桂子,去拿給六郎。”

高桓微笑低下頭:“多謝母妃記挂。”

徐貴妃道:“母子之間,何須客氣。”

高楊看着宮女砸核桃,他有些無聊,于是伸出手要去搶,那宮女差點砸到了高楊手中,徐貴妃看得眉毛一抖。

高桓将這一切落在眼底,他說:“母妃宮事繁忙,兒先告退了。”

徐貴妃沒有看高桓,她偏頭看着高楊,不甚在意地說:“去吧。”

高桓轉身離開,徐貴妃聽見他的腳步聲漸息,卻并未擡頭,她看了許久高楊砸核桃,大宮女桂子走近了,在她耳邊說道:“娘娘,提點燕王這件事……”

徐貴妃這才想起她叫高桓進宮是為了什麽。

天子不喜歡看到皇子相互争搶,而高桓卻偏偏要和高樟對上。

徐貴妃是高桓名義上的母親,不免要提點一下高桓不要任意妄為。

桂子繼續輕輕說道:“燕王愈發和李府走近了,會不會是吳美人……”

徐貴妃卻不甚在意:“這麽多年,本宮又不曾虧待他們,就算六郎知道了又如何?”

徐貴妃伸手摸了摸高楊的臉。

當初,她為了有個兒子傍身,才要來了高桓。如今親生兒子高楊在她身邊,她對高桓是否知道從前的事,倒不是太過在意了。

桂子有些猶豫:“雖是這樣說……”

徐貴妃打斷了她:“吳美人這些年來老實安分,她若想要那個侄女兒進宮,那便許了她。”

桂子只得躬身道:“是。”

高桓從奢靡明亮的含涼殿出來,他走到掖庭一處偏僻破敗的宮室。

宮人對他悄悄點頭,高桓走了進去。

推開門,他看見吳美人站在裏面,高桓喊道:“阿娘。”

吳美人笑了一下,眼角都皺紋都是溫柔:“桓兒,阿娘一切都好,下次不用特意來見阿娘,免得貴妃娘娘生疑。”

高桓沉默了一下:“好,阿娘千萬保重。”

吳美人安撫他:“貴妃娘娘雖然為人驕橫,但待我很好,桓兒不用擔憂。”

吳美人又說:“你如今也大了,身邊怎能沒有個貼心的小娘子?”

高桓像是想起了什麽事,面色沉了一沉:“阿娘。”

吳美人只以為他在羞赧,她說:“這麽多年,我總想着,我們雖是母子,可偏偏不能相認,若你娶了蓁蓁,我們總算是重新成了一家人了。”

高桓的語氣有些生硬:“其他的事我都依阿娘,唯獨這件事不行。”

吳美人嘆了一口氣:“我聽說了,你要和你三哥鬥氣,去争李家的三娘子。”

高桓說道:“不是鬥氣。”

吳美人有些無奈,只當高桓還是小孩子脾氣,她說了兩句話後,擔憂地看了看窗外,用力握住了高桓的手,然後放開:“我出來太久了,恐怕貴妃娘娘生疑,桓兒,你要保重。”

吳美人走到門前,又依依不舍地回頭望了高桓一眼,這才推開了門,走了出去。

高桓站在昏暗的屋內,站了許久。

破敗的宮室,潮濕的地磚上生滿青苔,角落裏有蜘蛛在織網,一遍又一遍,粘膩的蛛絲什麽都沒有網住。

高桓像這只蜘蛛一般,細細地織網,久久等待着。

他等得太久太久了,一年複一年,終于忍不住暗中操作,提前提拔了李年的官職,讓他再無外放回鄉的可能,因此,才能讓他一家老小提前北上。

高桓按住了心口,有些難以喘息。

終于回來了。

……我的,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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