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南朝王女

高桓留下的不止月亭一人。

李桑桑原本以為, 僅憑她和月亭兩人,要找到這個南頭莊子裏的許氏,怕是比海底撈針還要難。

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 誰知道許氏是否還在南頭莊子裏, 難道李叢等人放心留下她在一個衆人皆知的地方?

但高桓留下的人遠遠不止月亭一人。

依照許氏, 南頭莊子這兩個線索,竟然真的讓她找到了許氏這個人。

李桑桑走出了李府。

月亭妥帖瞞住了李家人, 在外頭找了馬車,李桑桑看着低頭斂眉的衆人, 有些欲言又止。

月亭以為她有疑慮,說道:“三娘子放心, 這些都是六皇子殿下留下保護您的。”

“如果,”李桑桑緩緩地說,“我是說如果,有朝一日,我和你們六皇子殿下有仇隙,你們是幫我, 還是幫你們殿下呢?”

月亭以為她在玩笑, 順着她的話笑了一下:“三娘子這話真有趣。”

等他看見李桑桑的眸光靜靜落在他身上,靜谧柔美的臉龐無喜無悲, 只是等待他的回答的時候,他不由得有點膽怯。

他喉結滾了滾,情不自禁說道:“幫三娘子。”

李桑桑仿佛很滿意他的回答, 對他笑了一下,但目光中卻有淺淺的擔憂。

月亭不知為什麽,突然很想向她證明這一點。

李桑桑來到了許氏的藏身之地,正如李桑桑所料, 許氏如今根本不在奶娘所說的南頭莊子裏,月亭在另一個偏僻的山坳找到了一處茅草屋。

李桑桑淡淡吩咐道:“月亭陪我進去,其餘人留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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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亭看到了李桑桑向他投過來的一瞥,讓他莫名生出了許多保護欲,他躬身走到李桑桑身邊:“三娘子。”

月亭推開了門:“就是這裏。”

門一推開,裏面有濃重的黴味,只往外冒,李桑桑皺了皺眉,微微用帕子掩了下鼻尖。

月亭擋在她身前,很快他察覺到這動作沒有什麽用,于是有些尴尬地往邊上讓了一讓。

李桑桑走進裏屋,在榻上看見了許氏。

她輕聲道:“許姑姑。”

許氏的手是污黑的,上面有縱橫的皺紋,不知她在這裏是怎樣混沌過日。

李桑桑似是沒有看見她手上的污穢,她握住了許氏的手:“許姑姑,我是三娘子,你小時候抱過我的。”

她并不認識許氏,也沒怎麽聽說過她,但她想,許氏一定是認識她的。

許氏看向了李桑桑。

她仿佛記起了什麽,忽然笑道:“對,我抱過你。”

李桑桑沉默了一下,她向月亭看了一眼,月亭躬身往後退,李桑桑看見月亭走了出去,問道:“許姑姑,你記得賀蘭氏嗎?”

眼看許氏已經瘋得徹底,李桑桑決定直接了斷地問她,她看着許氏,異常緊張。

李叢說,她是他的親妹妹。

李叢說,她是應當殉國的王女。

難道,她是胡女的女兒,胡女抱着李叢進李府的時候,已經有了南朝皇嗣的遺腹子,懷胎十月生下了她?

後來,胡女身亡,她就成了王氏的女兒。

是這樣嗎?

李桑桑跪坐在地上,她緊緊握着許氏的手,咬着唇,她的臉色蒼白如紙。

她聲音有些顫抖:“我、我是賀蘭氏的女兒嗎?”

許氏瘋兮兮地開始唱歌,并不回答她這個問題。

李桑桑感到有些洩氣。

看來,妄想一次就揭開這個秘密,是不可能的了。

李桑桑站起來,松開了許氏的手。

月亭抱着胳膊,靠在樹上,門吱呀一聲打開,李桑桑走了出來,她看起來并不開心。

月亭忙走上前,問她:“三娘子,問出來了嗎?”

李桑桑輕輕搖了搖頭。

馬車上,李桑桑思緒很亂,她腦子裏有許多線索,亂糟糟,鬧哄哄,她掀開車帷,出神地看着外面。

她忽然道:“停車。”

月亭走過來問:“三娘子,怎麽了?”

李桑桑指着路上的痕跡,說道:“你看——”

這條路明明人跡罕見,現在卻有了沓沓的馬蹄印和腳印。

月亭心下一沉:“有人過去了。”

李桑桑說:“不止,你再看。”

月亭細看,只感到一身冷汗:“他們過去又回來,在我們前面。”

李桑桑點頭:“我們的人并沒有迎面碰見他們,是因為方才我們繞了路,他們在回路上要攔我們。”

月亭有些不安:“三娘子,我們該怎麽辦。”

李桑桑面色沉靜如水,她說道:“我們往回走。”

一行人靜默地往回走,只聽得見滾滾車輪聲。沒有人吩咐,馬車停了。

他們愕然地看着莊子着火了。

李桑桑奔下了馬車,臉色難看至極,許久,她吩咐道:“給我找到許氏。”

月亭正要去找,忽然停住了腳步。

有人,向他們圍過來。

李桑桑心下一沉。

他們也跟着回來了。

月亭飛快将李桑桑架起,抱在了馬上,一揮馬鞭,沖破了衆人,往前方跑去。

面容英俊的中年人站着,舉起右手,冷然吩咐:“追。”

他身邊站着一個半大少年:“父親,讓我去吧。”

中年人低頭看他,露出笑:“好,你也去。”

月亭驅馬,一路上被追趕着,竟然來到了河邊。河水深不見底,月亭額頭上冒出汗,他問道:“三娘子,會游水嗎?”

李桑桑目測了河水深淺,搖了搖頭。

月亭氣餒道:“奴婢是北方人,也不會游水,”他看向了李桑桑,“三娘子,要拼死試一試嗎?”

李桑桑啓唇:“不用,讓我下來。”

月亭以為她要束手就擒,忙阻止:“不可啊,三娘子。”

李桑桑瞧他一眼,像是在艱難地抉擇一般,用很緩慢的語調說道:“我有個主意,試一試。”

李桑桑從馬上下來,她站着,河邊的風吹動了她的頭發,她看上去沒有絲毫在意。

她像是連生死也混不在意。

她看着激動上前抓她的半大少年,笑着說道:“範景,你們現在才過來找我嗎?”

範景一臉疑惑地停了下來:“你知道我是誰?你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李桑桑像是沒有興趣一般移開了眼睛:“等你們管事的過來,我和他說話。”

範景有些生氣:“你等的是我父親!”

他因為被輕視而不滿,他想告訴李桑桑,他不是無足輕重的人。

範景父親緩緩走了過來,他眼中顯出驚奇的神色:“你是李三娘子吧?”

蒼白美貌的半大少女,靜谧恬淡,隐約之中,眼眸中似乎有瘋狂在湧動。

明明還是個孩子,卻有處變不驚的氣質,仿佛她不是被團團圍住,而是在掌控一切。

範景之父範季卿看着李桑桑,笑了一下,像一個親切的長輩,他問:“李三娘子,你怎麽會出現在那裏?是誰指使你嗎?”

他的目光緩緩劃過月亭。

李桑桑也對他笑:“範伯父,我一直在等你。”

範季卿皺了皺眉,他放緩了語氣:“許氏和你說了什麽?”

“說了,”李桑桑将一縷發撂到耳後,她頓了一下,像是要吊足好奇,“我的身世,範伯父。”

範季卿擰眉:“你的身世?”

李桑桑說道:“我是李叢的妹妹,他的親妹妹,你們應當效忠于我。”

範季卿驚訝地望了一眼李桑桑,然後皺了皺眉,李桑桑似乎知道不少秘密,憑她這樣一個小姑娘,為什麽會知道?

李桑桑奇異的态度讓範季卿不由得謹慎對待,他說道:“既然如此,你敢讓我驗一驗嗎?”

驗?

饒是淡然如李桑桑也不由得有些緊張。

南朝人能有什麽手段來查驗她的身份?

看着李桑桑沉默下來,範景笑了一下:“父親,她在騙你。”

李桑桑偏頭看了一眼月亭,月亭不知為什麽明白了她的意思。

李桑桑說:“好,但我只要你一個人過來。”

她伸出手指,指着範景。

範景臉色一白,他明白,他又被李桑桑小看了。

李桑桑大約是打算等他過來後,挾持住他,然後好逃跑。

範景冷笑:“你不要後悔。”

他看了一眼他的父親,範季卿點了點頭。

範景走了過來,他比李桑桑高出一個頭,看樣子氣定神閑,李桑桑開始擔憂月亭是否能夠掌控住他。

範景伸出手搭在了李桑桑的手腕上。

李桑桑心中一動。

把脈……

她的記憶中有東西在浮現,她記得那次李叢給她把完脈的奇異表情,究竟是為什麽。

李桑桑緊緊盯着範景,月亭也是如此。

範景皺了皺眉,接着将李桑桑的手腕按得更緊,臉上浮起難以置信的神色。

範季卿在不遠處看見了範景的表情,沉聲問道:“如何?”

範景搖了搖頭,像是有些被打擊到:“我、我不知道。”

李桑桑悄悄松了一口氣,但是很快,另一種陰翳又覆在她的心上。

範季卿臉色凝重,他揮手,讓所有手下都退下,他說道:“李三娘子,我可以過去嗎?”

月亭說道:“不要!”

但是李桑桑緩緩點了點頭。

她似乎,要靠近一些真相,糊塗地過完一生,比就地死去更加可怕。

範季卿走了過來,伸手搭在李桑桑的手腕上,良久,他擡眼複雜地看了李桑桑一眼:“你沒有說謊。”

李桑桑臉上沒有露出任何神色,她靜靜看着他:“我說了,我過來問,我的身世,你們只知道有我兄長,卻不知有我,這是失職。”

範季卿看着李桑桑,李桑桑毫不膽怯,同樣回望着他。

許久,範季卿跪了下來:“少主人,我來遲了。”

站在範季卿身後的範景吓了一跳,李桑桑身邊的月亭也難掩驚訝之色。

李桑桑将手輕輕搭在範季卿肩上:“辛苦了,起來吧。”

她逃過一劫,卻沒有絲毫喜悅的樣子。

她感到自己闖入了一團迷霧,她難道真的是那個什麽南朝王女,這怎麽可能?

但是南朝人為什麽斷定她是呢?

李桑桑回到李府,迎面碰到了匆匆出門的李叢,李叢似乎得到了消息,正在驚疑不定地看着她。

李桑桑笑了笑:“阿兄,我還是你的親妹妹,一切都沒有變。”

李叢頓了頓,也鎮靜下來,他看起來不再溫柔,渾身似籠罩着黯淡漆黑的陰影,他神色莫辨,似喜似悲,他說道:“我實在是沒有想到,我還有親人在,桑桑……”

他像是有許多心裏話要講,李桑桑輕輕擡起手制止了他。

“阿兄,你要去處置妓館的事?”李桑桑的眼眸清水一般望着他。

李叢嘴角微微有笑意:“這你也猜出來了?”

前世,妓館被一場大火燒成焦土,更別提裏面的人了。這樣的手段,這樣的方式,在了解李叢的真實面目後,不難猜出。

李桑桑繞過李叢往前走,擦身而過的時候,她說:“留下那個春娘,我另有用處,其餘的,就照你的辦法,處理幹淨。”

如果按照前世的軌跡,會有一個假的春娘來敲響登聞鼓。

李桑桑決定關押這個真的春娘,讓她有朝一日派上用場。

一天後,關押春娘等人的地方揚起一場大火,死傷無數。

春娘被人接到了一處偏僻的莊子。

她神色惶恐:“你們要做什麽?”

這麽多年來,春娘等人拐賣幼童,逼良為娼的事沒有少幹,當慣了惡人,她卻習以為常,她對過去做過的惡事沒有悔改之心,只是擔心她的一條性命。

她嬌笑着對看管她的人說道:“小郎君,你們要怎樣處置我?”

看管她的人都是範季卿的人,他們不回答春娘的問話,只是往她嘴裏塞了一枚藥丸。

春娘掙紮咳嗽半晌,恐懼問道:“你們給我吃了什麽?”

沒有人回答她,自此她在莊子裏不見天日,過了許多年。

稍顯遺憾的是,那個小厮不知所蹤。

李叢派了許多人手去找,那小厮卻像石沉大海。

李桑桑只能按下心中焦急,天色漸暗,她走回院子中,問了掬水,沒有找到月亭。

李桑桑不由得犯起了疑心病。

月亭是高桓送給他的人,月亭撞見了她的秘密,月亭他……可信嗎?

李桑桑坐在秋千上,等着月亭回來,天色越黑,她的臉色越低沉,直到她終于看到月亭的身影從月光中現了出來。

李桑桑寒聲問道:“月亭,你去了哪裏?”

月亭走了過來,李桑桑注意到他身後還站着一個人。

月亭說:“因為聖上急召,六殿下走得匆忙,臨行前,六殿下留下了暗衛,說務必要找到那個抱走三娘子的小厮。”

小厮低着頭,有些瑟瑟發抖。

李桑桑沉默半晌,問道:“你怎麽不早說?”

月亭說道:“這小厮的行蹤實在難尋,六殿下怕三娘子存了希望又失望,叮囑奴婢找到後直接帶來給三娘子處置便是。”

晃蕩的秋千停了下來,李桑桑站了起來。

她指着小厮:“你,同我去見父親。”

李年院內。

李年看着小女兒,還是九歲的年紀,已經在字字泣血地指責吳姨娘在上元節做下的惡事,李年細想起來,格外心痛。

他又想到那日,高桓身邊的丁吉祥找到了他,對他說:“六殿下派了奴婢過來,提點一下大人,切莫要寵妾滅妻。”

李年掃過底下靜靜站着的李桑桑,垂眼坐着的王氏,還有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小厮。

李年眼中閃過一絲厲色,他情不自禁說道:“将她發賣出去。”

“阿耶!”

李蓁蓁哭着上前,抱住了李年的腿,吳姨娘臉色慘白,搖搖欲墜,李年看着李蓁蓁眼中有了猶豫。

篤篤兩聲。

李桑桑等人擡頭望去,從庭院走來的,竟是李桑桑年事已高的祖母。

見李老夫人過來了,屋內本坐着的人都站了起來。

李老夫人臉色很是凝重,她沉聲道:“大郎,你是在做什麽?吳姨娘是為你生兒育女的人,就這樣如同奴婢一般發賣了出去,以後随便配了人,你有臉嗎?”

李年見是母親走了進來,面色稍緩,他急忙走下來,攙扶住了李老夫人。

他在氣頭上,依舊說道:“可是吳氏做了這等惡事……”

李老夫人掃了一眼李年,說道:“吳姨娘原本也是官宦人家出身,親姐姐如今還在宮裏,你要将她賣人,往後同僚都要對你側目,這哪裏是厚道人家做出來的事?”

李年沉默不語,半晌他說:“可是桑桑……”

李老夫人伸手召了召李桑桑:“三娘子,你過來。”

李桑桑低着頭走了過去。

李老夫人幹枯的手撫過李桑桑的小臉,說道:“我又何嘗不心疼三娘子?只是家醜不可外揚,只能暫且委屈了三娘子。”

李桑桑垂了眼睛。

李年問道:“那吳氏?”

李老夫人不甚在意地說:“打發到莊子去吧。”

江上,船已經行到了中流,趙王走到船頭,在沉默看江水的高桓背上輕輕打了一下。

“本王才聽說,你臨走前還在南琅琊郡胡鬧了。”

高桓轉頭,卻沒有看趙王,他看着天邊:“我做了什麽?”

趙王像是生氣,又像是好笑:“你留下了丁吉祥,跑去叮囑李長史不要寵妾滅妻。六郎,這是人家的家裏事。你個堂堂皇子,就盯着李家後院争風吃醋的事嗎?”

高桓表情淡淡:“哦,我沒有什麽出息,”他說話的語氣太一本正經,“我最愛摻和他人的內宅之事。”

趙王盯着高桓,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只能久久沒有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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