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皇宮外的春天早已蘇醒,在那姹紫嫣紅的世界裏,萬物都充滿了生機。
在藍色的天幕下,兩岸桃花盛開,有一個紅色身影像一團被風吹起的火,在快速地前進。
一身紅色勁裝的卿一笑,腰間綁着一條黑色長鞭,騎着一匹黑馬正朝着她的目的地奔去。
馬蹄聲呼嘯而過,城郊外山頭盛開的桃花,多得幾乎把整座山都覆蓋住了,去年冬天來時沒注意這兒有這麽多桃樹,卿一笑看着那被暖風吹落的粉色花瓣,忽然想起了容無缺屋後的小院子。
她記得容無缺曾坐在院子裏的桃樹下,撥弄過那把七弦琴,她聽過幾次,他卻每次見她前來,匆匆收琴回屋。
她有長鞭卻不常用,容無缺會撫琴卻不常彈。
她舞得一手好鞭,卻不曾在他眼前舞過,他撫得一手好琴,她也未曾有幸聽全過。
卿一笑翻身下馬,站在山頂上凝視着腳下的皇城。
她微微一笑,抽出手中的長鞭,随着輕柔的風,伸展開婀娜多姿的身材,鞭影重重,随着那個身影飛,一樹樹桃花被喚醒,從枝頭飛落,如一場漫天花淚簌簌落下,卿一笑在花中飛旋、落地,帶着幾分凄美,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贈予他一場離別之舞。
不知道舞了多久,當空中的花瓣紛紛落地後,卿一翻身上馬,最後望了一眼這個山頭,朝着山下奔去。
馬蹄踏飛厚厚一層花瓣逐漸遠去,遠遠看去,在最高的一株桃樹上,挂着兩枚糾纏在一起的玉佩,有風吹來,玉佩叮當作響……
卿一笑決定離開就不會再回頭,她給過自己時間,也給過容無缺機會。
容無缺選擇了他的人生,她也有要走的路。
她從小的夢想就是和心愛的人一起闖蕩江湖,如今雖然失去了心愛之人,但是她的心仍向往江湖。
她要去看遍大漠雪山,她要去聽風聲泉音,她要去游歷四方,聽一聽別人的故事,如果容哥哥不能陪伴她,她便一個人連同他那一份,實現自己的夢想。
也許容哥哥會娶妻生子,也許容哥哥會與她此生再無交集,也許他會永遠忘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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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會一直記得他,他是她年少時的歡喜,他在她十八年中的生命中刻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是他教會她怎麽去愛一個人,是他陪着她讓她成長堅強。
雖然失去他會讓她的心很痛很痛,但是人生本就是在痛苦中前行的,她會一直往前,英勇無畏。
卿一笑出門前已經把行李帶上了,不過是幾件衣物、一副畫和一副玉石耳環,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空空如也。
她笑了笑,需要拿耳環當武器的人不在她身邊,以後或許都不需要戴耳環了。
她跨坐在馬上,仰頭看着皇宮的方向,看着最高的那座城樓,看着自己埋在那座城中的愛情。
铮——
旁邊的酒樓中,不知道是誰在撫琴,清婉悠揚的琴聲,仿佛涓涓流水,又帶着淡淡的憂傷,那琴聲彈動了誰的心弦?
卿一笑循着琴聲,目光落在一間酒樓的窗前,窗子緊閉,琴聲由婉轉又變得激越,那包含了萬千情緒的琴聲,恍惚間讓卿一笑想起了一個人,但是轉念一想,他如今怎麽可能會在這酒樓中?
也許也同樣只是一個失意人罷了。
卿一笑靜靜地聽完了那支曲子,想起這陌生人無意間撩動自己的心弦,惹起自己的離別傷情,對樓上笑道:“多謝兄臺一首好曲子,就此別過,有緣再會。”
卿一笑閉了閉眼,想起皇宮中那從此不會再見的人,心中一痛,厲聲一喝,揚起鞭子,掉轉馬頭,頭也不回地狂奔着。
容哥哥,原諒我不辭而別。
我能夠對一個陌生人告別,卻不能親自對你說一聲“再見”。
那個喜歡穿一身煙雨色青衣的少年,那雙幽深如寒潭的眼睛……
卿一笑壓抑着心中的痛,她不要去想,只要不想,心就不會痛。
允許我最後軟弱一次,就讓我用這種逃避的方式,離開你的世界,結束這一段漫長的愛戀。
卿一笑騎着馬直直奔向城門,沒想到她的馬剛到城門口卻被攔下了,卿一笑心情不好,語氣自然也不好,跳下馬,厲聲質問官兵道:“方才我還出了城,怎麽現在不讓走了?”
“姑娘還是別走了,全城禁嚴,抓小偷。”
有低沉平靜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飄進卿一笑的耳中,卿一笑還未轉過身,只聽到那道聲音時,渾身一震。
“此小偷,方才偷聽了在下的曲子,一月前又偷了在下的玉佩,更久之前更是偷了在心的心,如何能不抓?”
卿一笑聽着前面兩句話還覺得莫名其妙,轉念想到方才彈琴的人竟然真的是他?
這下聽到最後一句,她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大庭廣衆之下,已經圍了不少人,他不要臉,她還要。
卿一笑轉過身,看到眼前一襲青衣的容無缺,他好像不是特意穿得這個顏色的衣服,他分明穿的是原來是衣服。
他此刻不應該在東宮中批閱奏折麽?怎麽會在這市井之中?
卿一笑不知道他葫蘆裏賣得什麽藥,幾個月不見,她不會傻到皇宮裏發生的一切都是做夢。
周圍人們的議論聲響起,甚至還有賣菜的攤販在吆喝,要不是這兒的街道夠寬,人們的穿着更華麗,卿一笑會以為自己回到了青川縣。
“姑娘好像落了東西。”
容無缺眼睛盯着她,緩緩走上前來,他挑了挑眉,張開手心,挂在手指上的一對玉佩垂了下來。
卿一笑看着玉佩,怔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她揚起手就想捶他胸膛,怒聲道:“容無缺!你跟蹤我,你……”
拳頭落在他的胸膛上,人也被他擁進了懷裏。容無缺緊緊地抱住她,眼眸幽深,心有餘悸地嘆道:“一笑,我差點遲了一步。”
“你住嘴,知道我出宮,知道我去了城郊外,藏在酒樓裏彈什麽破曲子,還叫守衛攔我,你就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卿一笑又氣又急,她的眼眸中盈滿了淚光,捶着他罵道,“你就是不放我走,你就是存心不讓我好過……你……”
容無缺一動不動承受着她捶向他胸膛的拳頭,可那拳頭力氣越捶越小,她臉上的淚卻越流越多,容無缺握着她的拳頭,認真地看着她,很久之後,等她情緒漸漸平靜了,才說道:“一笑,我承認這幾個月,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因為我要用最短的時間處理好所有的事情。”
“代太子”日理萬機,當然沒工夫理會我。
卿一笑心中說道,她抽抽鼻子,恨恨地看着他,眼神裏的怒意格外分明。。
“一笑,我現在不是什麽‘代太子’,也不是五皇子。”容無缺貼着她耳側,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道,“冊封前,皇上答應我,只要和師傅處理好朝廷中的幾樁大事,他便放我走。”
卿一笑沉默着,想起魏瓊官居相國,原來是這個原因,容無缺似乎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又道:“皇上已立下冊封四皇子為太子的诏書,四皇子雖然年幼,但是朝中已無其他勢力,師傅答應皇上會輔政到四皇子成年。”
“魏前輩……”卿一笑喃喃,果然魏前輩是為了容無缺才選擇重回朝中,那麽她爹被派回青川縣修葺容府,其實是為了不受皇上的控制,也間接保證了自身安全,原來容哥哥早就想好了一切,是她太傻,以為他選擇了皇宮,算着日子要離開。
“一笑,是我不對,沒有提前告訴你這些事,讓你這段日子患得患失,我知道你想走,所以一直叫紅香盯着你,我原計劃五日後對你坦白一切,沒想到你今日便要走,我差點就要趕不及,還好……”
“還好什麽?還好攔住了我?”卿一笑打斷他的話。
“還好……”容無缺看着她,笑道,“還好青川縣的容府已經修好,現在只差一位主事的容夫人,你如今既然閑人一個,要不要考慮一下?”
卿一笑的睫毛上還挂着未幹的淚珠,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他這話怎麽聽起來……
像很沒誠意的求婚?她卿一笑是這麽好騙的人嗎?
卿一笑沉默着,搖了搖頭,指着旁邊的黑馬說:“不好意思,本姑娘要外出游歷,沒空。”
“姑娘,那在下可以和你共乘一騎麽?”容無缺笑道。
卿一笑搖頭,她記仇,剛才她沒忘記她為誰哭為誰心痛。
容無缺笑了笑,他看向一側,拿衣角抹着眼睛的德公公牽着一匹汗血寶馬走出來,他目光在卿一笑和容無缺身上轉來轉去,顯然對拐走他家殿下的卿一笑很不滿。
容無缺伸手拍了拍德公公的肩膀,要他保重,他早已留下信和師傅告辭,知道卿一笑不想回皇宮又怕她感到愧疚,也按照師傅吩咐的,告訴卿一笑師傅陪皇上去骊山溫泉了。
在德公公哀怨的眼神中,容無缺抱住卿一笑的腰,在卿一笑驚呼聲中,翻身上馬,順手牽過卿一笑的馬,朝着城外奔去。
見容無缺真的離開了,德公公跑了幾步,喊着:“容殿……公子一路保重!奴才等……”
容無缺的馬跑得快,卿一笑根本沒聽清德公公後面的話,容無缺出了城後并不着急趕路,慢悠悠地任由馬兒走着。卿一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德公公原來只是一個宮中不顯眼的管事的,容無缺怎麽會讓他去東宮,卿一笑想到這一點,便問了出來。
沒想到,容無缺聽完,眯着眼笑道:“不管是德公公,還是品公公,只要是踢中了那個‘雪蹴鞠’的人,我便會提拔他,這是對他們的獎勵。”
“獎勵?”卿一笑有點茫然。
“對他們……讓你聽到這件事會笑的獎勵。”
卿一笑回頭狐疑地瞅着他,懷疑容無缺瞞着他偷偷學了不少情話,可憐她青川縣的美貌“女惡霸”,竟然被斯文的“容書生”說情話說得耳紅了。
他們這是私奔了嗎?
他們這是私奔了。
卿一笑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容無缺放下身份,放下一切和她走在這條落英缤紛的路上。
實在是景色太美,卿一笑放棄騎馬朝前走着,前方再無阻攔,任何地方都是他們的希望。
容無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将她整個人都包圍,這個惹他相思亂他心曲的女子,她是對他有多不自信,才會以為他會選擇那個寂寞的皇位,放棄與她攜手一生的機會。
一笑是驕傲的女子,無論在什麽樣的環境中,遭遇什麽事,她也會在重重迷霧中找到她要去的方向,她那麽明亮又堅強,注定要讓他牽挂一生,他怎麽舍得放手。
他說她是他命中的唯一,也許從遇見她的那一刻開始,相思的情種已經深種,長成毒藤纏繞上他的心髒,密密麻麻都是幸福又酸澀的疼痛。
她是長在他心上的那株藤,熬得過寒冬,經過痛苦的淬煉,終究會在春天開出最美的一朵花。
卿一笑見容無缺久久沒有跟上來,她忍不住回頭,容無缺看她身後一樹繁華,飛身一動,折下最高的那枝桃花,落在在她面前。
在卿一笑詫異的目光中,執起她的發,以桃枝為簪绾起她的青絲,端詳了她一番,笑道:“人比春嬌。”
卿一笑伸手去碰那枝桃花,想起山坡上那片被自己用鞭子“□□”過的桃花林,自己現在竟然還有臉将它們插上發間,當真是不要臉,想着想着她不禁笑起來。
春風微醺,耳邊的輕笑聲如脆鈴,容無缺凝視着眼前風姿曼妙,笑靥如花的女子,只覺得周圍一切都蒙上了溫柔的色彩,一切沉醉美好得像不可打破的夢。
“一笑,我曾在一本《奇聞異志》中看過不少求婚方法,有的太過慎重,過猶不及,有的又太過簡陋,少了幾分儀式感,看來看去,唯有此法,甚得我心。”
卿一笑張口結舌地看着他,想起他給自己绾發,有種不詳的預感,吃吃道:“什麽……你……我……”
容無缺仔細看着漲紅了臉的卿一笑,笑起來,卿一笑看着他燦爛如星河的眼眸,聽到他勾起嘴角,一字一句說道。
“我為卿绾青絲,卿可願解我相思?一朝結發成夫妻,從此恩愛兩不離。”
卿一笑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飛快,她腦子不怎麽管用,看着他傻傻地問:“什麽?”
一雙手撫上她的臉,他湊過來,低頭吻了吻她的唇,笑着說:“一笑,我想娶你為妻,一生一世一雙人,你可願嫁我?”
卿一笑如今的臉皮早被他訓練得越來越薄,她扭開通紅的臉,看着不遠處的一棵柳樹不作聲,容無缺卻不許她逃避,掰正她的身子,逼迫她正視自己,又問了她一遍:“願不願意?”
時間在靜谧中流走,微風從身邊吹過,卿一笑心神恍惚,她無意地瞥了一眼容無缺,眉頭一跳,全身馬上警覺下來。容無缺疑惑地看着她,正想問發生了什麽事,卿一笑猛地一把推開他:“別靠近我——”
“怎麽了?”
“你頭上有蟲子!”
明明是剛表白完,容無缺看到她一臉驚恐,還來不及多想就想來拉她,沒想到卿一笑丢下一句話後,一陣風似的跑開幾步,跳上馬一勒缰繩,快速朝前方奔馳而去。
她就那麽走了?撂下正在求婚的他?
容無缺啞口無言,擡眼望去,只見碧藍清澈的遠空下,一臉嬉笑的女子自由在在地奔跑在道路上。
風揚起她的長發,灌滿她的衣袍,她舉起那枝桃花,眼睛裏笑意盈盈,回頭沖他大聲笑道:“我騙你的!”
容無缺愣在那裏,老半天才反應過來卿一笑是害羞了,他望着那個掙脫開一切禁锢,自由自在的明亮少女,嘴角不自覺漾出笑意。
他大步走到在湖邊飲水的馬兒旁邊,翻身上馬,雙眼好似燃燒着熾熱的火焰,朝着那一串笑聲追去。
他會等,只要有她在,那麽他的此後的世界便都是歡喜,情若似心口的朱砂,又何畏頃刻間的春華?
以後無論身處怎樣的繁華中,他的身邊都有她來凝聚他生命中一點一滴的溫暖。
他還有很多話想跟她說,她還有很多時間來等他開口。
他會與她并肩站在塵世的端口,一起面對生命中的驚濤駭浪、生老病死。
今日她沒有接受他的求婚,可是他一點都沒有遺憾。
因為經歷過這麽多事情後,遇見她之後的時間才剛開始,過去終究會淪為指尖的一抹灰燼,
此後,他都會一直守在她身邊,不離不棄。
……
月國盛元十三年四月,皇宮中的喪鐘再次敲響。
流落民間被冊封的五皇子才華出衆,且作為“代太子”幫助皇上處理過諸多事務,皇上疼愛五皇子甚多,朝中多有傳聞五皇子非日後新帝莫屬。
然而,五皇子福薄,僅過了幾月便意外身亡,皇上悲痛,七日閉門不出,并為其修建宏大的園寝以親王禮下葬,足以顯見對五皇子的寵愛。
而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夕陽給草原抹上了層層的胭脂,野花飄落在綠色的地毯上,地毯上有羊群如團團白雲向一條細細的河流方向滾動着。
放眼望去,整個天地被柔和的光芒籠罩着,讓人有種溫暖舒适的慵懶感。
天地間,有一紅一白兩個身影騎在馬上并肩行走着。卿一笑想起他們在這草原上待了一陣子,新鮮的玩意兒已經玩夠,于是偏頭問他:“容哥哥,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容無缺看了她一眼,随口答道:“你嫁給我,我就告訴你。”
面對這種日常求婚,各種不靠譜的回答容無缺都聽到過,沒想到這一次,卿一笑卻不說話,只是沉默地瞧着他,她抿嘴一笑,突然勒緊缰繩,先他一步朝前方奔去。
容無缺等了半晌沒聽見回答,疑惑間就看到卿一笑馬蹄疾飛,人已經蹿了出去,把他遠遠甩在後面。
容無缺正在想她這次又在玩什麽,擡頭就看到廣闊無垠的天地間,披着一身霞光的卿一笑扭過頭看着他,笑容燦爛。
“你追上我,我就答應你。還有……容哥哥,我愛你。”
有笑聲和清脆的馬鈴聲在遼闊的大草原上随風飄蕩。
容無缺聽到這句話,詫異了一會兒,方覺得無邊無際的喜悅從心底升了上來,翻滾,洶湧,化為驚濤駭浪沖掉他的冷靜和理智。
他愣愣地看着那個逆着光朝前方奔去的身影,回味着她剛剛落在風中的那句話,臉上的笑容越擴越大。
他以為能做到對她的回答不在意,可是當那個明眸皓齒的女子對他說出這句話,他發現他心中的狂喜和幸福,讓他全身的神經瞬間都開始快速地跳動。
在密不可分地度過青春年少,有幸得到她真心相待,原來世事輪回的開始和結局都如此難得,難得圓滿,難得珍貴,難得遇如此一人。
一如初見,此意難平,情深似海,深陷無門。
“駕——”他握住缰繩,劈開眼前道道霞光,朝着那清脆的笑聲和馬鈴聲追去,朝着他此生的宿命和歸宿追去。
沓沓的馬蹄聲在草原上逐漸遠去,山丘上,那輪燃燒得像火一般的夕陽,正緩緩地落了下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