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決定
她認識那個女人,在那個無處可去的夜晚,她誤打誤撞闖入了一個院子,這個女人對她感嘆過一句這“深宮也不知道鎖了多少人的一輩子”。
卿一笑當時還以為她是宮中哪位不受寵的妃子,沒想到她竟然是當今皇後。
皇後躺在床上,聽到容無缺和魏瓊喚了她幾聲,眼角漸漸濕潤,臉色忽然慢慢變得紅潤,皇上面上一喜,連忙叫太醫,太醫上前給皇後把脈後,跪倒在地說是“回光返照”。
皇上氣急攻心,對着太醫胸口踹了一腳:“滾!都給朕滾下去!”
“你……”卿一笑沉默地站在一旁,冷不防皇後看向她,手指無力地指着她,又喃喃道,“你來……”
卿一笑看了皇上一眼,指指自己,皇上示意卿一笑按皇後說的做,卿一笑走過去握住皇後的手,皇後的發髻淩亂,那似藏了無數苦楚的眼底在握住她手時,慢慢浮起了笑意。
她平靜地看着卿一笑,視野裏仿佛掠過無數過往,她微笑道:“姝兒……你好久沒來看姨母了……”
皇後想起了自己曾在穆家的少女時光,嘴角挂着一絲溫柔的笑意,她是穆光的妹妹,所以她從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命運。
穆家的女人對政治和權力有着與生俱來的覺悟,身為穆家的女子,她承認自己實在不是一個很好的權謀者,也許正因為這一點,皇上才會在允許她成為皇後,才會在穆亦風兵變後沒有廢掉她。
一個傀儡皇後,皇上根本不會在意,不會在意她會不會對自己的江山構成威脅,也不會在意她對他從不掩飾的真情。
“皇……”卿一笑看着皇後,想提醒她認錯了人,可是看到皇後眼中那明顯喜悅又迷離的神情,她忽然不忍心打破她的幻夢。
“打小你就喜歡纏着我,我也最喜歡你,你知道這是為什麽麽?”皇後好像沒感覺到卿一笑的存在,只是自顧自地低聲道,“因為我們很相像,一樣地純真,一樣地固執,固執到為了一個人可以放棄自我……姝兒,作為穆家的女子,我和你都很失敗……我們不如那些無心的女子,我們都太天真,天真到以為能得到一個人全心全意的愛……”
“我愛……皇上……所以我甘願愚魯蠢笨,甘願被這深宮鎖一輩子……”殿內,皇後握着卿一笑的手。
四周的人靜默無聲,只聽到皇後無力又帶着心酸的聲音,她急促地呼吸着,臉上帶着微笑,雙眼空洞地望着頭頂,似乎說出這些話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尾音一字字地低了下去,“這一生……一秒都不曾後悔……”
“不!晚盈——”
“母後——”
Advertisement
尖銳的呼喊聲劃破長空,有身影跌跌撞撞地撲向床榻,有人帶着一身寒風沖了進來,有宮人叫着“皇後薨逝了”跑了出去。
起起伏伏的哭聲從內殿傳出,越傳越遠。沉悶的喪鐘被誰敲響,一聲一聲,不停地響着,震得人心髒一陣陣地發疼。
卿一笑不知道自己是被誰推開的,也不知道是誰在擁擠沖撞中将她護在了懷裏。
在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人已經到了外面,她看着前面入眼的白,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去哪兒。
原來這世間有這麽多的癡情人,為一人賠上一生。
在這座冰冷的皇宮中,江山未老多少紅顏舊,一輩子不由自己地活着,在自我編織的幻境裏,在愛與恨的虛枉裏,短短一生,從生到死。
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為了一個有權無心的皇上,在這座深宮中,沒日沒夜地等待着一份可笑的愛,從少女時期的愛慕到如今一無所有,這麽傻的皇後,自己為什麽要替她感到難過呢?
卿一笑想不明白自己為何難過,似乎是怕自己在将來的某一天會成為這樣的一個女子,又似乎是對這樣糾纏又無休止的所謂命運感到絕望。
她只覺得很累,在與皇上較量無聲抗議的這段時間裏,在看到皇後到彌留之際毫不後悔的眼神時,在明白容無缺改變不了這種現狀的事實時,她卿一笑不是這麽愚昧的人,皇後對皇上那樣的愛情對她來說,她不接受,如果愛那麽卑微,那麽她就不要了。
一個人,首先得是她自己,然後她才能去愛一個人。
如果卿一笑都不再是“卿一笑”了,她不會守着容無缺,她會選擇離開。
清醒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她卿一笑,只是清醒得太晚了,因為不舍得,因為怕失去,所以才會選擇不清醒。
她不怕為了希望去努力,她怕的是,根本沒有希望。
不過她的清醒,她控制得很好,在想明白這一切後,她面上的蒼白漸漸斂去,停下腳步,對旁邊的容無缺露出一副沒事人的笑臉。
容無缺迎上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吓着了?”
卿一笑的目光裏有幾分疼痛和隐忍,半晌,她對他淡淡地笑了笑,點頭:“嗯,有點兒,那可是皇後娘娘,我怕皇上傷心過度,一沖動就摘了我腦袋呢,這不,趕緊趁亂拉着你開溜了。”
容無缺還想說什麽,卿一笑突然上前一步,笑道:“容哥哥,我現在不想讨論和這皇宮相關的任何人任何事,我們去看那個‘雪蹴鞠’好不好?要不然,我們去城外那座山坡上看雪也行,我現在不想待在這裏。”
“好。”容無缺将她故作輕松的樣子看在眼底,他在皇宮上方沉悶的喪鐘裏,牽着她,背向那座埋葬了無數愛恨權謀的墓穴,往前走去。
大雪落下來,覆上他們踏過的青磚,沒多久就把一切痕跡遮掩幹淨,唯有那孤獨的鐘聲,綿綿不絕。
月國盛元十三年冬,在穆家發動兵變後的幾個月,皇後穆晚盈因病去世,至此,穆家最後一顆被安插在朝中的棋子消失。
皇後葬禮舉行後,皇上也病倒了,兩月後,太子竟然留下一紙“自廢太子”的手谕後,帶着幾個随從連夜離開皇宮,不知去向。
元月十八,流落民間的五皇子容無缺被冊封上位,被皇上特賜入住東宮,代理太子事務,而舊日大臣魏瓊恢複官位,連升至相國。
“代太子”上位後将歷年冤假錯案平反,親自釋放牢中蒙冤犯人并給予重金安撫其家人,選派官員卿一刀帶人回青川縣重修容府,大贊容縣令生前為官清廉之風,意在給當朝大臣以示典範。
二月二十六,“代太子”又命相國魏瓊修訂完善月國各項刑法、律法,将“暗衛”等獨大的秘密組織收編朝廷刑部;徹查貪污腐敗官員作風,根據其貪污程度和悔過态度給予十二級不同程度的獎懲處理,嚴重者一律當斬。
三月十六,“代太子”倚重寒門學子,取消官員之子和其他不公平保送名額制度,廢除歷年來被朝中官員壟斷的考試評選制度,推崇民間德高位重的學者為主考官,享與朝中官員同等權力。
……
“太子好厲害,連東宮中侍奉的德公公都變神氣了,連于公公都不怕。”
“德公公?是不是那個踢蹴鞠,腳腫了三個月的德公公?我聽說去年下雪,德公公見地上一個雪球,一時腳癢踢過去,你們猜怎麽着?那雪球裏面是個手爐。”
“誰那麽無聊啊,怪他活該,哈哈哈……”
卿一笑立在窗前,手中摩挲着一塊玉佩,聽着外面婢女們的讨論,聽到她們提到那個“雪蹴鞠”,去年冬天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
皇後薨逝那天,他們沒有去看那個“雪蹴鞠”,也沒有去城外的山坡,而是買了兩壇好酒,在皇宮的屋頂上醉得一塌糊塗。
自從那天起,卿一笑就告訴自己,再等一等,或許她的容哥哥會有更好的辦法,或許她不用留在宮中,或許容哥哥會任性一次帶着她遠走高飛。
她等過了寒冬,等到了初春,等來了容哥哥冊封為皇子成為“代太子”的消息,等來了她爹被派去修葺容府的消息,等來了他輔佐皇帝處理政務、力行改革廣受稱贊的消息。
所有人都明白,“代太子”只是一個虛名,五皇子會是真正的太子,将來的皇上。
“姑娘又在吹冷風了。”
熟悉的責怪聲響起,卿一笑剛回頭,肩膀就披上了一件披風。
卿一笑看着紅香,這個曾在寧坤宮旁邊的小院子見過一次的人,皇後娘娘的貼身婢女。
卿一笑苦笑了一下,從什麽時候起,擔心她冷給她披衣的人,已經不再是容哥哥。
卿一笑凝視着手中的青鳳玉佩,在她的首飾盒中還放着一枚青凰,上面雕刻的鳳凰和名字本就是趣味之作,如今,容哥哥身份不同,不再适合佩戴她送的玉佩了,她一賭氣,趁他不注意将這枚玉佩偷了回來。
“他會是個好皇帝,對吧?”卿一笑擡頭看着遠方的天空,幽幽道。
紅香一時沒反應過來卿一笑口中的“他”是誰,等她恍然大悟,只聽到卿一笑輕輕一聲嘆息,對着天空一笑,篤定道:“他會是個好皇帝。”
可我不會是一個好皇後。
我也不會成為這座皇宮的皇後——他萬千妃子中的皇後。
所以,我必須離開,容哥哥,因為愛你,所以我只能離開你。
只有離開,我才能将記憶中的你永遠放在心中,天涯海角,永遠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