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東閣
逐月從蒙古那邊帶來的奴仆來找我時,我是滿心茫然的。
她聲淚俱下,早就沒有了當時給我下馬威的神氣,膝行到我面前,懇求我放了她的主子。
她的好主子。
她說,主上有了身孕,受不得氣,願公子勸陛下多探望雲影殿。
我眼前一抹黑,直接一腳就蹬上去了:你再說一遍?
那個奴仆眼中閃過一絲狠戾,顯然沒有想到平日裏病蔫蔫的我還有這般動作。但無法,她有求于人,只得低聲下氣地再複述一遍。
我定了定心神,勉強冷笑道:她有了身孕麽……呵,這與我何幹?賤種的孩子仍然是賤種……
我越說越沒底氣。
梁朔喜歡小孩子,這我知道。
如果這個孩子還是他自己的骨肉,他一定會更加喜歡。
想到這個孩子體內流淌着梁朔的血,我心中頓時有了一絲柔情,但轉念一想,這孩子,卻是梁朔與其他人生的。
不管是逐月還是誰,只要是除我之外的其他人,我的心中就會有永不滅的滔天恨意。這恨意足夠強,強到最終會反噬我自己。
想來我真是很矛盾的一個人。那個孩子——無論是男是女,都是梁朔的親骨肉,我一想到這點,就忍不住把心窩子都掏出來。可偏偏……偏偏是其他人,這樣一想,我就想立刻把那個還未出世的孩子千刀萬剮。
兩種針鋒相對的想法交織在一起,我覺得整顆心都要燃燒起來了。
恍惚間,我發覺眼前有烈焰升騰。
是地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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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一下,是時候該走了吧,梁韞。
這人世間,好像也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了。
我不可能去傷害那個孩子,但不是因為孩子無罪這種屁話。孩子無罪?真是讓我捧腹大笑的言論。孩子怎麽可能無罪,他——或者是她,從另一個女人的肚子裏生出來,這本身就是罪過了,于我而言。
我這個人吶,就是貪生怕死小肚雞腸。
孩子死了,梁朔恐怕會傷心的。最重要的是,他或許會恨我。
徹底忘記或者是懷揣着恨意,我相信會有人選擇後者,因為有感情總比淡忘要好。
我不願。我不願梁朔的後半生,都在恨意中度過。他畢竟是我的弟弟,是我的阿白。
他送我的玉墜,我取下來了,在手中打了個旋。鳶兒看我怔怔地瞧着那玉墜,以為我在想着梁朔呢,嬌嗔道,公子您可別盤了,萬一摔壞了怎麽辦,這可是陛下的一片心意呢。
我“噢”了一聲,從善如流地收了起來:是啊,他的一片心意。
鳶兒。我忽而喊了她一聲,這可能是我今生今世最後一次喊她的名字了,可憐的人:你今晚去梁朔的養心殿,就說我在東閣等他,拿着這個玉墜,不會有人阻攔你的。
鳶兒剛聽我這話,有些困惑,不過她明白我要主動去找梁朔了,簡直開心得不得了:是,奴婢明白了!
我對她笑了一下,這應該是我對她展露出的最溫柔的一面:傻丫頭,下去吧。
我要邀梁朔上東閣。
今晚月色正美,還飄起了絲絲點點的小雪。要不是心裏有塊石頭硌着,我真要對酒吟詩了。
梁朔居然比約定得晚來了一些,想必先前是去了雲影殿。
月光從樹叢形成的空隙中投射下來,形成了或大或小的光斑。偶爾有一陣風吹過,光斑或分散開,或融合在一起,還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終于來了。
不像平常那般胸有成竹到近乎刻薄,梁朔好像有些失了态。
他的腳步不再帶着那種不緊不慢的鎮定自若,比平常要輕松許多。梁朔一上來東閣,就有些急切地坐下,握着我的手,來回撫弄着,聲音裏有掩不住的歡欣:哥,孤要做父親了。
我笑着輕輕點了點頭:嗯,我知道。
也許是着月色太柔,也許是這雪烘托得氣氛正好,梁朔竟沒覺出我的不對勁來。
他自顧自地說着:孤想好了,等孩子一出世,就放到淩霄殿寄養,你便做那孩子的夫子……
我止住了他,彎了彎眼梢:先別急着說後面的,要是真寄養在我名下,逐月公主恐怕會記恨我一輩子。我胸無點墨,怎能禍害你的孩子,我的——我的皇侄。
梁朔的語氣中多了幾分不耐:逐月,逐月!哥,我們之間談話,何必提到她!
我說,她可是即将為你誕下一個皇子的女人。
梁朔蹭地一聲站起來,看着東閣下的雪中梅對我說:哥,直截了當地說罷,逐月是一個狠毒的女人,我不會放心把孩子交給她的。
我适時歪了歪頭:噢?
她在宮中行巫蠱之術,要不是懷了龍種,我早就将其打入冷宮了。
我急忙道:別,免了。蒙古好不容易平息了戰争,何苦殃及那些邊界的百姓。
梁朔緩緩走到我面前,彎下身子,揉了揉我的臉:哥,你傻呀。蒙古機密既已竊取到,開不開戰,那是大周決定的,由不得蒙古。
我看着梁朔黑如深潭的眸子,咧開了嘴角:梁朔,你還是一如既往的混賬。
梁朔眯了眯眼,不作聲。
我也像梁朔一樣,緩緩直起身子,走到了東閣的欄杆邊,手伸出去,雪在我的手心裏化了,融成水,流在地面上。
水滴由高處砸下來,一滴一滴,令人心顫。
我忽而開口:梁朔,你憑什麽覺得我會喜歡你的孩子呢?
梁朔想了想,笑道:不知道,應該是愛屋及烏?
真不要臉。
梁朔短促地笑了一下,在你面前,什麽不要都可以。
我将梁朔的手放在我的心上:梁朔啊,你說的對了一半。我這顆心,有一半讓我覺得必須對這個孩子負起責任,有一半卻唆使着我掐死他。
梁朔的面色微變,他的手指微微蜷縮,脖子上似乎隐隐冒起了青筋。
我把梁朔的手緩慢而又堅決地推開,上半身探出東閣的欄杆外,吹着從遠處來的東風:梁朔,下面的梅花好美啊。
梁朔試圖撈回我的腰:太危險了,回來。
回來,恍惚間我想着,如何回來。
阿白,我們早已回不去了。
我對梁朔搖了搖頭:罷了……什麽一半一半的,不管怎樣,梁朔啊,我這顆心,這輩子算是給你了。
梁朔似乎從我的語氣中察覺到了不對勁,面色逐漸變為鐵青。
我的手像獻祭貢品那樣伸出去,伸出東閣外:梁朔,你感受到了嗎,今晚吹的是東風。
可惜東風不予卿。
我縱身一躍,梁朔只抓到了我的一片衣袖。
死前無斷袖之名,死後卻有了。
下墜的滋味很不好受,我感覺內髒都揉作一團。
我閉上了眼睛:梁朔,下輩子我們不要再相見了。
就算相見,我也要比梁昱先遇見你,一定。
似有梅花枝插入了我的胸膛,血染得梅花更豔。
最終還是一個人孤零零地踏上了黃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