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舊情 既然錯了,那我要罰你

姜姮仍舊沒什麽反應。

從很久以前,她就是一副看淡生死漠視榮辱心如止水的模樣,年少時那些喜好、恐懼……所有會擊泛起心池漣漪的東西,如今于她而言也都變得索然無味。

世間萬千色彩皆游而遠去,只剩下茫茫無盡的枯燥歲月,點滴鑿琢着人心。

梁潇說得對,有時候死并不可怕,反倒意味着成全、解脫。

姜姮沉默地閉上眼,等着他來成全她。

她沒等到,棣棠和籮葉先沖了上來。

兩人雖然聽不清梁潇說了什麽,但眼見他掐姜姮的脖子,面上帶着凜然恨意,像是想把姜姮連皮帶骨拆了一樣。

便再顧不上別的,紛紛跪在梁潇腳邊,扯着他的袍裾,戚戚哀求:“殿下,您不要殺王妃,她這些年一直都很聽話的。您不讓她出門,她就不出;您不讓她見生人,她就不見。”

梁潇漠然低睨了她們一眼,沖姜姮道:“看見了嗎?這才是懼怕時該有的表現。人都該如此,喜歡時笑,悲傷時哭,恐懼時求饒,軟弱時求助。再看看你,一天到晚死氣沉沉的,像個活人嗎?”

說罷,他把姜姮甩開。

那股力道于梁潇是尋常,但姜姮卻受不住,身體重重撞上牆,極悶頓的一聲響,撞得生疼。

姜姮擡手捂住胸口,面頰猶帶淚痕,濡濕了幾縷發絲,緊貼在鬓邊,襯得一張素面愈發蒼白。

棣棠和籮葉想上來扶她,被梁潇厲聲喝退。

他上前将姜姮打橫抱起,輕輕擱在床上,凝目端詳她的臉。

一壁燭光幽惑閃爍,粼粼光芒映在面上,将面容照得如白紙墨畫般素寡冷清。

明明還是一樣的眉眼,瓊鼻丹唇,雪膚皓齒,可記憶裏是那麽燦爛明媚,絕不是這副疏涼的樣子。

Advertisement

梁潇心中難受,低頭吻上她的唇。

晨起,姜姮是被一陣低低的回話聲吵醒的。

她還枕在梁潇的胳膊上,被他攏在懷裏,依稀聽見帳外傳入姬無劍的聲音,說道:“宮裏傳來話,說崔太後憂心國事,夜間盜汗難眠,請靖穆王入宮探望。”

姜姮感覺到有滾燙的吻落于頰邊,梁潇邊親她,邊帶着鼻音漫不經心道:“你回,若是鳳體有恙,宜請太醫診治,本王不谙岐黃之術,就不去攪擾太後安歇了。”

姬無劍為難:“傳旨的都監道,太後說了,若殿下不去,她便親來府中。”

梁潇聲音裏含了些不耐煩:“本王知道了,你回,本王過幾日會去看她的。”

姬無劍稱喏,退了出去。

姜姮留意聽着,因不知前情,聽得沒頭沒尾,雲裏霧繞。但是姬無劍口中的崔太後,姜姮卻是如雷貫耳的。

她是淳化帝的皇後。

七年前的那場禍事,禍起宮闱傾軋,黨派征伐,辰羨因此喪命,姜家亦險些覆滅。坊間有傳言,便是崔太後在帷後設計,既為帝王除患,也是為她自己的母族清河崔氏鏟除異己。

她想得累了,又稀裏糊塗睡過去。

日上三竿,兩人起身,梁潇心情甚好,興致起來非拉着姜姮要給她畫眉。

一雙遠山眉,清雅澹靜,如墨暈染般嵌在雙眸之上,為本就絕美的容顏添彩。

但梁潇的筆法實在生疏,螺黛描了擦,擦了描,總也畫不好。

直到薛臯院許太夫人那邊來人催,姜姮實在無法,握着梁潇的手匆匆描好眉。

許太夫人向來心寬,不過一日光景,已忘了曾與兒子鬧過一場,眼下正拿着管家送來的禮單,喜滋滋地張羅自己的五十大壽。

去年淳化帝駕崩時不曾大辦,太夫人就覺得萬分委屈,好容易熬過國喪,只等着大擺筵席,好好享受衆人的追捧奉承。

兒子如今是輔政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她做母親的自然與有榮焉。

她生怕兒子不肯如意,特将親生女兒梁玉徽叫來幫腔。

梁玉徽是梁潇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早先幾年出嫁,嫁的是知審官院事曹昀,夫妻不睦多年,終于在年前和離。

和離後梁玉徽不願搬回靖穆王府住,自個兒在外頭置辦了宅邸,買了幾十個小厮侍女伺候自己,終日招貓逗狗,日子過得不亦樂乎。

梁潇太知道他這妹妹的德行,跟許太夫人商讨完了壽宴的事,目光一轉,瞟向梁玉徽,道:“我這些日子耳邊總不得清閑,不是說你招惹了哪家郎君,就是說你打賞了兔兒院的男倌,你好歹是王府縣君,能不能要點臉面。”

梁玉徽搖着一把玉硝骨團扇,滿不在乎道:“你當那些男人真喜歡我啊,不過是想借我搭上兄長你,逢場作戲,各取所需罷了,什麽了不起的。”

她見梁潇還要再教訓,忙道:“你怎得不說那些男人不要臉?這種事情,你情我願,憑什麽只說女人?”

梁潇叫她一噎,一口氣梗在胸口,半天沒上來。

姜姮自是沒有心思觀賞兄妹鬥嘴的,她不住回想剛才枕席間的場景,昔日可怕疼痛的記憶悉數湧上心頭,恐懼交加,掌心暗蓄冷汗。

梁玉徽清靈靈的目光掃過姜姮,唇畔綻開溫恬笑靥,複又看向梁潇,道:“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有些荒唐,丢了兄長的臉,我也想正經再嫁個人,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只看兄長成不成全。”

梁潇擡手揉着腦側,道:“你說說看。”

梁玉徽笑說:“我早就說過了,我鐘意的是姜家大公子,自幼一起長大的墨辭哥哥,從前羅敷有夫也便罷了,只是如今我們都是自由身,何不湊成一對?他既是我嫂嫂的兄長,那麽也算親上加親。”

姜姮恍然回神,手指不由得蜷起,抓住帕子,緊張地看向梁潇。

梁潇面帶嘲諷:“他如今可配不上你。”

梁玉徽扶了扶鬓側的蝴蝶珠簪,眉眼含春,“我可不像他們姜家,曾經那般狗眼看人低,嫌我庶出看不上我。我允他高攀,若是窮的拿不出聘禮,我也不挑剔。”

姜姮霍得站起來:“兄長有家室。”

梁玉徽漫然道:“不過一個妾室,我過門前打發了就是。”

“芝芝為兄長生兒育女,與他共患難同榮辱,憑什麽你一句話就要……”

“那你們姜家為什麽不擡她做妻?”

姜姮叫她問住了,躊躇難言。

梁玉徽掀起眼皮仰看她,“因為她是罪臣之女,大燕律例,罪臣女可為婢、為妾,就是做不得妻。姜墨辭可沒有我兄長這般的權勢地位,他不敢。”

姜姮這會兒反倒冷靜下來了,坐回去,道:“兄長曾經立誓,此生不娶妻。我們姜家重信諾,重情義,罪臣如何,權臣如何,情之一字最重兩廂情願,原本就跟權勢地位無關。”

此言一落,花廳裏冰封般的死寂。

梁玉徽還是那番嬉笑怒罵玩世不恭的儀态,帶了幾分憐憫地觑向梁潇,果真見他臉色冷沉,薄唇緊抿成一條線,随時會繃斷似的。

她玩笑道:“兄長若是覺得姜墨辭配不上我,那不如下道命令,讓他入贅王府算了。左右你與嫂嫂成婚多年無子,将來我生的孩子也讓他姓梁,這不是兩全其美嘛。”

許太夫人原本搞不懂他們究竟在鬧什麽,但這一句話倒是正中她下懷,她忙道:“這好……”被兒子厲眸一眄,她讪讪縮回腦袋,嘀咕:“就是好嘛。”

梁潇抿了口茶,将茶瓯摔回桌上,站起身,甩下一句:“你們都這麽有主意,找我做什麽,自己看着辦吧。”

他瞥了姜姮一眼,姜姮會意,連忙跟上他離開。

春意隽濃的時節,風中參染微涼,帶着清馥花香迎面撲來,掀動裙袂翩跹。

姜姮在渠水邊快步追上梁潇,揪住他的袖角,繞到他身前,道:“你不能由着玉徽胡鬧。”

梁潇冷漠攝人:“她不過是個傻孩子,從前傻,巴巴地往姜墨辭身上貼,只道自己喜歡,卻不知人家嫌棄她不光庶出,還是歌姬之女。當衆一頓羞辱,從此性情大變,卻還不知道學乖。”

姜姮耐着性子說:“你要講些道理,那時候兄長已與林家定親,玉徽鬧的動靜太大,已驚動林家,他不得不當衆回絕,才能給林家一個交代。至于羞辱,那不是兄長……”

“是姜王妃。”梁潇道:“是我的嫡母,你的好姑姑。”

從前這王府的女主人,便是出身閩南姜氏,是姜姮的親姑姑。她出生在姜家最鼎盛的時候,尊貴嬌養,心氣頗高,本看重先靖穆王後院幹淨才嫁,誰知嫁過來才知道夫君在外養了外室,秦淮歌姬,千嬌百媚,甚至還育有一子一女。

自是奇恥大辱,天翻複地地鬧過一場,可那時朝廷忌憚閩南節度使轄制重軍,與皇室聯姻也是幹系萬千,為了家族,不得不捏着鼻子認下。

饒是這樣,還是等過了幾年,自己的嫡子辰羨開蒙念書了,才松口準那母子三人進府。

他們便是許太夫人、梁潇和梁玉徽。

姜姮幼年喪母,父親照顧不暇,将她送來靖穆王府長住,伴在姑姑身邊,被捧在手裏寵着,根本不知人間辛酸幾何。

那時,梁潇和辰羨都待她很好,會馱着她捉蝴蝶、爬牆,也一樣的眉目如畫,清華俊秀。

唯一的不同,就是梁潇性子略冷,總是沉默寡言。

後來長大了,玉徽喜歡上了兄長墨辭,當衆提出要嫁他,兄長回絕,那之後,姑姑當衆甩了玉徽一耳光,冷笑:“歌姬之女,也配嫁我侄兒。”

姜姮記得玉徽哭了一夜,把自己送給她的釵環脂粉全都扔了出來。

她不知道那時的梁潇心裏在想什麽,因為他一貫的神色冷淡,任由妹妹伏在他懷裏哭,目中曠闊無垠,似平靜,又似暗自醞釀狂濤怒浪。

從那以後,姜姮和梁潇就生疏了,梁潇見着她不會再唇畔含笑地叫“妹妹”,不會從官衙回來順道給她帶果子糕餅,不會替她寫夫子布置的功課。

只會朝她輕輕颔首,算是打過招呼了。

直到辰羨卷入謀逆之禍,連累整個靖穆王府和姜國公府面臨滅頂之災,唯有梁潇受皇帝庇護置身事外。

那一日他對姜姮說:“若不想去教坊為妓,那還有一條路,嫁我。”

那個時候,姜姮才恍然發現,其實兩人已經十分疏離、陌生。

她突然感覺到一種深深的乏力,擡頭看梁潇,目光幽戚,“那要如何才能放過我兄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