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子嗣 梁潇對她的控制,偏執且瘋狂

渠水泱泱,倒映着疏枝明燦的桃花,缤紛落英逐水流,橫貫一道白玉樨石橋,通連向八角蘭尖亭榭。

那亭榭高高伫立,遮了大片陽光,在人臉上落下斑駁影絡,将彼此神情映得晦暗不明。

梁潇負袖而立,驀得笑了,頗為冷诮:“姜姮,你可真像個聖人。”

姜姮被他這一笑鬧得遍體森涼,惴惴難安。她太了解梁潇,若他能狂風驟雨地火氣全發出來,那反倒沒事,最怕他這般隐而不發、陰陽怪調,不定在心底盤算着什麽,卻一定是有人要倒黴。

她攥緊他的袖角,直到攥出一手黏膩的冷汗珠,才低喃:“辰景哥哥,不要去為難我的兄長,他已經前途盡毀,不能再毀了他的家。”

梁潇看着她眼中淌着綿軟的流光,蘊少許脆弱,強忍着淚不讓它掉下,哀哀渴求地仰望他。

他倏然想起了幼時,夫子嚴苛,她又過分驕縱不學無術,功課于她是負累。

辰羨是世子,姜王妃望子成龍,日日盯他秉燭夜讀,他自然顧不上姜姮。

姜姮便抱着成摞的書籍和筆硯跑來找梁潇,扯着他的衣袖,踮腳笑眯眯求他:“辰景哥哥,你幫我看看這裏,我總覺得不通,若是交上去謝夫子非得訓我不可。”

又或者,再不要臉一點:“辰景哥哥,你替我寫吧,我請你吃蜜煎櫻桃。”

那時的她嬌憨可愛,白嫩的臉頰邊有一點蓬嘟嘟的軟肉,似初生的嬰孩,幹淨明澈,眼巴巴看着人,任誰都不忍拒絕。

梁潇時常想,她生來就是要被萬千寵愛的,凡是她喜歡的,她想要的,都該乖乖落到她手裏。

他不禁撫上姜姮的臉頰,嘆道:“你已經許多年沒有這樣叫過我了。”

姜姮淚光瑩瑩看他,“我以後可以一直這樣叫你。”

“只要我別逼你的兄長娶我妹妹?”梁潇嗤笑:“姮姮,你終究是長大了,知道與人讨價還價,想得到什麽就要拿另一樣東西去換,再不是從前只知索要等着照顧的小孩子了。”

他慣常喜歡譏諷姜姮,但此刻垂首,卻有說不出的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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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姮咬住下唇,對不上他的話,卻緊攥着他的袖角不肯松,那不是袖角,而是兄長的一線生機。

梁潇凝睇着她沉默許久,再開口時已恢複了公事公辦的平靜:“墨辭再不濟,終究還有一兒一女,這一點上,他倒比我強。”

梁潇擡起她的下颌,望入她的目中:“我今年二十七歲了,我需要有一個孩子,既安內宅,也安人心。”

姜姮目光閃爍,掩過心虛。

“我知道你不敢再藏藥,可也有別的法子,在浴房裏鼓搗些什麽,以為我不知道麽?”他隔着絲衣,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道:“這事也沒有多難,你只需拿出當年要給辰羨留後的決心,總能懷上的。”

姜姮癡怔半晌,啞聲說:“我和辰羨沒有……我們清清白白。”

“好,你們清清白白。”梁潇撫着她,溫柔說:“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将來,将來我要兒女繞膝,父慈子孝。而不是家裏家外,總有人盯着我後院這點事,要給我塞女人,我很煩,煩到透頂。”

姜姮的唇顫了顫,一旦想到他們兩個會有孩子,就有一種徹骨森寒于體內蔓延。

她心底抗拒至極,恹恹沉默時,梁潇将袖角抽了出來,拍板落定:“你回去歇息,下午我讓太醫來給你診脈。”

姜姮萬萬沒想到,玉徽鬧了這一通,最後竟會是這樣的結果。

午時過後,太醫便來了王府。

棣棠置海川螺屏風,太醫隔紅綢帕給姜姮診脈,起身沖坐在一旁的梁潇鞠禮,道:“王妃身子并無大礙,先前滑胎落下的病根也都養回來了,溫補數月,遲早會有好消息的。”

梁潇微笑:“那就有勞太醫開藥了。”

籮葉送太醫出去,回來時見棣棠退出了寝閣,一臉苦悶。

清馥香霧自綠鲵銅爐的镂隙悠悠上浮,芙蓉紗帳飄起,露出一角皎白如雪的寶簟牙床。

梁潇心情不錯,坐在床邊,道:“聽見太醫怎麽說的了嗎?你的身體并無大礙。”

姜姮低下頭,不接話。

“最遲半年,總要有消息。不然,我就應了玉徽所請,讓墨辭入贅王府,過繼他們的孩子為嗣。”

姜姮深感疲倦,縱然有個尖銳聲音在嘶吼:絕不能生!可被梁潇逼到絕路,只能暫且佯裝妥協:“好,我生。”

兩人算是達成一致,倒有了短暫的平和,鮮少争吵,真如尋常夫妻那般,芙蓉帳暖軒窗梳妝,營造出些許恩愛靜好的氛圍。

雖然兩人成婚七年,但其實在一起的時日寥寥。起初的幾年,梁潇在外領兵,要對抗北狄侵襲,一年中有七八個月是在軍營疆場上度過。

後來朝局漸穩,他又忙着争權奪利,王府終日來客絡繹,時常關起門密談到半宿,他幹脆宿在書房。明明同一屋檐下,十天半月不碰一面都是尋常。

去年淳化帝駕崩,朝堂政局翻覆,風雲莫測,梁潇忙着往要塞上安插自己的人,與琅琊王氏鬥智鬥法,幾乎忙得衣帶不解。

錯綜混亂一年多,才終于步入正軌,諸事穩妥,能歇口氣。

除去上朝理政的時間,梁潇幾乎都膩在寝閣裏。他發現姜姮開始讀書,會将讀不懂的字句抄寫下來,鎖在一個綢匣子裏,積攢了許多,也不知要去問誰。

這七年,姜姮有過不少喜好,如調香、丹青、制墨……皆用來消磨重檐紅牆之內的孤寂歲月。

她按照古籍調出過已經失傳的敕貢杜若,鑽研得不分晝夜。梁潇嘴上不說什麽,就找茬責打幫她研香的侍女,姜姮看這些小姑娘們渾身是傷哭得凄凄慘,于心不忍,就順梁潇的意,不調了。

丹青、制墨亦如是,但凡她将要做出些成果,梁潇就會想盡辦法阻擾。

他不許她出門,不許她去前院,不許她見生人。

也不允許她有長久的、癡迷的、會占據她大量精力的愛好。

梁潇對她的控制,偏執且瘋癫。

是以七年,她可以說是一事無成,唯一可長久做的事就是在榻上陪梁潇尋歡。

她的妝匣裏有價值連城的玉凝膏,每天沐浴後會有侍女給她塗抹全身,養出冰肌玉骨,香滑嫩膚,供梁潇揉捏享用。

若她的肌膚沒料理好,若她的氣色容顏不好看,她身邊的侍女輕則被杖責,重則被發賣。

姜姮被迫舍棄過許多愛好,漸漸的,拿起了曾經最不喜歡的聖賢書來讀。

近來,她在讀《太平禦覽》,讀到祖逖別傳那一節,因字句晦澀,進展甚是艱難。梁潇瞥見她又開始俯首抄寫,略了一眼,笑起來:“你但凡少年時長點心,也不至于連這麽淺顯的字句都不懂,謝夫子若是在這兒,非叫你氣得背過氣不可。”

姜姮握筆的手輕顫,濃酽的墨汁滴落,在宣紙上暈染開,毀了一張快要寫好的字箋。

她不寫了,将筆擱回筆洗,直勾勾盯着梁潇。

梁潇拿起她的團扇把玩,“看我幹什麽?又不是我不讓你用功讀書的,誰叫你天生頑劣驕縱,半點讀書的苦都受不了。”

姜姮時常遺憾,有人逼着念書時,她不肯用功,而當她想用功時,卻已無人可問。

蓋因她年少時過得順遂無憂,父親姑姑将她一生都安排好,泡在蜜罐裏,覺得讀書實在枯燥無用。

可當她慢慢長大,将日子過得一團糟,時常陷入窘迫無助的境地,才想起夫子曾經說過“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車馬多如簇”,想去書中解惑,才發覺學問并不是那麽好做。

她想起最初,大約五六歲的時候,正是啓蒙的年紀。

梁潇長她四歲,本應早就開卷,但是姑姑不許,說他性子陰鸷,需得錘鑿磨砺,不如先習武。

說是習武,找的卻是不入流的混混給他做師父,言語鄙俗,行止粗糙,常把梁潇打得鼻青臉腫。

許太夫人跑去老靖穆王面前哭訴,反倒做實梁潇浮躁懶惰,吃不得習武的苦。

那時姜姮年紀小,單純,什麽都看不懂,還羨慕梁潇,他不用做功課,不用背誦那些拗口枯燥的文字,可以天天玩,還能自己獨占一爿院子。

終有一日,她耐不住功課的繁重,抱着書籍翻過那堵牆,找上了梁潇。

她讓他幫她抄寫幾篇《論語》和《說文解字》,梁潇翻了幾頁書,擡頭瞧了瞧她,眼珠滴溜溜轉着,拿捏了許久,才說:“我可以幫你抄,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他要姜姮去問夫子要幾本他做過批注的書籍,他看完了會把不懂的地方抄下來,由姜姮拿着再去問夫子,并且一定要想辦法讓夫子把解答以淺顯的字句寫下來。

幼時的姜姮嘴甜會撒嬌,哄得謝夫子團團轉,文人單純,不疑有他,只當這孩子終于懂事要發憤圖強,盡可能滿足她的要求。

如此一兩年,批複寫了無數,卻不見姜姮有長進,謝夫子終于生疑,悄悄跟着她,發現了住在偏院裏那個傳說中不學無術、粗鄙頑劣的王府庶長子。

當時梁潇偷偷苦讀許久,謝夫子問了他幾個問題,皆對答如流。

謝夫子觀其容顏衣着,是個幹淨清秀的孩子,斯文有禮,并不像傳言那般不堪。心中明了幾分,找了靖穆王,也不知說了些什麽,總之後來靖穆王便允許梁潇和姜姮他們一起讀書。

謝夫子是燕趙名儒,學富五車,朝中文官武臣皆奉為上賓,說話是極有分量的,姜王妃就是心裏不快,也不好說什麽。

姜姮曾經覺得梁潇是運氣好,遇見了她這麽個善解人意又腦子少根筋的姑娘。

可當她也陷入當年梁潇的境地時,才明白,當年的梁潇,能自四面圍堵艱辛卓絕的環境裏孤身殺出一條通往錦繡前程的血路,是多麽不容易。

要懂得忍耐蟄伏,還得有個好腦子。

姜姮怔怔看了一會兒梁潇,低下頭,重新抽出一張宣紙,提筆蘸墨。

梁潇把筆搶過來,“行了,別寫了。”他拿過那本《太平禦覽》,給姜姮諸字解說祖逖的生平,末了,總結:“不過是個赤膽忠心,卻沒什麽好下場的人。”

姜姮歪着頭消化梁潇的講解,突得生出些活絡心思,反複觀察他的臉色,試探道:“能不能給我請個女夫子?”

梁潇正要喝口茶潤潤嗓,聞言揚眉,笑問:“你說呢?”

這是不可能的。梁潇給她立下的規矩裏有一條:不許見生人。

姜姮不免失望,郁郁寡歡地垂目。

梁潇将茶瓯一推,站起身,“時辰不早了,安歇吧。”

姜姮只有乖乖上前,為他寬衣解帶。

烹油着錦的,梁潇手法暴戾陰狠,卻總是對姜姮不滿意,想喂她藥,又記起太醫極隐晦地囑咐過,那藥用多了會對子嗣有損,便忍住,湊到姜姮耳邊呵氣:“這般敷衍我,是想我在你身上玩出些花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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