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少年 不許看別人,只能看我
梁玉徽眼見梁潇神情變幻莫測,由松動逐漸變得冷硬,猜到幾分:“你若是在意她和辰羨的事,那也得講些道理。都是父母之命,你從一開始就是知道的。”
“不,不僅如此。”
梁玉徽驚愕:“難道還有別的事?”
梁潇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恢複深邃幽冷,淡漠斜睇她,“做你該做的事,少打聽。”
梁玉徽敗興地咂咂舌,看了一眼姜姮休憩的偏室,心道總有一天她要問出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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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姮睡了一覺,稀裏糊塗做起夢來,夢中白霧連綿,藕花潋滟一池。
那日是辰羨的生辰,姑姑本要帶着他和姜姮去清鐘寺供生辰燈,臨行時叫瑣事絆住,便只叫他們兩個小輩先去。
馬車駛至朱雀門街西停住了,姜姮挑開簾看,見辰羨和梁潇各騎一匹黑鬃高頭馬,在街心說話。
梁潇還穿戴着紗帽官袍,長長的袖子順着馬背垂曳,看上去像是在出公幹。
姜姮聽見辰羨邀梁潇與他們一起去拜佛。
梁潇的生辰也是這幾天,府中卻從來不會給梁潇操辦生辰宴,雖然都在一個屋檐下,但自小,他與辰羨的境遇便天差地別。
梁潇素來寡言淡漠,讓人看不出他究竟對這些在不在意。
姜姮将下巴擱在馬車窗沿上,隔熙攘人群呆呆看向梁潇。
那時因為玉徽和姜墨辭的事,兩人已疏遠許久,姜姮雖是個沒心沒肺愛玩愛鬧的性子,但在梁潇那裏遇了幾回冷,卻也知道收斂,待他不複以往熱情。
她見梁潇神色寡淡,沒甚興致的模樣,但一眼瞟見她,滞默片刻,應了辰羨所邀,與他們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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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寺中有許多間小廟,廟裏供奉各方神靈真身。幾個小沙彌引他們三人分別去了三間不同的小廟,說要在海燈前單獨祈願,摒棄遐思,身心皆誠,方可應願。
說完,他們果然都退了出去,只留姜姮在小廟內。
供桌上菩薩寶相莊嚴,端淨瓶俯瞰人世。周遭靜悄悄的,唯有一些杳杳傳來的誦經木魚聲。
姜姮跪坐在蒲團上,仰望着菩薩,驀得嘆了口氣。
“菩薩,辰景哥哥不理我了。”
她憂郁而傷懷地對菩薩傾訴:“他從前對我可好了,會替我做功課,給我買糕餅,還幫着我翻牆出去玩。他還會對我笑,他笑起來可好看了,可是……因為玉徽的事,他已經很久都沒有笑過了,也很久沒有理過我了。”
“我從小什麽都有,什麽都不缺,所以我沒什麽別的可求,我只求你保佑,讓辰景哥哥理一理我,多跟我說幾句話。”
姜姮說完,呼得舒了口氣,郁結已久的心事終于吐出來,無比輕松暢快。
她仰頭再看向菩薩,見那莊嚴寶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垂目看向她,帶着對塵俗宿命的悲憫。
她向來心思淺薄,不喜深愁,好像跟菩薩約定好了一般,朝寶相擺了擺手,蹦蹦跳跳地轉身推門出來。
院中古樹參天,梁潇在樹蔭裏負袖踱步,光斑流轉在他那張清秀姣好的臉上,照出幾分風月少年的矜貴飄逸。
姜姮站在廊庑下,看得呆住了,臉頰不由得發燙。
梁潇走到她身前,道:“衛王急召,辰羨先走了,我送你回王府吧。”
放在往常,姜姮早該跳起來發脾氣了。可此刻,在梁潇溫脈的注視下,她竟乖得像只小貓,迷迷瞪瞪地點了點頭。
她依舊是坐馬車的,梁潇也依舊是在外騎馬,兩人隔一道簾子,走過喧嚷吵鬧的街衢,漸漸安靜,姜姮估摸快要到王府了,才忍不住道:“辰景哥哥,你快要過生辰了,你想要什麽禮物?”
外頭沉默了片刻,梁潇道:“我不過生辰的,不用多費心。”
“為什麽不過啊?過生辰是多麽高興的事,那表示我們正慢慢長大。”姜姮挑開簾子,沖梁潇樂呵呵地笑:“我們長大了,就會更自由更快樂的,想出門就出門,不必再偷偷摸摸地爬牆,不必受長輩約束責罵,多好啊。”
梁潇低眸瞧她,見她笑得開心,竟也跟着笑了笑,聲音溫柔又帶一點點垂憐:“姮姮,你錯了。小時候得不到的東西,長大了多半也得不到。命運慣會捉弄人,總不叫人如願。”
姜姮聽得懵懂,捕捉到了“命運”二字,興沖沖地問梁潇:“剛才在廟裏,你向菩薩許什麽願了?”
梁潇執缰的手微頓,眼神倏地飄忽起來,低咳了幾聲,道:“你呢?你許的什麽願?”
姜姮一怔:“我啊……我……”
她支支吾吾,梁潇故作輕松道:“是不是與辰羨有關?想讓他多陪陪你,他近來可忙得很,總是不着家。”
“辰羨?”姜姮呢喃,眼睫顫了顫,默默把探出來的頭縮回馬車裏。
她怎麽完全把辰羨給忘了?
今日可是為辰羨生辰祈福啊,可是菩薩面前一句都沒有提他,回去若是姑姑問起來怕是又要編瞎話了。
她托腮煩惱地嘆氣。
在這縷輕薄惆悵的嘆息裏,寐中的姜姮被搖醒,梁潇冷着一張臉拉她起來出去宴客。
王府院子前些年新修葺過,彩繪棟宇,朱欄翠幕,藻井穹頂戚裏茶檐,絞壁、覆旌都是團織疊花的錦繡。
宣闊的前廳兩側鱗次擺着膳桌,一直延伸到庭院裏,根據官位高低落座。
許太夫人高居主座,身穿檎丹十二幅銷金刺繡長裙,頭戴重樓子花冠,面貼珍珠妝钿,打扮得雍容華貴,端莊含笑地接受衆人祝壽。
姜姮和梁潇坐在她身側,凡上階祝酒的,總要再躬身朝梁潇拜一拜,膽子大些的,還會好奇看一眼姜姮。
這些年,她倒更像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少女,從未出現在衆人面前,神秘莫測,身上纏繞着許多傳言,更加惹人遐想猜測。
姜姮留意看這些來祝壽的文武朝臣以及他們的家眷,都十分陌生,找不出昔年與靖穆王府來往的舊人。她想,七年前的那場禍事太大,凡與王府有來往的可能已經受到株連,生死未蔔。
她這般走神,便冷落了身邊的梁潇,他自袖底摸出她的手,冷臉問:“好看麽?”
姜姮低垂下眉目,想了想,用空着的那只手斟滿酒樽,擡起送到梁潇唇邊。
姿态柔軟溫馴。
梁潇冷眸看了她一陣,就着她的手喝下酒,隔着裙衫懲戒似的摸了她兩把,才将這一段揭過不提。
過後姜姮再不敢去看別人,只乖順地低着頭,緊盯着梁潇面前的酒樽,若是空了就要立即滿上。
只要有她在身邊,梁潇絕不用別人,事無巨細都要她伺候。
熬到宴席将散,兩人都有些累,梁潇拉着姜姮要回後院歇息,剛走進內廊,梁玉徽不知從哪個地方閃出來,一臉躊躇,不住觑看梁潇的臉色。
梁潇白了她一眼:“說吧,怎麽了?”
“那個……兄長莫氣,母親她……她請舅舅一家來了,你放心,我将他們讓進西跨院了,絕沒有外人看見。”
姜姮感覺到梁潇握住自己的手微顫了顫,指骨緊繃,驀得松開了她,對她說:“回你自己的院子去,不許出來。”
她點頭,乖乖地領着侍女走了。
梁玉徽顧不上替姜姮不平,得先安撫這尊閻王,緊跟着闊步流星的梁潇,急道:“今日母親過壽,你看在她養我們一場不容易的份兒上,別鬧得太厲害,都是些不懂事的人,打發了就是。”
梁潇霍然止步,回過頭來看她。
他目中藏着碎冰,射出冷厲尖銳的光,道:“我早就說過,我不想再看見他們,為什麽偏聽不懂人話!”
這話太難聽,可梁玉徽卻不敢反駁。
她知道兄長為什麽這麽恨舅舅一家。
當年父王撂下母親和他們兄妹回京成親時,給他們留下了些銀錢。若用得好,那些錢足夠他們衣食無憂過一輩子了。
可偏她這舅舅不學無術,貪財好賭,将錢全都搜刮去揮霍一空。
後來兄長生病,無錢醫治,母親不得已賣了他們才七歲的姐姐。
那姐姐是母親和別的男人生的,一直對外诓稱是丫頭。
梁潇幼年時是姐姐在照顧,生了場病燒得昏昏沉沉,再醒來時卻已不見姐姐,他順着吳江河畔跑出去很遠,哭求人牙子告訴他把人賣到哪裏去了,人牙子也無從說起。
風月之地人口買賣是在尋常不過的事,他經手的人太多,實在想不起。
往事凄清幽冷,若細細咂摸,總會品出些帶血的滋味。
姜姮回了自己的小院,迫不及待換下沉重禮衣,穿一襲輕薄柔軟的紗衣,坐在窗邊翻看書冊。
只翻了幾頁,便聽見西跨院那邊傳來哀嚎。
極渺的聲音,根本辨不出是誰發出來的,但姜姮直覺是許太夫人,因為除了她,這府中恐怕沒有人敢在梁潇面前這麽放肆。
這聲音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就消弭于塵,回歸寂靜。
棣棠悄悄湊近姜姮,小聲說:“我覺得靖穆王活得真累,跟誰不知道他的底細似的,一天天徒勞遮掩。”
姜姮不理她,她又道:“我剛剛偷偷出去看了,女人孩子一大堆,抽抽噎噎地被趕上馬車,從後角門送了出去。”
“女人?孩子?”姜姮詫異。
棣棠道:“太夫人時常接濟她這弟弟,倒也娶了妻妾,生了孩子。有幾個女孩子十五六歲的樣子,管靖穆王叫表哥,我猜太夫人就是打的這主意……”
話音未落,寝閣的門被踹開了。
梁潇面容森冷地進來,指着棣棠:“把這丫頭的眼挖了,舌頭拔了,丢出府去。”
閣中人驚駭不已,一時定住,待看見烏壓壓的小厮湧進來,才想得起來伏地跪倒。
棣棠躲去姜姮身後,姜姮展臂将她護住,小厮們連擡頭看一眼姜姮都不敢,更遑論去與她搶人,踯躅難前,一時僵持住了。
梁潇走到近前,目光灼灼盯着姜姮,道:“這丫頭偷窺主家,搬弄唇舌,合該如此。你早該懂事了,這裏沒人慣着你。”
姜姮不肯讓,護着棣棠步步後退,一直抵到牆邊瘿木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