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孩子 他親手把堕胎藥送到姜姮唇邊……
每隔半個月,梁潇會帶姜姮去一回大理寺監牢,看她的父兄和辰羨。
可是第三個月的某一天,梁潇只帶她見了父兄,沒見到辰羨。
姜姮抓着大理寺天牢門上銅鈕不肯走,梁潇氣急了,把她生生拖出來,她不肯上馬車,梁潇拖着她走了幾條街,遇上了唱歌謠的小孩。
“王非王,侯非侯,披枷帶鎖上庸臺……”
姜姮腦子裏嗡的一聲,掙脫開梁潇,往上庸臺的方向跑去。
梁潇追了她兩步,想到什麽,不再想着把她抓回來,只不快不慢地跟在她身後,确保她不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
上庸臺空無人跡,幾個木樁鱗次排列,伫立在凜冽西風中。
地上有未被洗刷幹淨的血漬,一灘灘,宛如褪色的朱漆,透着哀戚蒼涼。
姜姮蹲下去摸那血漬,癡癡怔怔的,竟沒哭,好半天才擡起頭看向梁潇,道:“辰羨說他沒有做過錯事,那這世間為什麽容不下他?你告訴我,辰羨做得是對是錯?如果他對,那錯的是誰?”
梁潇竟叫她問住了,語噎良久,冷着臉上來要抓姜姮走。
姜姮甩開他,厲聲問:“你告訴我,辰羨做得是對是錯?”
她不知事情全貌,可隐約知道,要置辰羨和姜家于死地的正是淳化帝和琅琊王氏,而梁潇是出了名的忠君之臣,深受倚重,前程似錦。
靖穆王府和姜國公府一朝覆滅,梁潇又參與了多少?
梁潇看着她不同于以往的執拗剛烈,皆因辰羨而生,面容表情逐漸另一抹影子重合,辰羨行刑前的那個夜晚也曾這樣質問過梁潇——
“大哥,你說我是對是錯?如果我沒錯,那錯的是誰!”
梁潇絞盡腦汁都想不通,為什麽,有些人明明生來矜貴,命途順遂,偏偏要去幹找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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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惜連累親眷,萬劫不複。
他不想探尋這些事,不想探尋辰羨是個怎樣的人,他只在乎活着的人,在他面前,令他愛極恨極的女人。
梁潇難得退讓,幾乎以乞求的語氣對她道:“姮姮,你不要再問我了,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辰羨死了,橫在我們之間的辰羨死了。我離不開你,對你狠不下心,我們把從前的事都忘了吧,我會娶你,好不好?”
姜姮漠然看他,啞聲道:“娶我?呵呵……”她似有未盡的話,但還未出口,晃了晃,纖細的身體翩然傾倒。
梁潇抱她驅馬回別苑,請郎中來看,郎中喜滋滋道:“尊夫人是有了身孕。”
他并未見喜色,凝着坐在榻上已恢複神志的姜姮,問郎中:“幾個月?”
“從脈象上看,有三個月了。”
姜姮自幼失恃,縱然得姑姑寵愛,但到底不是親母女,好些事隔着一層,加上她從前沒心沒肺,許多該懂的事也懵懵懂懂。
這三個月在別苑,終日惶惶焦慮,外加被梁潇喂了許多藥,她只當月事遲遲不來是藥性使然,根本沒當回事。
而梁潇,據姜姮觀察,他壓根不懂女孩兒的身體,一味莽撞胡來。
兩人皆低頭不語,連郎中都詫異,視線在兩人間逡巡一番,讷讷道:“這是好事啊。”
梁潇閉了閉眼,眼底涼透,起身拽着郎中出去,約莫半個時辰,端進來一碗藥,送到姜姮唇邊。
姜姮臉上無喜無悲,眼睛清澈如水,靜靜看向他。
他道:“喝了它,我一定會娶你的,三媒六聘,十裏紅妝,凡是別人有的,我都會給你。”
姜姮笑起來。
笑得肩膀抖動,雲鬓花搖,笑了好一陣,才勉強止住,抻脖子去喝梁潇手上的藥。
就在唇即将碰到那沉酽的藥汁時,梁潇手一松,藥碗被甩了出去。
瓷碗碎裂,藥汁飛濺,滿地狼藉。
梁潇合眸嘆道:“三個月了,我們竟都如此粗心,一直等到三個月才發現。”
姜姮不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麽,也并不關心他心中所想,只冷淡道:“藥灑了可以再煎一碗。”
梁潇搖頭:“你太小,身子太弱,會有危險。”
姜姮覺得厭煩:“那你想怎麽辦?”
梁潇垂眸想了許久,道:“也許……也有可能是我的。把他生下來,找個偏僻的小院子讓他住,将來,我們總會再有孩子的。”
姜姮覺得梁潇怕是瘋了。
把孩子生下來,找個偏僻的院子讓他住,對他不聞不問,讓他看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們在父母寵愛下圓滿長大,而他只能終日面對冷壁孤垣,凄苦度日。
明明他也是有父母的孩子,明明他沒做錯什麽。
然後看着他一步步性情扭曲,變成另一個梁潇嗎?
這算什麽?大怪物生出的小怪物麽?
姜姮感到無盡的疲憊,閉上眼,哀求道:“求你做件人事,再給我煎一碗堕胎藥。”
梁潇凝睇着她,他天生一雙美麗鳳眸,如墨如水沉沉冷冷的黑,渺如煙河,浩若夜空,塵世間萬千情感糾葛都不能染上半分色澤,掀起半點波漪。
他仿佛天生就該是無情無欲,冷心冷血。
“我說了,孩子大了,你身子太弱,強行落胎會有生命危險。”話說到這,已經沒有多少溫度。
梁潇面上浮過幾分猜疑,冷銳掃過姜姮的臉,“你不想活了?知道辰羨死了,所以想随他而去。”
姜姮倚在紫绶美人靠上,無言以對。
她深感絕望,如果後半生都要被困在這樣一個人的身邊,那該是一件多麽痛苦煎熬的事。
梁潇卻愈加篤定自己的猜測,自被衾下摸出她的細腕,捏住,道:“辰羨死了,可還有姜國公和姜墨辭。”
姜姮猛地睜開眼。
他瞧着她的反應,眼底那抹慌亂漸漸淡去,恢複一貫沉定自若的冷漠:“我能救他們,你若想他們活着,就得乖乖聽我的話。”
姜姮騰得傾身,反握住他的手,“真的?”
梁潇道:“辰羨已經死了,他們自然就不必死了。”
姜姮聽不懂梁潇的話,再追問他也不肯與她多說。她知道,梁潇這個人惡劣偏執,瘋癫狠毒,可至今沒有失信于她,答應她的事都做到了。
想來,他是不屑于欺騙。
不過半月,淳化帝頒旨,褫奪姜國公世襲爵位,收回麾下所轄十萬大軍,賜姜照膑刑。
姜府被抄家,所有資財充公,十五歲以上男丁流徙成州,女眷充入樂籍,非大赦不得贖。
而在這道聖旨之前,淳化帝先一步為新晉靖穆王世子梁潇和姜家鄉君姜姮賜婚,因而,姜姮并不在要被充入樂籍的名單中。
那時靖穆王病重,梁潇命人用猛藥吊着他一口氣,不許他死,免得要守孝三年推遲婚期。
婚事準備得很倉促,仿佛在與天争光陰,成婚前的一日,梁潇帶着姜姮去見了父親和兄長。
他們将要披枷帶鎖流放成州,梁潇求了崔皇後,她在淳化帝面前再三懇求才免去父子二人的黥刑。
姜照受過膑刑,不能再站起,只能坐在藤椅上,姜墨辭侍立在側,在大理寺的一間不起眼的抱廈與姜姮相見。
姜姮生怕父親難受,刻意忽略他的腿,盡量不将視線往下落,目中蘊淚,凄凄忍住不哭,只道:“女兒一切都好,父親兄長勿要擔心。”
她以為向來看重宗法綱常的父親會訓斥她,嫌棄她琵琶別抱,損礙門楣清譽,誰知他握住姜姮的手,只是囑咐她:“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在經歷禍從天降家道中落生死浮沉之後,這四個字多麽奢侈又令人唏噓。
姜姮目送官兵将父兄押走,步上前往成州的漫漫長路,父親坐在囚車中不住朝她揮手,像極了幼時,他送她和兄長入京為質時,依依不舍卻又不得不舍地向他們揮別。
他們姜家世代忠良,為國戍邊浴血,哪怕深受猜疑骨肉分離亦毫無怨言,最終卻落得這個下場。
姜姮立在寒風中久久,忽有人走近,給她披上雪狐裘,将她擁入懷中,在她耳邊道:“他們會安然無恙地抵達成州,出了金陵無人注目後,官差會解開他們手腳上的鐐铐,一路好吃好喝照顧他們。”
姜姮道:“謝謝你。”
“謝什麽,又不是白給的。”梁潇低頭親吻她的頰邊,含糊暧昧道:“我是要回報的,要你的一生。”
他從來不是君子,也向來不屑于做君子。
姜姮溫順地依偎他,“好。”
兩人成婚當日,崔皇後親自來道賀,隔團扇看向姜姮,華豔端莊的笑意中總似藏着點什麽,命人将宮中賜的妝奁擡進廳堂,當着衆人的面兒喚她“世子妃”,可一轉身,卻是喚梁潇“辰景”。
賓客神色微妙,卻未敢有言語的。
兩人成婚第二日,梁潇命人撤了其父靖穆王的藥,給他一個痛快。
靖穆王于當夜薨逝,梁潇襲王爵。
姜姮動了胎氣,府中下人都圍着她忙碌伺候,靖穆王那邊凄涼冷清,只一副敷衍的薄棺,幾個超度的僧侶,停椁長殿七日,匆匆下葬,梁潇借口政務繁忙,甚至都沒去送葬。
靖穆王死後,姜姮的姑姑就被遷去偏院,終日渾噩瘋癫,離不得湯藥。
起初,姜姮總是去看她,親自喂她藥,給她張羅內外庶務,就像幼時她對姜姮無微不至的照料。
梁潇雖不至于拘着姜姮不讓去,但每回姜姮從偏院回來,他都要陰陽怪氣一番,說着說着便要提及辰羨,姜姮實在不願與他說辰羨,也就減少了去偏院的次數。
孩子在姜姮腹中一日日長大,梁潇的脾氣也一日日變得更壞。
那時朝堂大亂方止,最春風得意的是以樞密使王瑾為首的琅琊王氏,但帝王猜疑之心不死,為防他一家獨大,開始有意扶持梁潇與之對抗。
梁潇于中書省供職多年,承襲王爵後連升三級,逐漸接近權力中心。
他愈發會鑽營,不擇手段鏟除異己,又似藏着心事,郁結難抒,時常喝得醉醺醺回家,泡進浴池裏醒酒,侍女進去伺候,卻叫他統統攆出來,厲聲喝:“叫王妃過來!”
姜姮腹中的孩子已有五個月,她腰身和四肢都十分纖細,唯有腹部微鼓,稍稍顯懷,走在浸潤水漬的青磚上,得小心翼翼。
她坐在浴池邊的小杌凳上,問:“你是有什麽心事嗎?”
梁潇不答,只凝目盯着她的肚子,神色晦暗,陰恻恻道:“這孩子……還真是命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