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3更合1) 梁潇瘋得厲害……
榮安元年冬, 靖穆王率領親信入駐襄邑,暫将行轅設于西郊別館。
文武親信并不是孤身來的,而是帶了家眷, 帶了全部身家,大有要在此定居的架勢。
衆多達官顯貴湧入這小小的縣城,街頭巷尾一下子熱鬧起來。
經常銅毂香車擠挨停放,幾個美貌侍女候在車邊,恭敬地攙扶下一位華彩豔麗的貴婦,進入街邊店鋪,将還能看得上眼的貨物一掃而空。
做為當地的父母官,顧時安自然要去西郊別館拜谒上官。
梁潇數度來襄邑巡視駐軍,對這位年少有為的縣令很是青睐, 當自己召見朝臣商量機要的時候,允他在側。
顧時安本就聰穎,聽了一日,他就明白梁潇為什麽要在大獲全勝之際離開京城來襄邑了。
還是原先說的,七年前,淳化帝殺新政黨雖不得人心, 但合乎正統, 名正言順。因為他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梁潇雖然有處置王瑾一黨的名目, 卻無處置的名分。
一沒有天子聖旨, 二沒有太後懿旨, 就算是輔臣,卻沒有權力處置另一個輔臣。
天下非議,邊将蠢蠢欲動,兩宮态度暧昧, 梁潇幹脆遷出京城,駐守襄邑。
襄邑有五萬精銳,且通連河東道十萬駐軍,與京城遙遙相望,名為退讓,實則逼宮。
這一番逼宮,可比王瑾高明多了。
眼下朝局不穩,那些手握重權的邊将心思也活絡起來。
本來梁潇在京城,有很好的清掃逆賊的理由入京,而今他來了襄邑,那麽邊将若要造反,是造金陵的反,還是造襄邑的反?
但凡有些腦子的人,也知取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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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潇是個難啃的骨頭,若舍金陵取襄邑,只怕身家性命都得搭進去,徒勞虛耗,極易讓別人趁虛而入,坐收漁利。
但金陵此時歷經變亂,正是空虛的時候,率軍入京,挾天子以令諸侯,就可以占據先機,穩坐釣魚臺。
沒有了梁潇的金陵,就是一塊深受虎狼環伺的肥肉。
這時候,崔太後和榮安帝的日子恐怕一點也不好過。
顧時安既佩服梁潇的韬略,也為他幽邃的心機而膽寒。
一天下來,凡呈到梁潇跟前的事有機要有瑣碎。
他耐着性子理完,略顯疲憊地揉揉額角,沖侍立在側的顧時安道:“時安,你看見了,這一團事簡直纏得人半點空閑都沒有,要不你來學着理政,幫本王分憂。”
顧時安不想做賭徒,不想在大局未明了前蹚這渾水,故意惶恐地稽首:“下官何德何能,殿下莫要玩笑。”
梁潇掃了他一眼,對他那點小心思了然于心,也不強求,只道:“也罷,你審案子還有些本事,就當你的父母官吧。”
說話間,虞清從外頭回來了。
各州縣呈報了第四輪流民戶籍,知審官院事曹昀親自帶人篩選,由虞清派人散往全國各地排查,整整三月,至今一無所獲。
這一回自然也沒好消息。
梁潇從最初恨不得把人抓回來弄殘雙腿的憤怒中漸走了出來,他看着邸報,半晌,困惑地問:“她莫非羽化成仙回天上去了?”
虞清看着他的模樣,小心翼翼建議:“要不……算了吧。”
梁潇幽幽一笑:“算了?”他優雅地擡手,像拆解魚骨蟹殼似的,慢悠悠把邸報撕得粉碎,擡頭看向顧時安,笑問:“時安,你說,這女人不光跑了,還順走本王的珍寶,是不是該抓回來嚴懲?”
顧時安像叫人擰了一下,強忍着才能不哆嗦,他擦着冷汗道:“是,是該嚴懲。”
梁潇沖虞清道:“你看,時安都說該嚴懲,你整天在本王面前說些廢話幹什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他乍想到,姜姮不能算手無縛雞之力,她雖然做不了粗活重活,但她能騎馬,能射箭,是武将世家的貴女。
暫且略過這一節,接着說:“你們也算久經沙場的猛将,怎會連個女人都抓不住?若再抓不住,本王就要殺人了。”
他語調和緩,像在吟詩弄月,在虞清煞白的臉色下笑呵呵:“一天找不到,一天殺一個,虞清,由你來挑選誰出來赴死,你每天選一個。”
虞清捏緊拳頭,終于忍無可忍,他道:“您殺了我吧。”
梁潇饒有興味地看他,“殺你做什麽?本王還要封你做上将軍,指望你替本王掌天下兵權呢。”
“您還知道自己身負重任!”
眼見兩人要吵起來,顧時安識趣地躬身:“下官告退。”
沒有人攔他,沒有人留他,他讪讪地自己走了。出了書房,只覺腳步都是虛浮的,他想立刻去保育院,又怕有人跟蹤,狀若無事地回了縣衙,心事重重地忙到大半宿,才敢去保育院。
蘭蘭還病着,一到夜裏就發高燒,抓着姜姮的手喊娘,姜姮給她煎了藥,喂她喝藥,好容易将她哄睡,一臉疲累地出來,才見顧時安正站在院子裏。
月光如練,他青衣飄灑,無端有種憂郁傷慨的意味。
這倒是個心善的人,可要把他往多愁善感的翩翩公子上想,那還是差了點味兒。如今這模樣,要多怪異有怪異。
她忍住不笑,問他:“你怎麽了?”
顧時安嘆道:“我們的緣分怕是盡了。”他自袖中摸出金镯,塞給姜姮,“你走吧,我不敢留你了,再留下去連我自己都要搭進去。”
姜姮立時警鐘大作,問:“這是為什麽?”
顧時安是被吓着了。雖然他遍經風雨,稱得上寵辱不驚,可他就沒見過這等瘋癫的人。不管王府丢了什麽珍寶,他靖穆王總不至于要把人恨到這地步吧。
除非……
這個猜測他早在心頭轉了好幾圈,總也問不出口,今晚卻是總麽也憋不出,他道:“朝吟,看在你我相識一場的份兒上,你給我句實話,你是從哪裏來的?”
姜姮垂斂下眉目,“京城。”
“我知道是京城!”他恨得跺腳,逼視她:“京城裏的哪家?你是什麽身份?有沒有招惹不該招惹的人?”
他猜這不是個單純的侍女,十有八九是跟靖穆王有點首尾。
文武朝臣入城後他聽說過,靖穆王這回把家眷都帶來了。
他的母親、王妃、妹妹,那許太夫人還在病中都召過幾家貴婦閑談取樂,玉徽縣君更是迎來送往,活躍至極。
唯有靖穆王妃沒露過面,他猜,是不是這侍女和靖穆王的奸情敗露,王妃大吵大鬧惹怒了靖穆王被關起來了。
而這侍女呢,是個剛烈的性子,說不準因為靖穆王妃打過她罵過她,她一時氣惱,幹脆卷了寶物出逃。
他想起剛見姜姮時她的模樣,不甚确定地補充:也許她不是自願的,是被靖穆王霸占。
姜姮靜靜聽他問完,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騙他吧,現下已不是剛相識的時候,他對自己有深恩,不忍騙他;不騙他與他說實話……姜姮搖搖頭,道:“你不來找我,我也要找你,三年恐怕是做不了了,我可以把你給我的工錢全還你,只求你放我離去。”
她避開了顧時安的質問,愈加做實了顧時安的猜測。
他有些惋惜,還有些說不出的滋味,有點點苦,有點點澀,齊聚湧上心頭,連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麽了。
她其實是個頂好的女人,比他從前雇的那些女人都好。
從前那些人,年紀大些精于算計,總想多拿錢少幹活。年紀輕些的又天天對着他犯花癡,趁機與他搭話摸他手,反倒活做得極馬虎。
而這個何朝吟,雖說剛來時什麽都不會,但學得極快,對孩子也耐心體貼,吳娘子也誇她好,因她的到來,吳娘子得以歇息,病都好了大半。
她走了,也不知将來還能不能遇見……雇到這麽好的女人。
可不讓她走……顧時安想到西郊別館裏靖穆王那樣子,越想越齒冷,他嘆道:“你走吧,我本來也是要放你走的,”
姜姮點了點頭,把镯子又塞回他手裏,道:“你拿着吧,如果将來缺錢就把它賣了,記得找信得過的人賣,賣後要立即熔了。”
當初把镯子賣給他時是走投無路,後來她想提點他一句,卻又怕惹他疑窦不肯收留自己,過後呢她察覺到顧時安應該是猜出了她的處境,憑他的聰明不會賣,才就将此事擱下沒再提。
眼下要走了,多提醒一句總不會錯。
顧時安不肯要,賭氣似的:“我不要,我堂堂縣令不缺錢。”
姜姮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
這一笑将原本憂傷沉重的氣氛徹底破壞掉。姜姮陡然發現,這些日子她的性情變了許多,不,也不能說變,好像回到了十六以前,沒心沒肺,爛漫無憂。
哪怕知道前路危機重重,禍福難料,她還是能笑出來。
顧時安卻瞪眼:“你笑我?”
姜姮無奈地搖搖頭:“顧縣令,你今夜像變了個人一樣,真讓我不知說什麽好了。好吧,镯子不是給你的,是給孩子的,我也替他們做不了什麽了,盡些綿薄之力吧。”
說完,她從荷包裏數出三兩銀子,一齊塞給了他。
那碎銀子流光閃爍,輕飄飄躺在自己掌心裏。顧時安低頭看着,心裏很不是滋味。
如果他早知道兩人的緣分這麽淺,他絕不會這麽吝啬,就給她這麽點錢,在她心裏落一個小氣的印象。
他胡思亂想着,見姜姮已進屋飛快地收拾好行李,她的東西本來就少,幾件換洗衣物,一些碎銀子和銅板,再就是一只金镯。
孑然一身,潇潇灑灑。
她最後進去悄悄看了孩子們一眼,驀得沮喪起來,不舍又擔憂地問顧時安:“你說,這世間能變得越來越好嗎?會有一天,百姓衣食富足,安居樂業嗎?”
顧時安心底遲疑,但還是點頭:“會的。”
姜姮從前很不理解辰羨,不理解他明明已過上富貴無憂的生活,為什麽還要铤而走險去推行新政。可流落坊間這麽些時日,她好像已漸漸明白了。
這滿目瘡痍的人世間,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會想着去改變。
她怨過辰羨,可現在已經徹底釋然,相反,她很欽佩他,如果能多一些他和顧時安的這樣的人,她相信這人世間肯定能變得越來越好。
姜姮沖顧時安粲然一笑,轉身就要走。
顧時安這才覺出些蹊跷,攔住她問:“我沒有給你路引,你要去哪兒?”
姜姮沒有打算出城。
自打梁潇率文武朝臣入駐襄邑以後,城門防守和盤查就嚴格了許多,她不能冒這個險。
打算去經常看病抓藥的郎中家裏躲一躲。
姜姮自打來了保育院,時常去那裏給吳娘子或生病的孩子們抓藥,一來二去便熟稔。
那郎中姓邵,長垣人士,年逾不惑,拖家帶口來襄邑行醫十餘年,德術有口皆碑。
他家中人員簡單,除了學徒就是一個年輕的繼室,夫妻全是忠厚良善之輩,姜姮每每去給孩子們抓藥,不管碰上誰在,都是半賣半送,不肯多收她的錢。
姜姮最近幾回去,看中了他家用來存藥的地窖。
那地窖修在後院不起眼的地方,為通風做了專門處理,若在出口蓋上茅草堆,根本看不出那裏別有洞天。
她覺得梁潇不會在襄邑久留,她打算在裏頭藏幾個月,等把梁潇耗走了再出來。
顧時安聽罷姜姮的計劃,也覺得這很聰明。襄邑不光城門防守森嚴,廂軍四下巡邏,若在街上游蕩,保不齊哪天就會惹禍上身。
避其鋒芒,徐徐圖之,定是良策。
顧時安趁夜陪着姜姮去了邵郎中的醫館。
他本以為會費些唇舌功夫,誰知邵郎中一口應下,還讓自己的夫人孫娘子帶姜姮去地窖。
顧時安有些過意不去,眼見姜姮給了賃金,還是悄悄摸出十兩銀子要塞給邵郎中,邵郎中死活不肯要。
道:“襄邑縣十裏八鄉誰不知顧縣令是青天大老爺,多虧有您這樣明察秋毫剛直不阿的好官,我們百姓的日子才過得下去,您莫要與草民客氣。”
他這才作罷,跟着邵郎中去地窖看看。
那地窖果真如姜姮若言,很是隐秘,周圍堆放着松木柴和一些藥杵石碗,入口還蓋着掀草堆,即便細看,也看不出這裏還有個地窖。
蓋因世道不太平,防着盜賊,所以才故意修成這樣的。
掀開茅草堆下去,一股幹冷之氣立時撲來,混濁着草藥的清苦。周圍堆放着十幾個篾編竹框,裏頭蓬松存放着藥材,直沒框頂。
孫娘子人生得美,動作也麻利,忙給姜姮搬了張橫榻,尋來被褥綿枕,甚至連脂粉銅鏡帕子香雪蘭膏都想到了。
姜姮自打入了保育院,就不再塗脂抹粉,從前常用的乳霜香膏也都棄了,開始時是有些不習慣,吳娘子為籠絡她留下來,曾勻出錢給她讓她去添置些女孩子用的脂粉。
她也曾在脂粉鋪子前徘徊過,可想到把那些錢省下來可以讓孩子們多吃幾頓肉,她就對那些再沒什麽想法。
三月的辛苦勞作,風吹日曬,外加欠缺保養,她的皮膚已不像剛來時那麽瓷白雪膩晃人眼。
略微發黃,兩頰透出薄薄的粉,瞧着不像精心養育在內室的嬌花,反倒像攀爬在籬上迎着陽光華盛綻放蓬勃朝氣的野花,充滿頑強韌性。
不過還是美的。
顧時安這樣想,難怪連靖穆王殿下那樣的人物都難逃美人劫,她美得那麽驚心動魄,看得人心慌。
他忙把視線移開。
姜姮那廂已收整妥當,将衣物存放在剛騰出來的楠木箱子裏,彎身坐在橫榻上,環視四周,顯得十分滿意。
她笑吟吟起身,沖邵郎中和孫娘子鞠了一禮,滿懷感激道:“謝謝你們,若能安然躲過去這一劫,我定然會報答你們的。”
邵郎中一張敦厚圓臉上撲來和善的笑,連擺手:“娘子客氣,客氣,您既是顧縣令的朋友,那都是應當的。”
孫娘子也笑着說:“咱們縣令可從來沒為女人的事求過人,也算頭一遭,求到我們這裏,我們可與有榮焉呢。”
她是個聰明細膩的內宅婦人,早看出顧縣令對這漂亮的小娘子不一般。
姜姮擡眸看向顧時安,正與他的目光相撞,顧時安立刻移開,蜷手抵在唇下輕咳嗽了一聲,道:“天已經晚了,我該回去了,明日還有公務要辦。”
若無意外,靖穆王還得召他去西郊別館,在那樣城府深的主子面前伺候,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邵郎中和孫娘子便不再贅言,前頭開路,領顧時安出地窖。
地窖是前窄後寬的格局,走出去一段,便是窄窄通連地上的甬道。
顧時安心底有些異樣的黏糊,沒忍住回頭看了姜姮一眼。
見她蜷起腿抱膝坐在橫榻上,只有一盞燈燭照明,微弱明暗交錯的光落在她的臉,将秀容映襯得朦胧,像一縷煙凝聚起的魅影,好像随時會消散于塵。
他莫名有些不安,勉強安慰自己,她躲在這裏,不離開襄邑,等靖穆王走了,她就可以重新回保育院了,他們還可以像從前一樣,協力照顧那些孩子。
到時候他會給她加些工錢,加到三兩,哦不,五兩。
她就是個侍女,靖穆王不會一直對她念念不忘的,再多些時日遲遲找不到她,他就會把她抛之腦後,再去尋新寵了。
一定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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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姮在地窖裏生活得很快樂。
孫娘子給她尋了些時興的話本游記,讓她消磨時光排遣寂寞。
這位小娘子不光生得貌美,且頗靈動聰穎,因身在醫館,有些便利,會自己學着制胭脂制香粉,她送給姜姮用的那一套東西裏頭有大半就是她自己制的。
姜姮從前在王府時洽會制香,孫娘子的那套器具正好她也用的,若缺了什麽材料是醫館裏沒有,孫娘子就出去買。
她是個女人家,出去買些花兒蜜兒的,根本沒有人會生疑。
姜姮時常用一整天的時間将幹花炒焙蒸煮後研墨成細細的粉末,再熬蜜,混合後調勻,放入模具裏等着凝固成形,再用燒香器試驗。
她想做自己最拿手的杜若敕貢,可缺了幾味名貴的底香,只能退而求其次改做金磾香。
孫娘子閑時會來和她一起鑽研,還會帶給她一些外面的消息。
臘月底,城中氣氛逐漸膠着,據傳崔太後和榮安帝屢屢派信使前來襄邑請靖穆王回京,皆被婉拒。
年關将至,局勢依舊未見明朗,還未等到哪一方沉不住氣有所動作,先得到了喪耗。
靖穆王的母親許太夫人病逝。
她原本就惡疾纏身,先前的好轉不過是回光返照,經長途跋涉車馬勞累後,終于,沒能熬過這個冬天。
孫娘子坐在桌邊打着絡子,一雙眸子瑩光熠熠,跟姜姮說她打探來的消息:“城內全拉起了喪幡,那些達官顯貴也都穿起了孝衣,瓦舍酒肆也都不讓開了,說要停業一個月。我回來的時候聽街尾有人在議論什麽‘逾制’,朝吟,你像是有些見識的,那是什麽意思啊?”
姜姮自聽到許太夫人的喪訊就在出神,被孫娘子輕搡了幾下才反應過來,道:“就是這喪事辦得太過隆重,逾越了該有的規制。”
按照許太夫人的品階,遠遠達不到要令滿城缟素、禁樂禁市的資格。
她印象裏梁潇對這個生母并沒有多深的感情,甚至平日裏說話連好顏色都少有,他們一個喜歡擺闊作妖,一個乏有耐心,聚在一起不是橫眉豎眼就是劍拔弩張。
姜姮對她更沒什麽感情。
只是耳聽一個曾經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死了,難掩唏噓罷了。
孫娘子聽得懵懂,半知半解地點頭,道:“他們都說靖穆王心狠手辣,不是好人,可我覺得能拿出這陣勢給亡母辦喪儀的,起碼是有孝心的人,一個有孝心的人總歸不是什麽太壞的人吧。”
姜姮唇角上勾,彎出譏诮的弧度。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梁潇也會給她大辦喪儀的,而且沒準辦得比許太夫人的更隆重,因為從前夜半時分,他時常擁着她說:姮姮,這世上我最愛的人就是你。
聽聽,最愛,她可是排在許太夫人上邊的。
梁潇就是這樣的人,永遠執拗于自己得不到或者永遠失去的東西,自築迷陣,把自己困在裏邊,使勁兒地鑽牛角尖,逐漸變得偏執瘋癫,順便也把身邊人逼瘋。
姜姮暗自調侃,不願意與孫娘子談亂這個人,轉開話題,說些瑣事。
孫娘子已十分信任她,把她當做閨中密友,向她吐露幽秘心事。
原來這些日子随靖穆王前來襄邑的左谏議大夫晉雲時常遣人來醫館請邵郎中去他府上,給他的老母親診脈侍疾,開始時是邵郎中挂着藥箱親自上門,後來老夫人身體漸好,便是晉雲遣家中小厮來取藥。
左谏議大夫有一幼子,名晉瀾,剛及弱冠,最受家中祖母溺愛,為表孝心,他常親自來醫館取藥,一來二去,便叫他見到了貌美如花的孫娘子。
從最開始的送簪子送脂粉,到後來直接言語調戲。孫娘子不想惹麻煩,生生忍受下來沒有聲張。誰知近來因許太夫人逝世,襄邑縣城的勾欄瓦舍全都關了,這晉公子無處尋歡,就隔三差五來騷擾孫娘子。
孫娘子苦惱道:“這些達官顯貴我們招惹不起,可又不敢拒之門外,我真害怕,那公子看我的眼神可像要吃人似的,好歹是名門世家,怎得這麽不要臉?”
姜姮聽完,不由得皺眉,問她:“你可曾跟邵郎中說過?”
孫娘子嘆息:“我哪敢跟他說啊。我們家郎君平日裏是一副忠厚老實的樣子,可要是知道誰來欺辱我,他能直接去跟人拼命。我打聽過了,那左谏議大夫可是靖穆王身邊的紅人,出了名會谄媚,我們平頭百姓要得罪他,哪還有活路?”
姜姮暗自罵,她只當梁潇自私狠毒,卻不想還瞎了眼,竟寵信這麽下作的人家。
她想了想,對孫娘子道:“你別怕,這幾日稱病,先不要去前院。我想城中禁市禁樂也不會持續太久,等這股勁兒過了那晉公子就不會來騷擾你了。”
這樣說,卻還是不放心,又道:“要不你搬來地窖和我一起住吧。”
孫娘搖頭:“不行,年關将至,家裏活很多。我家郎君年紀不小了,身子骨不像年輕人硬朗,那些學徒們也都要回家,我不能把活都扔給他來做。”
她見姜姮還要勸,勾唇笑了笑:“沒什麽大不了,一個好色之徒而已,興不起什麽大風浪。”
話一落地,地窖外傳來聲響,像是學徒在叫孫娘子上去。
孫娘子忙把絡子收起來,無奈道:“你瞧,醫館裏事多,是一刻也離不開人的,我就不多陪你了。”
她步履匆忙,一陣風似的從地窖爬了上去。
姜姮心底總是不安,到了夜間輾轉反側,小小的地窖密閉幹冷,再加上內心煩躁,愈加不适,幹脆爬起來,點亮油燈,摸出香譜想再研究一下。
這麽安靜了半個時辰,她忽得聽見依稀有響聲傳來。
起先她以為是寒風呼嘯,夾雜枝桠碰撞牆頭,可那聲響越來越大,似女子在哭嚎,姜姮忙随手抄起攪拌藥酒用的木棍,在昏暗中摸索着爬上去。
她輕輕扒開茅草堆,在幹草縫隙裏偷看院子,當即吓了一跳。
黑漆漆的院子橫七豎八倒躺着幾個人,看裝束都是醫館裏的學徒。
孫娘子邊跑邊大聲呼救,一個身着錦袍的粗壯男子正在追她。
步履颠倒,身子晃悠悠的,像是喝醉了,口齒不甚清晰地說:“你跑什麽?本公子的父親正得靖穆王恩寵,你跟了我,我還能虧待你不成?”
孫娘子不理他,拎着裙角小步跑向藥酒缸邊,将倒在那裏的邵郎中扶起來,無助地啜泣:“郎君,你醒醒,醒醒……”
姜姮定睛細看,才注意到邵郎中已經昏迷,額頭上沾染着血跡,在清冷月光下分外驚心。
那錦衣男子正步步靠近孫娘子,無恥地念叨:“這老家夥有什麽好?怎及得上本公子年輕力壯。”
姜姮不再猶豫,抱着木棍爬上來,趁他酒醉耽色,飛快跑到他身後,朝着他腦袋狠狠來了一下。
極悶頓的一聲響,錦衣男子轟然到底,天地重歸于寂。
孫娘子茫然失措地回頭,見是姜姮,淚珠霎時湧出眼眶,泣道:“朝吟,我家郎君……還有學徒們都被晉瀾這混蛋打暈了,怎麽辦?怎麽辦?”
姜姮将棍子扔開,将暈倒的人挨着檢查了一番,撫着孫娘子的手安慰:“沒事,不要怕。”她凝神細細思忖,把她拉到自己身前,低聲教她該如何做。
她們将邵郎中和學徒依次扶到裏屋躺好,把晉瀾拖出門扔到了隔醫館兩條巷子的大街上,而後,待邵郎中和學徒們醒來後,由孫娘子去縣衙報案,說醫館招賊,傷人劫財,請顧縣令做主。
這樣先下手,免得晉瀾醒後來找醫館的麻煩,事情捅到顧時安面前,顧時安近來又頗得梁潇賞識,頻繁出入西郊別館,晉家該有所顧忌。
顧時安是深夜被從睡夢中喊起來的,他聽完整個事情的經過,既贊嘆姜姮的膽識和謀略,又暗暗心驚。
他忙召來季晟,讓他去醫館把姜姮帶走,帶到他家裏藏好。
而後,挨到天亮才慢悠悠升堂,正兒八經地聽孫氏陳詞,而後錄下口供,按照正規程序封檔彌封。
他們以為事情雖然驚險,但應當不會惹出太大的亂子,誰知出現了意外。
那被打暈的晉瀾,醒來後神志失常,徹底成了傻子。
左谏議大夫晉雲震怒,當即召了平時與他厮混的那些狐朋狗友到跟前盤問,不過半個時辰,便将事情經過盤問明白。
原是國喪期間,勾欄瓦舍酒肆皆歇業,幾個纨绔子弟百無聊賴,便偷偷聚在一起喝酒。
酒過三巡,衆人說起晉瀾相中那郎中娘子,皆打趣他,空有一身武藝和健壯體格,卻連個小娘子都擺弄不明白。
晉瀾酒氣上頭,又被激了一番,當即拍着胸脯道,他今晚就要去找那小娘子成其好事,且不帶一個随從。
晉雲大怒,立即派人要把孫娘子捉拿歸案,誰知侍從前去,卻空手歸來,道孫氏不在醫館,人在縣衙,正報案,說醫館遭賊,傷人劫財。
晉雲是個精明的,一聽顧時安也牽扯進來了,決定不跟他硬來,直接轉身去了西郊別館求靖穆王給他做主。
許太夫人的棺椁剛剛入土,梁潇還在守熱孝,整整十日未見生人,政務都是經由虞清之手遞給他。
別館庭前有數株梅花,紅豔似血,新雪簇滿枝頭,寒風拂開,撲簌簌灑落。
梁潇一襲白袍,坐在游廊下,端看階前花落墜影,白雪飄飄。
每日這個時辰,虞清就得來向他奏報,今日自然也沒好消息。
梁潇聽罷,手撫着身前漆案,眸光幽滅寂黯,緩緩道:“虞清,你說本王發一道诏令好不好?就說讓她快回來,只要她能回來,本王既往不咎,還會對她的娘家大肆封賞,蔭爵十代,讓他們家成為本朝最顯赫的世家。”
虞清暗道荒謬,她要是在乎這些,她就不會走了。
但這話,誰敢說給梁潇聽?
梁潇自言自語了一番,無力地擡手揉捏鼻梁,眉眼間盡是疲乏。
許太夫人的死好像讓他元氣大傷,真是奇怪,他對母親明明沒有多少感情的,可眼見母親在他面前斷了氣,腦子卻空了,愣愣怔怔,像丢了魂。
他想起幼年時在王府裏母子三人的艱難生活,想起母親那些他不認可的粗鄙做派,想起她用這些粗鄙做派替他出頭鳴不平,回回都是弄巧成拙。
他厭惡自己的出身,厭惡母親犯過的許多錯。
可是那一刻,他恍然發覺,普天下有許多清正良善高貴賢德的母親,但那些都不是他的,只有眼前這個貪婪鄙俗愛算計又自私的婦人才是他的。
除了她,不曾有人為他張牙舞爪地去父親面前抱怨姜王妃欺負他不讓他讀書,除了她,也不曾有人喋喋不休地在他跟前念叨他得有個兒子,不然老了沒人伺候會很悲慘的。
是以,當她抓着他的手,撐着最後一絲力氣道:“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阿姊,辰景,算母親求你,找找她吧,若能找到,善待她。”
他本想惡語相向,可話到嘴邊,卻成了:“母親放心吧,我已經找到她了,她過得很好,富貴榮華,仆婢成群。”
母親最後是含笑離世的。
許太夫人死的當天晚上,姜王妃也過世了。
兩人較了一輩子的勁兒,臨了,還是姜王妃略勝一籌,先把對手熬走。
梁潇沒有覺得痛快,只是累,很累。
他覺得這個冬天很冷,穿再厚的鶴氅禦寒都不夠,內心空蕩蕩,特別是夜半驚夢醒來,身側涼涼,更讓他覺得寂寞。
他不願意承認,一直以來他總覺得是姜姮依附他而生存,離開他,她準活不下去。但其實,是他離不開她,沒有了她,他的喜怒哀樂再也沒有寄托,好像是世間一游蕩的孤魂惡鬼,渾渾噩噩,孤獨流離。
他想找到她,哪怕她恨他,怨他,他也想找到她,他想在她身上找一點點屬于人的感情。
虞清見他這副模樣,心中不忍,試探着說:“左谏議大夫晉雲前日提議,他有個女兒正值二八年華,知書識禮,美貌如花,想将她獻給殿下,要不把人叫來看看?”
雖說是守孝,但納個侍妾總不妨事的。
梁潇略有些茫然地呢喃:“獻給我?”
虞清道:“是呀,晉家是名門望族,不遜于閩南姜家。殿下不是喜歡世家女孩嗎?那晉姑娘是嫡出,血統高貴,而且和殿下一樣,自小書讀得便好,不比王妃差。”
梁潇本怔怔出神,聞言,驀得擡頭,目光幽涼似冰,冷聲問:“你剛才說不比誰差?”
虞清一凜,忙跪倒在地,“下官失言。”
“失言?”梁潇自漆案後站起身,斂着曳地長袖慢悠悠走到他跟前,将他攙扶起,倏然哈哈笑起來,“你沒錯,世間女人多得是,哪一個不比她強?她不回來是吧,那她就別回來了,什麽了不起的,你去,你現在就去把那個晉姑娘找來。”
他笑得前仰後合,眼角沁淚,俊秀面容上神色癫狂,卻忽得盡數收斂,回頭看虞清,嚴肅至極地問:“你說,她會不會是死在外面了?”
虞清膽顫心驚,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梁潇歪着腦袋認真思索,道:“她要是一離開我就死了,到這時候怕是屍骨都找不到了。她死了,我還活着……怎麽會有這樣的事?”
他說話颠三倒四,虞清不敢任由他繼續鑽牛角尖,勸道:“這是王妃自己的選擇,是她先背棄您的。”
梁潇恍然:“對,是她先背棄我。”他看向虞清,問:“你怎麽還在這兒?去找晉姑娘啊,把她帶來。”
虞清還未離開,內侍便來禀,說左谏議大夫晉雲求見。
梁潇難得展顏,笑呵呵:“見。”
晉雲剛走進庭院,便哭嚎着奔向梁潇:“殿下,您可得為老臣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