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 (1更) 梁潇心裏已經開始罵娘……

保育院還是老樣子, 吳娘子照顧一大群孩子。

中間跨了個年關,因城中人要守國喪,不敢像往常一樣張燈結彩, 嬉笑玩樂,只是關起門吃了頓團圓飯,飯後顧時安挨着檢查孩子們的功課,然後給紅包。

姜姮進去時,吳娘子正讓一個大一些的孩子領着大家念書。

——“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1)

朗朗上口稚嫩清爽的孩童誦詩聲從棂窗格裏傳出,和着東風輕嘯,枯枝窸窣, 甚為幽遠清澈。

姜姮不由得笑了。

梁潇緊盯着她,見到她笑,不由得一怔。這些日子他和梁玉徽挖空心思想讓她開心一些,最多不過換來她敷衍式的勾唇,卻從未見過她笑得這麽明燦。

好像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她笑靥明媚, 永遠不知愁。

他不禁有些惆悵, 輕聲問:“姮姮,你當真這麽喜歡這裏嗎?”

姜姮的笑減弱了幾分, 低垂下睫羽, 沉默着點頭。

她日漸消瘦, 下颌尖尖,一小捧臉白皙玉潤,格外惹人憐惜。

梁潇摸她的臉,想把她的唇角再提起來, 柔聲與她建議:“我命人把這些孩子弄去西郊別館陪你吧。”

此話一落,姜姮臉上的表情堪稱驚恐。

她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仰頭看梁潇,拼命搖頭。

顧時安也吓了一跳,忙上前道:“鄉野孩童,頑劣不守規矩,恐沖撞殿下,還是……還是讓他們在這裏安心生長吧。”

梁潇面含不快地睨了他一眼,再看姜姮一副如臨大禍的惴惴模樣,心中郁沉。

Advertisement

怎麽?他是洪水猛獸不成?各個都怕他成這樣。

他強忍下濁氣,摸出姜姮的手揉捏,帶着幾分讨好地輕聲建議:“既然你不喜歡把他們弄去西郊別館,那我就讓尚工監的人來修繕一下這間破屋,再遣個大學士來教他們念書,哦對了,不是沒有肉吃嗎?”他看向顧時安:“你去別館賬房領錢,每月一百兩,專款專用,用來給這些孩子買肉。”

他做的是善事,可做善事的方式頗為倨傲,甚至連正眼都不看顧時安,只拿眼梢瞟他,仿佛是對他這個人極不滿,對這裏的一切極不屑。

顧時安心裏清楚,若不是為讨美人歡心,靖穆王幾時能纡尊降貴來這窮鄉僻壤裏關注升鬥小民的疾苦。

态度不好就不好吧,好歹是白花花的銀子,人窮志短,他顧時安早就不要臉了。

做完心理建設,顧縣令滿面堆笑,受寵若驚地朝梁潇揖禮謝恩,還極為體貼捧場地沖姜姮道:“殿下真是心善,是個體恤百姓的好殿下。”

姜姮愣愣看他,驀得,笑了。

這一笑像是被逗笑的,笑得身體顫抖不止,她擡手捂唇,纖細柔潤的手也跟着顫。

梁潇在一旁看得甚是郁悶。

不光孩子們能讓她笑,顧時安也能讓她笑,唯有他梁潇不行。姜姮一見他就神色淡漠如冰,倒是不會反抗他,可那樣宛若失去魂魄的順從有什麽意思?

三人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兒,沒有打擾孩子們念書,又悄悄地走了。

但吳娘子追了出來,她是來還姜姮金镯子的。

剛才在屋裏她就察覺到窗外有人,定睛細看,見是顧縣令陪着何朝吟和一個陌生男子,她本想出來打個招呼的,可瞧見顧縣令暗中悄悄朝她搖頭,才假裝沒看見。

眼見他們要走,吳娘子猛地想起姜姮留給她的金镯子。

她用一塊鞓紅綢帕包着,塞給姜姮,煞是詫異地打量她的裝束。

她的打扮很素淨,一襲藕絲秋半雲雁細錦廣袖裙,披着油滑水亮的雪白狐裘,梳軃肩高髻,戴白角梳冠,發髻間點綴些珠珀花勝。

吳娘子原本就知道她美,可沒想到能美到這地步,像精心雕琢的偶人,美得人精心嘆目。

她想再多看姜姮幾眼,可隐約察覺到斜側投射過來一道冷光,她循着看去,見站在姜姮身邊那男人眉目冷峻地低睨自己,目光很是不善。

吳娘子不由得有些猜測。

單從相貌上來看兩人是般配的,這男人雖然看上去寡涼不好親近,卻端得生就一副好皮囊。劍眉入鬓,鳳眸微吊,高高的鼻梁下是兩片薄唇,矜貴中帶着清冷,秀雅中帶點蔑然,仿佛浮于雲上睥睨塵世的仙客,帶着極深的威懾和壓迫感。

她心裏正嘀咕,離開不過月餘,怎得這麽快就找上主了,卻見那男人斂袖擡手從姜姮的手裏把包裹金镯的繡帕拿了過去。

梁潇是知道姜姮身邊有一對金镯的。

從會仙樓逃跑的那天,她把身上所有值錢的首飾都留下了,甚至連她送他的香囊都扔到了焚香爐裏,梁潇醒來想找,只在香爐邊發現一縷殘留的紅纓穗。

卻單單帶走那一對金镯。

梁潇心裏清楚,她是打定主意再不花他的錢,不要他的施舍,而那镯子是她當年過十四歲生辰時姜國公贈她的生辰禮物,所以可以帶着。

如此泾渭分明,無情決絕地要與他劃清界線。

一想到這些事,梁潇心裏就憋悶,将那镯子代姜姮收起,又冷瞥了眼顧時安。

顧時安眼觀鼻,口觀心。

梁潇輕哼,握住姜姮的手,耐着性子柔聲道:“孩子也看過了,可以回去了嗎?”

姜姮溫馴地點頭。

梁潇又俯身把姜姮抱起來,一路抱着她上馬車。

清風拂身過,吹來她身上清馥如蘭麝的香氣,軟玉溫香在懷,梁潇的心情又好起來。他想,若于她的健康無損,一輩子這個樣子也未嘗不好。

柔柔弱弱,溫馴聽話,連路都走不了幾步,乖乖在榻上等他回去,給他生幾個孩子,一輩子不離不棄,形影相依。

也算是地久天長,白首不相離了。

可是……他低頭看她那掩在脂粉下蒼白瘦削的臉,心底輕嘆,還是問:“姮姮,你還想去哪裏,我再帶你去。”

姜姮擡起手指,在他胸前勾畫。

梁潇皺眉:“你還想去城樓?”

姜姮點頭。

這一回不待他說,顧時安先跳出來反對:“襄邑城內那麽多好玩好看的事,你怎得就相中那破城樓了?”他至今想起姜姮一躍而下的場景,猶心有餘悸。

姜姮斜剜他一眼,不與他糾纏,直接看向梁潇。

梁潇也嘀咕,沉下身段與她好聲好氣地商量:“去別處好不好?除了城樓,你想去哪裏都行。”

姜姮固執地搖頭。

梁潇火氣騰地上來,怒道:“反了你了,幾時輪到你做主了?本王說不行就是不行。”

姜姮叫他吼了一頓,愣怔了少傾,不再堅持,低下螓首,冰瞳黯垂。

梁潇看她剛剛恢複的一點生氣又消散殆盡,心裏難受,柔聲問:“你還想去哪裏?只管說,說出來我就帶你去。”

姜姮只是耷拉着腦袋,不說話。

梁潇歷來不是什麽好脾氣的,抱着她加快了步伐,把她擱到馬車外沿上,冷道:“不說是吧?”

姜姮不理他,自己覆過身往馬車廂裏爬。

駕馬小厮低頭哈腰地跑過來問去哪兒,梁潇狠甩緞袖,臉沉如鐵,沒好氣道:“去城樓。”

城臺上寒風凜冽如刃,梁潇生怕姜姮受寒,把自己的鶴氅解下來披在了她的白狐裘上,把她包裹得像長了層層厚實羽毛的金絲雀。

姬無劍随身侍候,立即體貼地又為梁潇披上一件鳳雉大氅。

兩人都暖和和的,唯有顧時安裹在一件略顯寒酸的棉襖裏,站在梁潇和姜姮身後,鼻子抽抽搭搭,不時打個噴嚏。

如此許久,姜姮看了一眼顧時安,又看梁潇。

梁潇心裏已開始罵娘,不情不願地吩咐姬無劍:“給他拿件衣裳。”

姬無劍抱來一件嶄新的、油光水亮的灰狐裘。

顧時安受寵若驚,連聲道謝,十分利落地給自己穿上,末了,還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

梁潇實在見不得他這窮酸樣,道:“要是沒什麽事你就回去吧,你好歹是當地父母官,公務繁忙,本王也不好耽擱你。”

顧時安就跟聽不懂似的,傻呵呵立在原地:“不忙,不忙,剛過完年惡賊們都還沒出來呢。”

梁潇郁鈍,幹脆回過身不再理他。

自打上了城臺,梁潇就一直緊抓着姜姮的手。細膩滑涼的小手被裹在掌心裏,柔軟無骨,像一捧松松軟軟的雪,稍稍用力,就會融化在掌心間。

他不可能讓她在他面前跳第二回 。

梁潇也弄不明白姜姮究竟在看什麽,城臺下不過是些平民來往穿行,奔波勞碌,看上去就是卑微且無奈的人生。

可姜姮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有無窮樂趣。

過了約莫兩刻,身後飄來顧時安的聲音。

“認識王妃這麽久,我好像還從來沒有跟您說過我的身世。”

梁潇疑心他絮叨的毛病又犯了,想回過頭去罵,誰知感覺手上一緊,姜姮反握住了他的手。

她想聽。

“我祖上也是書香門第,鐘鳴鼎食之家,我十歲之前,住的是大宅院,家中往來皆鴻儒,花錢似流水,好像永遠都用不完。”

“我父親任職中書省制敕院吏人廨舍,掌行遣中書門下文書;叔父任職铨曹四選審官東院,掌除授六品以下文官。我那個時候年紀小不懂事,沒有疑慮,一個文官清流的家族怎麽會有這麽多錢。直到抄家後才知,父親和叔父利用職權參與了賣官鬻爵。”(2)

顧時安的聲音有些飄忽:“抄家罰沒財産,父親和叔父很快被斬首,十五歲以上男丁為奴,女子入樂籍。”

梁潇感覺身側姜姮的呼吸聲都輕了,她好像是在禀息認真地聽顧時安講,聽得入了迷。

顧時安輕笑:“我從小讀書,但我知道其實我是沒有資格參與科舉的,連考秀才當夫子的資格都沒有。可是我命好,遇見了靖穆王殿下,他高擡貴手給了我一個機會,當時他對我說,機會只有一次,如果我中不了,就老老實實回鄉下種田,莫再做非分之想。”

“我運氣一直好,一舉中第,來了襄邑做縣令。”

“只可惜還是窮,你說我父親和叔叔在天有靈,若知道他們費盡心機斂財一輩子,末了,後輩這麽窮,會不會氣得跳腳?”

姜姮微微偏頭,安靜聽着,沉寂許久的眼中漾起縠紋。

顧時安嘆息:“你看,其實這天底下的可憐人很多。只不過大家都不說,都在努力地活。既然生而為人,總要努力地把這一輩子過好,再難再痛苦,也不能輕易放棄。誰知道熬過這一節,會不會柳暗花明呢?”

他的聲音輕柔悅耳,娓娓而敘,連梁潇都聽愣了。

不過他沒愣多久,虞清就風風火火跑上城臺,附到梁潇耳邊道:“京城來人了,是……”

梁潇瞥了眼顧時安,朝虞清擺手,要拉着姜姮遠離城臺邊緣,誰知她抓住城堞,站住了死活不肯走。

梁潇實在拿她沒辦法,命人找來一根繩子,綁在姜姮的腰腹,自己拿着繩子的另一頭,臨走時還警告顧時安,讓他看着姜姮,如果有什麽差池,顧時安也別活了。

說是走開,其實梁潇也沒有走遠,不過找了城臺上一個僻靜的地方,聽虞清回話,眼睛不時往姜姮這邊瞟一下。

顧時安狀若平常地站在姜姮身後,沖她輕聲說:“這麽多年,你是唯一一個我見過可以讓他妥協的人,雖然妥協得有限,但是……”

他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鼓足勇氣說出來:“王瑾死後,朝中有識之士上了一個折子,要求赦免當年新政黨的家眷後輩,允他們回鄉,參加科舉。”

顧時安不無可惜道:“靖穆王殿下不說答應,也沒有一口回絕,被他給擱置了。”

“王妃,你能不能想辦法說服他,讓他答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