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 (2更) 姮姮,能把孩子生下來……

姜姮怔愣看着他, 眼睛黑白分明,帶着些訝然,不信他竟能将事情做到這地步。但很快這份訝異便消弭于無, 只剩下阒黑暗暗的一片,又想通了,他這個人什麽事情做不出來呢?

她低下頭,擰眉看自己的小腹,目光淡漠至極。

梁潇在旁端凝她,只覺那張小臉蒼白憔悴,錦被下露出的一截腕子纖細易折,整個人看上去那般嬌弱。

好像一件稀世精美的瓷器,光華流溢, 卻有種容易被打碎的脆弱感。

他喟嘆:“你太瘦了。”

姜姮恨恨地想:瘦才好,帶不住這孩子才好。

梁潇捏了捏她的下颌,道:“以後每天三膳我都陪着你吃,這身子骨要盡快補起來,我們暫時不離開襄邑,免得長途跋涉再累着你。”

姜姮本恹恹的, 聽到他說不離開襄邑, 腦子裏的一根弦驟然繃緊,本能得覺出這是關鍵訊息。

她想起了崔元熙曾經對她說過的, 要把梁潇永遠留在這裏。

她心中怨念至深, 原本因為猶疑而摁壓下去的殺意再度浮上來, 她裝出一副倦怠的模樣,随口道:“這孩子要帶十個月,難不成你要在襄邑再住八個月嗎?”

話出口的一瞬間,姜姮明顯感覺到梁潇那雙幽邃眸子中遽然閃過什麽, 極深的一片陰翳,稍縱即逝,令她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她想起了那一年,梁潇護送她從閩南回金陵,一路上他總是在危險來臨時格外警醒,好像他天生對浮埋于身側的兇險就有着超出于尋常的敏銳感知。

梁潇撫着她的手,溫柔道:“那也未嘗不可,我在哪兒,朝廷就在哪兒,天下風雲就在哪兒,金陵不過一個空殼子。”

這話中既有柔情萬種,亦有豪氣雲天,若是個單純的小女孩兒,只怕要沉溺在這權臣的寵愛中了。

姜姮似是而非地問:“難道你還想做皇帝嗎?”

梁潇笑了:“怎麽,姮姮對鳳位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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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姮望着帳頂癡愣:“我喜歡的是縱馬馳騁的原野,是自由自在的煙火人間,那四方城,那宮闱,在我看來就像是個牢籠,我可真想不通,為什麽有人甘為權柄而你死我活,得到了權柄,不是自鑄藩籬,把自己困在其中了嗎?”

她正正經經地說話,梁潇也收起臉上戲谑笑意,認真地說:“姮姮,我與你說實話,我是愛權勢的,從我少年時,我便不擇手段地往上爬,我渴望有朝一日位極人臣,攪弄風雲,讓這世間再無人敢輕視我敢欺辱我。”

“可是,我并不快樂。”

他握緊她的手,淡淡道:“我不快樂,這八年裏,我好像沒有哪一天是快樂的。我甚至想起少年時我護送你從閩南回金陵,那一路我們守禮教、守男女關防,甚至連并排着走都不行。通常是你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着。我記得你那時候喜歡穿紅色錦裙,于人群中格外鮮亮耀眼,我就那麽跟着你,跟着你,那個時候我就想,要是這條路一輩子都走不完該有多好,我就跟你一輩子。”

回憶起往事,梁潇臉上依稀有了幾分少年飛揚熠熠的神采,“現在想想,那才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姜姮想起那一段,想起了那條艱難漫長的歸途,想起歸途中的場場兇險和梁潇的數度舍命相救,不禁動容,冷硬的心悄然爬上幾道裂隙,露出些柔軟。

她歪頭直視梁潇,似是而非地道:“那我現在帶你走,離開這名利場,你還願意跟着我走嗎?你舍得下手中的權柄尊榮嗎?舍得下攝政王的名位嗎?”

梁潇不答,但在靜默中,眼底一現的光亮正慢慢熄滅暗下,寥剩餘燼。

姜姮把手從他的掌心間抽出來,笑說:“你看,你根本就舍不得。現在的攝政王和從前的辰景,根本就是兩個人。你為什麽不快樂?是因為你太貪心了,享受着攝政王的好處,又想要辰景的快樂,那怎麽可能呢?有些東西是只屬于辰景的,不屬于攝政王。”

她翻了個身,背對着梁潇,道:“我累了,想睡,請你出去,還有,你身上的熏香太濃,我聞着惡心,煩請你整理幹淨再進寝閣。”

身後安靜許久,梁潇突然說:“姮姮,也許你不知道,我也不該舊事重提,可我想我得說。當年新政黨伏誅,斬殺辰羨時,是崔元熙監斬。”

他拔高聲調:“記住,是崔元熙監斬。”

這句話落地,才傳來衣衫相互摩挲窸窣的碎響,她似乎聽見一聲極淺淡的嘆息,緊接着是刻意壓低的腳步聲。

姜姮手心裏涼汗黏膩,僵滞許久,才找回來一點點知覺。

攝政王妃有孕一事迅速傳開,姜姮收到各世家精心呈送的賀禮。父親和兄長也來看她。

梁潇在知道姜姮有身孕後,加快了為姜家平反的步伐,已于三日前恢複姜國公爵位,世襲罔替,姜墨辭又是世子了。

從裝束上便能看出身份的轉變。

姜家父子身着撮暈紫公章服,戴獬豸冠,冠尾垂下兩條折巾,随動作輕輕搖晃。

林芝芝也換下了民婦裝束,穿绀蝶八答暈春錦交襟裙,闊長的袖兒,被她攬得極為文雅。

姜姮本倚着美人靠坐在花廳繡榻上,想要起身,被林芝芝快速走上前摁住。

“醫官說胎像不穩,你且歇着吧,自家人不拘這些。”

姜墨辭推着姜照跟過來,姜照關切地上下打量女兒,面露疑惑:“怎麽胎像就不穩了?我女兒自小身體就好,怎麽可能胎像不穩?”

年紀大了,顯得有些絮叨。

姜姮勉強提起一抹笑:“養尊處優久了呗,養嬌弱了。”

“這樣不行。”姜照皺眉:“你不能天天關在屋裏不出門,得出去活動,沒事騎騎馬,射射箭,或者幹脆找個懂拳腳的陪你練練,這整天關在屋裏,好人也關壞了。”

姜姮無奈搖頭,還未說什麽,林芝芝搶先一步道:“那怎麽行?妹妹有了身孕,且得好生養着,這孩子如此尊貴,可不能有半點差池。”

姜照還是那直來直往的性子,擺手:“我沒說不該好生養着,我們姮姮自小活潑好動,這麽關着她,她心情如何能好?她若心情不好,這孩子能好嗎?”

姜姮往榻邊挪了挪,朝姜照伸出手,微笑:“爹爹,是我自己不想出門。我覺得累,這孩子太磨人了,讓我太累了。”

姜照握住女兒的手,只覺得滑膩冰涼,險些從掌間滑落,他默了默,問:“姮姮,你是不是怪爹爹?”

姜姮驚惶:“爹爹為何這樣說?”

“你若不怪爹爹,為何不常來看爹爹?我們就住在芳錦殿,幾步路的事,你怎麽總推說忙不肯來?”

姜姮實是情怯,既念親人,又怕見親人,最怕的是父親發現,眼前這個姮姮,早就不是從前的姮姮,她容顏如舊,內心其實早已殘破不堪。

但她說不出口。父親兩鬓斑白,蒼老如斯,八年來受盡委屈苦楚,眼看就可以安享晚年,她怎麽能讓他去承受這些。

她不說話,雙目盈淚,凄凄楚楚凝着父親。

林芝芝見狀,忙道:“妹妹怎麽會不念着我們?我們能有今天,能重新過好日子,全是妹妹的功勞,若不是有妹妹在,攝政王怎會對咱們家這麽上心?”

聞言,姜照不禁皺眉:“我們姜家得以洗刷冤屈、重整門楣,難道不是因為我們本就是清白的,不曾禍國亂政?為何叫你一說,倒像是沾了裙帶關系似的。”

林芝芝想再說,被姜墨辭攔住,他低聲道:“好了,你什麽都不懂,不要亂說了。”

他半彎下身,沖父親溫和道:“自然是因為咱們姜家世代忠良,無愧天地。芝芝是個婦道人家,父親就別與她一般見識了。”

林芝芝捏帕子斂衽,好脾氣道:“都是我不好,我亂說話,爹爹莫要與我生氣,我回去給爹爹做鳝絲魚羹賠罪。”

姜照這才順下氣。

一家人聚在一起說了會兒話,姜墨辭讓林芝芝先把姜照推回去,道自己還有話要對姜姮說。

他們一走,姜墨辭便回來跪在了姜姮的榻邊。

姜姮駭了一跳,忙彎身扶他,被他偏身躲開,他聲音顫抖,滿含愧疚:“姮姮,對不起。我比誰都清楚這些東西是怎麽來的,可是我不能拒絕。依靠裙帶,有辱武将尊嚴,忠臣氣節。可是我沒辦法,我們都能等,等真相大白,堂堂正正恢複清白的那一天,可爹爹等不得了。”

姜姮一驚,忙問:“爹爹怎麽了?”

“是這裏出了問題。”姜墨辭指指腦袋,“謝夫子給他診過脈,說少則半年,多則三年,爹爹的記憶就會出現很嚴重的蛻化。他會不記事,慢慢變得癡傻,狀若三歲稚兒。我想讓他在還清醒時被平反昭雪,拿回本就屬于他的一切。”

“他這一輩子,太冤,太委屈了。”

姜姮聽得發愣,搖頭:“這不可能。父親是大燕戰神啊,他用兵詭谲,骁勇善戰,幡幟一祭敵将莫不聞風喪膽。他怎麽可能會……怎麽可能……”

姜墨辭目中含淚,啜泣:“是真的。”

姜姮只覺喉中有滿腔澀意蔓延,說不出的苦楚辛酸,她下榻把姜墨辭攙扶起來,伸手擦幹他的淚,勉強勾唇:“哥哥,沒關系的,你別難受,我沒什麽的,我是攝政王妃啊,理當如此。”

姜墨辭垂眸看她,咬住牙:“姮姮,我恨,我好恨。為什麽我們明明忠肝義膽一心為國,卻要落得這境地?而那玩弄權術的狡詐之輩卻能扶搖直上享盡風光。忠義二字不值錢,辰羨死得也不值,不值,太不值了。”

盡管姜姮也時常會對這個世間所謂的因果報應産生質疑,還是要安慰他:“我只知道父親是問心無愧的,為國為民是他一生所求,他求仁得仁,心安理得。”

也不知能不能說服姜墨辭,他目光渙散,更像未聽進去,只握着姜姮的手,一個勁兒念叨:“對不起,妹妹,對不起……”

姜姮溫和地一遍遍回應:“沒關系。”

姜墨辭雙眸通紅地望她,“我不該在這個時候告訴你這些事。”

姜姮早就猜到,波漪不興:“沒關系,全都沒關系,我知道。”

她攙扶着趔趔趄趄的姜墨辭,把他送到花廳門口,目送着他離開,才扶着腰慢騰騰回寝閣。

果然不出一個時辰,梁潇就回來了。

姜姮躺在榻上,臉上蓋一方素白紗帕,疏疏密密的絲線中透出丹紅的唇,高挺的鼻,以及如墨暈染的漂亮眸子。

梁潇從侍女手中接過安胎藥,坐在榻邊,溫柔道:“姮姮,起來喝藥吧。”

姜姮老老實實地掀開帕子起身。

藥湯黏稠苦澀,直滲入舌底,麻得幾乎喘不過氣。

梁潇頗為體貼地往她唇中塞了一顆桃脯。

香甜氣瞬間盈滿唇齒,沖淡了苦味。

梁潇見她眉頭略微舒展,伸手把她攬入懷中,歪頭親了親她的臉頰,情愫深濃,缱绻細語:“姮姮,你仔細想想,其實這樣的日子也沒什麽不好。夫妻恩愛,親人相聚,尊貴無憂,多少人孜孜求索而不得。我有百般缺點,可我有一點好,我不納妾,将來後院幹淨,你的日子會過得舒心又安靜。這不好嗎?”

姜姮閉上眼,一绺發絲順着頰邊滑落,勾勒得臉愈發小巧秀致。

梁潇試着撫摸她的小腹,那裏還小,尚摸不出什麽,可他還是高興,俊美容顏上蕩開潋滟笑意:“其實,我是不怎麽喜歡孩子的。可我一想到這孩子是你為我生,我心裏就歡喜。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好好地把孩子生下來,好不好?”

姜姮擡起眼皮看他,冷冷道:“你可憐可憐我吧,別去折騰我的家人了,我知道厲害關系了,知道你的恩賜了,不用一遍遍提醒我。”

梁潇臉皮慣常厚實,被揭穿後半點難堪之色都無,只凝睇她的雙眸,問:“那這孩子能順利出生嗎?”

姜姮唇邊冷峭,點頭。

梁潇滿意了,卻愈發矯情起來,摸着她的小腹,幽幽嘆道:“別對我太狠,也別對孩子太狠,我們是會傷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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