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桦欣高級中學的運動會,在氣候說熱不熱、說冷不冷的十二月初熱熱鬧鬧開始了。
除了學生們的各項競賽,依照慣例,在運動會的第二天上午,也有屬于老師的比賽活動——全校老師分成「班導組」甲乙兩組,「專任組」丙丁兩組,「藝能組」以及「行政組」,每組派選男女老師各五名,進行一場兩千公尺男女老師混和接力賽。
李星艾從學生時期就對跑步沒多大好感,認為那根本是把自己累成像只狗的自虐運動。
在學生時代時,滿腔熱血的學子們為了讓班級奪得好名次,總有許多擅長跑步的同侪自願出賽,揮灑青春汗水,于是這種讨人厭的比賽項目,理所當然不會落到總是跑倒數幾名的李星艾身上。
只是把狀況轉到職場上,當老鳥們都到了一定的年紀,紛紛表态不願揮灑年老汗水,又在各組不能棄權的狀況下時,填滿名額的責任就落到倒黴的菜鳥身上,誰管你跑步強不強、快不快,給我參賽充人數就對了!
于是乎,讨厭跑步的菜鳥李星艾就這樣成為選手一枚,而非常倒黴的,在抽簽決定順序時,她好死不死抽中簽王,成為「專任丙組」的首位跑者!
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正在做熱身操等待上場的李星艾嘴裏念念有詞。
「李老師,你別太有壓力了。」與李星艾同一組的黃老師,見她緊張不安的模樣,開口安慰。
李星艾苦着張臉,「怎麽可能沒壓力?我對跑步超沒自信,接力賽第一棒是成敗的重要關鍵,萬一我落後許多怎麽辦?」
她不要成為一鍋粥裏的老鼠屎!
黃老師輕笑幾聲,拍拍李星艾的肩膀。
「就算是這樣,也只能盡全力拚了呀!加油加油加油!」黃老師握拳對着空中揮了揮。
「嗯,加油。」李星艾凄凄慘慘一笑,也握了握拳,學黃老師一樣朝空中揮了又揮,視線無意間往左瞄去,便看見邵華謙的身影。
他穿着白色T衫,外罩一件寶藍色運動外套,下半身的運動褲與外套同種顏色,腳踩一雙白色跑鞋,笑容滿滿的與一位男老師說話。
對喔,他也是參賽老師,而且是自願參賽的,是「藝能組」選手。
李星艾遠遠望着他,下意識揮動手臂繼續暖身,然後想起什麽,低頭看向自己的鞋。
這雙鞋子是邵華謙知道她是選手,又知道她沒有跑鞋後,不顧她的意願,帶着她跑了好幾家運動用品店,才買到她穿起來舒适又合腳的鞋子,恰好與他腳上穿的那雙同樣顏色、同樣款式。當鞋子買回家後,他還跪在地上,親手幫她調整鞋帶,讓鞋子能完整包覆她的腳,避免鞋子與腳有滑動、摩擦,導致起水泡的可能。
傻傻盯着雙腳穿着的跑鞋,手臂都忘記揮,想到當日他細心調整鞋帶的景象,以及自己與他的這個小小連結,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産生一股她絕對不會輸人的奇妙自信,心裏的緊張一點一點散去,嘴角更是情不自禁的甜甜的彎了一彎,只是她自己并沒發現。
可是這股自信都還沒填滿她的心口,她卻發現邵華謙說話的對象不知何時改成董歡。
今天董歡長發綁成高馬尾,看起來既清爽又充滿活力,而且……與邵華謙穿着同樣款式的寶藍色運動裝。
李星艾驀地呼吸一窒,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
「董老師與邵老師到底是不是情侶啊?」黃老師也看見他們了。
「情侶?他們?」
「李老師不知道嗎?他們感情好,經常在校園裏出雙入對,雖然他們兩人都否認在交往,但很多老師都認定他們有一腿。聽說邵老師先前還有幫董老師準備便當,只是被別人留意到以後,就停止這種行為了。」
黃老師的這番話,讓第一次聽到這件八卦的李星艾說不出話來,驀然有種屬于自己的東西被人搶走的感覺。
她奮力甩去這種讨厭的霸道感。
哈、哈哈,真是的,她怎麽會有這種跋扈心态?她只是為了照片才與他在一起,并不是因為喜歡他才與他交往,所以……所以他和董老師感情好到被誤會是男女朋友,她根本不需要在意嘛!
黃老師并沒有發現李星艾的異樣,繼續悄聲分享八卦,「學校也沒規定老師之間不能交往,真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否認?既然要否認,也裝好一點嘛,瞧他們現在穿情侶裝的模樣,根本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哇,李老師,你瞧你瞧!」
只見董歡把礦泉水、毛巾交給邵華謙,接着脫下外套,同樣遞給他,他也不推托,順手就接了過來。
「啧啧,以為人多混亂,所以光明正大放閃光?」等比賽結束,瞧她怎麽揶揄董老師,哈哈!
李星艾抿着嘴,轉開視線,不願再看他們兩人一眼,大大呼口氣,藉由熱身操,以平複心底的異樣。
她絕對不是因為他和董歡擁有親密行為而不開心,她心底的低氣壓,只是因為……因為對于等一下的比賽,她太緊張的緣故。
對,只是因為這樣!
李星艾頻頻深呼吸,用力說服自己,直到穿上選手背心,站上起跑線,才知道原來董歡也是第一棒。
「李老師,我不會因為平日交情而放水喲!」董歡笑着說,臉上與聲音裏都漾着神采飛揚的自信,看得李星艾像被陽光紮了眼,眯了眯眸子。
李星艾沒有回話,扯了下嘴角,依照裁判的號令蹲下,做出起跑的姿勢。
砰!
槍聲響起,起跑在線的女老師們奔了出去,位于第三跑道的董歡領先,李星艾落在倒數第二。
李星艾看着其它四位老師的背影,正想把自己的腳步加快,卻由于身體過度向前傾,導致重心一時不穩而向前撲倒,手裏握着的銀色接力棒飛了出去,哐啷哐啷滾得老遠。
李星艾趴在地上,有一瞬間真想永遠這樣不起來了。
好丢臉!
好丢臉!
她為什麽會跌倒?
更要命的是,司令臺上的播報員彷佛深怕別人不知跌倒的是她,大聲用麥克風廣播她的名字,一面描述她跌倒的糗态,一面自以為好心的要在場人士幫她加油。
她咬咬牙,忍着心情上的羞意與身體上的疼痛,面紅耳赤地從地上爬起,撿起接力棒,努力朝第二位選手跑去,當棒子交予對方,他們這組已經落後暫居第五名的選手半圈操場。
「李老師,你要不要緊?要不要先去保健室擦藥?」同組的一位男老師關心詢問。
「沒、沒關系,我等比賽完再去。」李星艾強撐着笑,裝作關心比賽的模樣,實際上卻難堪到想找地方躲起來。
就說了,跑步什麽的,最讨厭了!
當邵華謙打開醫護室的門,就看見李星艾垂頭喪氣地坐在旋轉圓椅上。
他反手關門,走上前。
「星艾?」
李星艾有氣無力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腦袋,雙眼直瞪着膝蓋,半聲不吭。
邵華謙張望了醫護室一圈,納悶地問:「校醫呢?」跑去哪裏納涼了?
「他肚子痛,去上廁所。」李星艾沉默了一分鐘,才悶聲回答。
肚子痛?邵華謙挑眉,一邊好笑地想着原來醫生也會拉肚子,一邊坐上李星艾對面的旋轉圓椅。
「還沒擦藥?」
「嗯。」她依然用頭頂對着邵華謙。
「讓我看看。」
「不要。」
邵華謙徑自拉過她擱在膝蓋上的手,卻被她甩開。
他望着她半晌。
「星艾,我惹你生氣了?」
「沒。」
「你怕痛,所以不敢擦藥?」
「不是。」
室內陷入一片寂靜,邵華謙眯了眯眼,沒再說話,定定注視着她,幾分鐘後,他重新抓起她的手。
這回李星艾沒有反抗。
邵華謙瞄了她一眼,接着把她的衣袖子卷起,查看她的傷勢,左手檢查完後換右手,再卷起褲管檢查她左右的腳。
幸好穿的是長袖長褲,只有左膝蓋擦破皮。
他暗暗松口氣,取來醫護箱,替她破皮的左膝蓋上藥,過程中,他們誰也沒說話,只有李星艾因為疼痛而發出的小小抽氣聲。
直到上好藥,邵華謙才站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腳步一旋,就想走出醫護室,但腳步還沒跨出半步,李星艾忽然猛抱住他,雙手緊緊纏住他的腰,像受委屈的孩子,癟着嘴,悶聲哭了起來。
剛才見到邵華謙進來,李星艾既覺得開心,卻又矛盾的感到生氣,想要出聲諷刺他幹嘛不去和董歡慶祝優勝,可這句話才滾到喉嚨,立刻被她硬生生吞回肚子裏,弄得她心煩氣躁的就是想與他使性子。
然而,察覺到他抹完藥後打算轉身走人的舉止,李星艾明白一定是自己的行為讓他生氣了,心立刻被莫名的驚惶感攫住,又想得到他的安慰,沒多加細想,雙臂就這樣死命纏住他,耍賴不讓他離開。
邵華謙呼口氣,片刻,伸出雙臂環住她,一手按在她的背上,一手順着她的發撫摸。
「都這麽大了還哭?」他低聲調侃。
李星艾搖着腦袋。
「還是說,你在撒嬌讨抱?」他将貼在肚子上的腦袋拔開,低頭見到她紅通通的眼睛,又心疼又好笑地捏捏她的鼻頭。
李星艾輕哼一聲,甩開鼻子上的手,臉頰重新貼回他的肚子。
邵華謙任她像娃兒似的耍無賴。
「怎麽忽然跌倒?」他問。
李星艾跌倒的狼狽樣都被廣播到全場都知道了,何況是一直有在注意她的他,雖然擔心她的傷勢,卻又不能擅自離開隊伍,只能安慰自己,她只是跌倒,應該沒什麽大礙。雖然平常喜歡使小論計欺負她,把她逗得團團轉,可他半點也不樂意見到她受傷。
直到比賽結束,想要找她,卻被董歡攔住說話,好不容易脫身,便得到她婉拒任何人的陪同,獨自到醫護室擦藥的消息,便連忙尋來,沒想到他的憂心忡忡卻換到她的冷漠以待。
他不知道她在使什麽性子,可任何人都有脾氣,就算是親密的家人無緣無故對自己發脾氣,有誰會好受?況且又不是他惹到對方,憑什麽毫無理由的拿他出氣?
原本想掉頭走人,卻看她低着腦袋,可憐兮兮地縮着肩膀與脖子,也不知道她到底傷到哪裏,一顆男人心又軟了下來,實在無法棄她不顧。
唉,喜歡一個人,就是注定要被對方吃得死死的,現在又被她這麽抱住一哭,又哪狠得下心生氣走開?
「想加快腳步,卻重心不穩跌倒了……好丢臉。」李星艾悶聲說,毫不客氣地用他的衣服擦淚。
邵華謙倒也沒有阻止,反而喜歡她下意識撒嬌、依靠的姿态。
他幾個月的努力漸漸有結果了,除了肢體糾纏的歡愛時刻,她愈來愈貪戀他的體溫,愈來愈習慣往自己貼近,下意識縮到他懷裏的次數直線上升,無論清醒時,還是睡夢中。
「有什麽丢臉?運動本來就有跌倒受傷的可能。」他拉開腰上的手,彎下腰與她面對面,右手捧住她的臉,用拇指抹去殘淚。
李星艾被淚水染得晶亮的眼埋怨地瞅着他,嘴唇微噘,「跌倒、跑倒數第一的又不是你,當然可以悠哉說風涼話。」
第一名的永遠不會了解最後一名的甘苦心聲。
邵華謙嘴角彎起,啄了口她的唇。
「剛剛就是在氣這個?覺得丢臉?」
李星艾嗫嚅着,擱在膝上的雙手握起成拳。
「對不起,我剛才不是故意要擺臉色,我只是心煩,所以才……好奇怪,我以前都不會發這種大小姐脾氣,剛剛可能是一時昏頭……噢!」她的雙手撝着被他食指彈痛的額。
「一報還一報,這樣誰也不欠誰。」邵華謙揉亂她的發,「好了,別再鑽牛角尖,就算有人不識相取笑你五體投地的姿勢像青蛙,撿接力棒時還笨手笨腳的把棒子踢走,你可以反諷回去說,至少你有讓隊伍落後其它隊伍半圈操場的本領。」
李星艾往他的腰掐了一把,「你到底是在安慰我還是嘲笑我?」
「都不是,我在稱贊你。」他一臉誠懇,「要知道,就算跑得再慢,要落後倒數第二名半圈操場,也是有難度的,不是随便就能做到喔!」
李星艾的嘴像失水的魚張了又張,雙眼冒出兩團怒火,滿腔灰暗情緒瞬間消失無蹤,氣呼呼跳起來猛打眼前可惡的家夥好幾拳。
她剛剛到底是哪根筋不對?竟然擔心他生氣而留住他,還向他撒嬌,想讨到他的安慰,完全忘記每次最愛逗她欺負她的人就是他,結果呢?偷雞不着蝕把米,他不僅沒有安慰她,還嘲笑她!
邵華謙大笑,握住打在身上的拳頭。
「這麽生氣勃勃,看來應該沒有大礙……好了啦,不氣不氣了喔,明天請你看電影賠罪?你不是說有部影片想看?」
「下下周才上映啦!」
「那下下周再看電影,今晚暫時先用馬殺雞将功抵罪?」
「我才不要,我聞到沒安好心的氣味。」馬殺雞?她才不信事情會這麽簡單。
邵華謙大笑,捏捏她的鼻子,「我先出去,你等調整好心情後,趕緊回辦公室,黃老師她們很擔心你,嗯?」
「喂。」李星艾扯住他的衣角。
「怎麽了?」
「沒有啦……就是……」她曝嚅着,張開手臂二度抱住他,臉頰窩在他的頸窩處。
他運動後的汗水味,混着他荷爾蒙的雄渾氣味,有點刺鼻,但她卻不讨厭,反而有種安心的感覺。
「再抱一下……」她咕哝,聲音全含在嘴裏,但邵華謙聽得明明白白。
他輕笑,吻吻她的發頂,順她心願,與她相擁。
「愛撒嬌。」
李星艾哼了聲,片刻後,忽然扯扯手裏揪住的衣服,開口問:「你把照片藏在哪裏啊?告訴我好不好?」
邵華謙揚眉,「你最近找照片的行為都沒有先前那樣熱血,讓我以為你放棄了。」
因為她已經彈性疲乏了呀,何況她發現只要乖乖去他家報到,即使優閑地看書看電視,甚至把電玩游戲灌入他的計算機玩,他也沒有說什麽,導致她開始漸漸怠惰。
「你到底藏在哪裏啊?我今天受傷好丢臉,可憐一下我嘛。」她擡頭望向他,鼻頭卻被他咬了一口。
「休想藉由受傷這檔事博取同情,我是不會上當的。」
聽他這麽說,李星艾也只是「喔」了聲,沒有多大失望,反正她只是想與他說說話而随口問問。
一分鐘後,邵華謙離開醫護室,獨留李星艾品嘗一室的寂靜,也只有這種時刻,心底深層的情感才會慢慢浮現。
其實,不是的。
李星艾用力閉了閉眼。
追根究柢,她并不是覺得丢臉而使性子,她是……因為見到他與董歡相談甚歡而心有嫉妒的想贏過董歡,卻因為輸給她而生氣。
她隐隐約約知道這種好勝心的緣由是什麽,但是她絕對不要想,不要深入追究。
一切看表面就好,何必辛辛苦苦解剖自己的心,讓自己疼痛?得一次教訓學一次乖,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豈不是笨蛋?
所以,剛才追根究柢的原因,根本是她莫名其妙的錯覺,她,純粹只是因為覺得難堪丢臉而生氣。
所以,她剛才的讨抱,只是像小時候跌倒,哭着想要爸爸媽媽抱抱安慰自己,但父母不在身邊,于是只好姑且與他擁抱,讨溫暖。
如此而已,沒有其它。
沒錯,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