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醫科大的校史上，大概還沒有哪個學生是被咆哮着趕下畢業授予臺，又在幾分鐘後被恭恭敬敬請上來的。
葉堯帶着得體溫和的微笑，仿佛剛才那個大鬧禮堂、差點把校長院長氣到心髒病發的人不是他。
校長心裏再恨不得把眼前的人掃地出門摔打滾揉，也只能捏着鼻子吞着氣，在方解石的虎視眈眈下，和藹可親地親自給他授予了證書。
等到和方解石一起拍完留念照，葉堯懶得再多呆下去，拉起老爺子就走。
校長一疊聲地挽留：“您說好要來做演講的……”
“不做了！”老爺子理直氣壯，“我來本就是為了我的寶貝徒弟，現在事情了結了，還待這幹嘛？”
臨出大門，他還補了一句：“放心，不舉報你。”
……當然，在場的人這麽多，能不能保證所有人都守口如瓶不說出去，就和他無關了。
葉堯跟着方解石，在一群不可置信、豔羨嫉妒的目光中走出禮堂。
身後陡然爆發出火熱的議論喧嚣。
門外陽光清亮，葉堯舒出一口氣，心情漸漸明朗起來。
“不生氣了？”老爺子轉頭看他，笑着問。
葉堯點頭：“嗯。”
他看着方解石，臉上帶了點不好意思：“對不起師父，今天讓您費心了……”
方解石擺手：“別說這個，我是你師父，替你撐腰是應該的。更何況這幾年學校亂七八糟的事情被曝光出來的越來越多，上頭本來就有心整治，恰好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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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頭看了眼高大的禮堂，眼神微冷：“他們算是趟到風口了。”
一個能坐上如今這樣享譽全國甚至國際的位置的老人，葉堯當然不覺得他像表現出來的那麽沒有心眼。
或許在他眼裏，自己這點脾氣不過是小打小鬧。
葉堯心裏有些暖，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仗着有您，才敢這麽……”
他一開始确實抱着不畢業也無所謂的态度鬧了一場，歸根結底，他是對自己的藥有信心，對方解石也有信心，覺得就算沒有這一紙證書，他自己、他的老師，仍舊有辦法讓他做到想做的事。
方解石拍了拍他的肩：“年輕人，有點火氣是好事。”
老爺子毫不在乎，甚至欣賞道：“以後有這種事早點跟師父說，我也好湊個熱鬧看全場。”
葉堯輕咳：“好……好的。”
兩人走到門口，方解石帶來的司機正等着，一老一少商量着等會兒出去吃什麽，葉堯背後突然傳來喊聲：“葉……葉堯！等等！”
他腳步一頓，回過頭去，見是剛才在禮堂裏第一個出來聲援他的男生，此刻氣喘籲籲，額頭冒汗地朝他跑過來：“先別急着走！等會兒系裏聚餐，一起去吧！”
他停在葉堯面前，臉上有一絲別扭。
葉堯覺得這張臉有點眼熟：“你是……”
男生瞪大眼睛：“我！王安文！咱們一個班的，你不記得了？”
“哦……”葉堯貌似恍然。
其實仍然沒印象。
男生扭捏着繼續道：“咱們班裏的人差不多都出來了，不耐煩聽那老頭再瞎比比……對不起啊，以前在班上那麽忽視你……”
在一個團體裏，總有地位高和地位低的人，對弱勢的存在适當的打壓傾瀉能夠更好的保證團體大部分成員的凝聚力，而大多數的普通人就算不願意，也不敢多說什麽。
對于王安文從前明哲保身的心理，葉堯不覺得奇怪，也沒放在心上：“沒事，我都忘了。”
他今天是打算帶着方解石回家看藥材的，不想理會有的沒的。
正準備拒絕，方解石卻上來拍了拍他的肩：“去吧。”
“師父？”葉堯有些驚訝。
“大學最後的日子，總該做些年輕人喜歡的活動，跟我一個糟老頭子在一起像什麽話。”方解石笑眯眯的，“我在這邊會留幾天，等結束了你再來找我。”
說着，他湊近葉堯，壓低了聲音：“你這位同學看着目光清澈，不壞，人生在世總要有幾個朋友的，總是一個人，太孤單。”
葉堯靜默，想了想，沒再拒絕。
男生因為方解石幫着自己勸說，激動得手足無措。
方、方老先生！
居然這麽近距離看到真人了！
而且……葉堯在他面前享受的待遇那麽高啊。
他羨慕又不可置信地咋舌着，對葉堯如今天壤之別的身份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葉堯道：“那行……我去吃個飯，師父，咱們晚點聯系。”
“去吧，玩得開心。”方解石朝他揮揮手，自己坐上了車。
葉堯對男生笑了笑：“走吧。”
班裏四年都當他不存在的聚餐怎麽突然就把他記起來了，葉堯心裏有數。
九成九看着方解石的面子，自己成了老爺子的徒弟，基本預訂了醫科院的前途，只要能跟他打好關系，以後醫學這條路上能好走許多。
一路上，葉堯都聽着男生小心翼翼尋找話題跟他聊天。
兩人很快到了離學校不遠的一家酒店。
大堂進去，裝修得金碧輝煌，以它四星的等級，算是附近最好的地方了。
“我們訂了‘前程似錦’廳。”男生說着，一邊把面前的門一推，“看我把誰帶來了！”
裏面敞亮的燈光流洩出來，靜了片刻，熱情的聲浪頓時撲面而來。
“葉堯！”
“可以啊王安文！果然被你忽悠來了！”
“來來來，快坐，地方都給你留好了……”
“咱們好像幾個月沒見了吧……哇，這樣一看，葉堯的皮膚真好，以前怎麽沒發現他長得這麽好看？”
男生的招呼夾雜着女生的低呼。
葉堯從來沒享受過這樣衆星捧月的待遇。
他被人拉着到特意留出來的好位置坐好，左邊是預定了第一人民醫院的男生，右邊是已經進了實權公職部門的女孩，總結起來，這一桌都是前途無量的人。
“來！為我們以後的人生，幹一杯！”
這頓飯似乎是專門為他準備的，和葉堯有過大矛盾的人都沒來。
坐下沒多久，就有人上來勸酒。
葉堯烏雞變鳳凰來得實在突然，大家雖然知道他背後有方解石，但心裏微妙的不平衡卻怎麽也沒辦法說沒就沒。
于是心照不宣地開始車輪戰。
啧，牌子大了不能揍，喝酒總行吧？
把他丫的灌趴下！看那些女生還會不會兩眼星星光顧着瞅他那張臉！
“我們班以後應該就是你最出息了吧……哎，方老爺子的徒弟，真羨慕，這一杯你一定要喝！”
葉堯點點頭，仰頭，一滴沒剩。
“不厚道啊，這麽大的事，咱們班裏沒一個知道的，早聽說你跟了方老，我們說什麽也要好好敲你一頓。”
葉堯聽着這酸味十足的話，不說話，淡笑着又是一杯。
“祝你前程似錦啊！以後哥幾個可就靠你了！”
葉堯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噙着笑意，幹脆利落灌下去。
……
一杯接着一杯，男生們期待看好戲的表情漸漸地垮了。
這人……
他們這麽多人都開始腳下打跌，雙眼迷蒙了，他怎麽跟沒事人似的！？
葉堯喝得幹脆利落，仰頭的時候，脖頸白皙修長，随着吞咽的動作喉結緩緩滑動，說不出的性感，女生們眼巴巴看着，眼睛都直了。
“我突然後悔了……早知道葉堯這麽好看，我大學幹嘛不追他啊！”
“男大也會十八變嗎？？？”
“啊啊啊！不行，好想上去舔一口！”
“不許搶！我的！”
可愛又悅耳的小聲打鬧頓時讓男生們的心更癢癢，同時，看向葉堯的目光愈發不善。
一個男生眼珠一轉，哐地從桌底拿出來一瓶白燒：“喝這個，帶勁！”
旁邊的人看到，頓時倒抽冷氣：“卧槽！七十二度老白幹！？”
“瘋了吧你！想喝進醫院？”
“這不是看葉堯酒量好嘛。”男生嘿嘿一笑，“再說了，難得一次，以後各奔東西還不知道能不能見面，最後的宴會不該放縱一點？青春要無悔啊。”
被他這麽一說，大家看看喝了半天臉都沒紅一下的葉堯，莫名地産生了認同感。
“幹他丫的！喝！”
瓶蓋哧地被打開，濃烈的酒味沖鼻而來。
男生們的臉色微微變化，然而當着女生們崇拜期待的眼神，誰都說不出認慫的話。
于是一排酒杯被拿出來，潇灑淋漓地倒過去。
“我、我先來！”提出這建議的男生咽了口唾沫，視死如歸第一個站出來。
他閉上眼睛，捏着鼻子，遲疑兩秒，嘴裏無聲罵了一句，仰頭灌下。
霎時間，熱辣辣的酒液仿佛要把食道都灼燒起來！滾燙的火一路撞進胃底。
“怎麽樣？”
“感覺如何？”
“你還行嗎？”
男生靜靜站立，周圍人無比緊張地盯着他。
一秒、兩秒……
五秒後，在幾十道眈眈的目光中，他腳一滑，呲溜鑽進了桌底。
這就……斷片了！？
衆人手忙腳亂地把他擡起來，望向酒瓶的視線不由自主帶上了敬畏。
王安文咽了咽口水，走到葉堯身邊，勸他：“要不……咱不喝了？我覺得啤酒就挺好的。”
葉堯一笑：“沒事。”
他上前拿起酒杯。
女生們立刻驚呼，看起來一個個都想沖上來搶下他手裏的酒。
“同窗四年。”葉堯舉起致意，“就當是畫個句號。”
說完，他仰頭，一口灌了下去。
所有人死死注視着他的動靜，随時準備叫救護車。
然而……
一分鐘、兩分鐘……葉堯暖玉一樣的面容該是什麽顏色還是什麽顏色，絲毫沒有變化。
他甚至砸了咂嘴，有些意猶未盡的模樣，對剩下的男生道：“怎麽，繼續啊？”
“……”
這特麽太欺負人了！
無法忍受在唯一能夠決勝負的酒桌上仍舊輸掉的慘痛後果，男生們悲憤欲絕，豁出去地撸袖子拼酒。
葉堯來者不拒，喝得舉重若輕潇灑淡然。
半個小時後。
包廂裏躺了一地，酒氣沖天，哀鴻遍野。
唯一站着的那個，輕松的笑容落在衆人眼中，仿佛惡魔一樣恐怖。
葉堯抿了一口，輕笑道：“還來嗎？”
“不來了不來了……”男生們抱頭痛哭，醉眼朦胧地指控他，“你是不是開了什麽外挂？這根本不科學！”
葉堯挑眉，頓了頓，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軟綿綿的模樣，粉粉的，像是一塊棉花糖。
“你是說這個？”葉堯把它丢進嘴裏，咧開笑容，牙齒白亮亮的，“我自制的解酒藥，高效安全無副作用，要不要試試？”
衆人：“？？？”
“要不然你們以為我怎麽得到我師父的青睐的？”葉堯笑眯眯地忽悠，“師父就是憑着這個，認定我是藥學界百年不遇的天才，說什麽都要收我入門。”
“你們呢……就沒有這個天賦了。”
清淡中帶着嘲諷的語氣頓時激起一幹人的憤怒，他們互相扶持着，艱難地爬起身，朝着葉堯兇神惡煞地撲過來。
“你這個混蛋……說！多少錢！”
“先給我來十打！否則我把酒藏起來不給你喝！”
“葉堯你最好了，快給我麽麽噠……”
“靠，你還是不是男人？惡心死了！”
門外。
隔着包廂門十幾米遠的走廊，輪椅上的男人忽然擡眸：“等等。”
闫旭立刻停下腳步：“老板……怎麽了？”
步重微微側頭，看向某個方向。
是錯覺麽？
他怎麽好像……聽到了小主播的聲音？
“老板？”
“沒什麽。”步重收回視線。
他記得小主播今天挂了請假公告。再巧，也不可能這麽神奇地遇見兩次。
“走吧。”
闫旭推着他繼續往前，身後的人戰戰兢兢地跟着。
就在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的那一刻，葉堯推開了包廂門。
“我去一下洗手間。”他笑着朝裏面說了一聲。
男生們高聲道：“快點啊。”
“好。”
葉堯揉了揉額角，朝洗手間走去。
雖然用了醒酒藥，不過太多的酒精灌進去，腦子還是有點昏昏的。
他在手池邊沖了把臉，擡頭，鏡子裏的人充滿着勃勃的少年生機，朝着他露出淡淡的笑容。
這是還沒有被生活的絕望壓垮的葉堯，陽光開朗，完全沒有第一世最後那種被蛀蟲侵蝕腐敗了的朽爛氣息。
葉堯看着水珠順着他的發梢落下，漆黑的眼眸裏神色莫名。
半晌，他轉過身，走出洗手間。
拐進走廊的時候，面前倏地閃出一個人影，葉堯的瞳孔一顫，下一刻，便和來人重重撞到了一起。
一聲驚呼，女孩從他懷裏仰起頭，素淨的面容蒼白無比，整個人搖搖欲墜：“求、求求你！”
她顫抖着聲音，瞪大的眼睛充滿了倉皇絕望：“救救我！”
葉堯的腦中轟然一聲巨響。
女孩的臉清晰地印入他的腦海，像是煙花炸毀了所有的理智，他放大的瞳孔眨也不眨地望着眼前這個在他記憶裏已經成為一具枯骨的女生。
“求求你！……救救我！”
……
“怎麽，你這個廢物還想學人英雄救美？”
“啧，把他一起帶上，平淡日子過膩了，也該有點震撼教育不是？”
“你看啊！你擡起頭給我好好看着！……害怕？不就是玩個女人？瞧瞧你這臉，眼淚鼻涕都糊出來了……真可笑。”
“等會警察來了把事情都推這廢物頭上……”
“給你垃圾再利用的機會，是不是應該感謝我們？”
“哈哈哈……”
放肆的笑聲沖破時間和空間直直鑽入他耳中，撕扯出滿腔的血腥氣！
——時間變了，地點變了，然而冥冥之中卻好像有定數，曾經因為他的無能、他的無力而發生的慘劇，仍舊在他面前血淋淋地上演了！
“你跑什麽？！不就讓你陪着喝杯酒，還能少塊肉？”熟悉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輕佻傲慢。
女孩的身體重重一顫。
葉堯扶着他，感受着心中海嘯一樣洶湧上來的情緒，緩緩擡頭。
眼簾中闖進葉舒陽貓抓耗子一樣篤定殘忍的神情。
“你怎麽在這裏？”葉舒陽粲然的桃花眼中笑意一頓，驚訝道。
“是啊……”葉堯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忽然笑起來。
這毫不帶溫度的笑容讓葉舒陽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葉堯把女孩拉到身後，就像這這只是尋常的遇見，尋常的招呼。
他輕輕道：“真的很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