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周後。

此時尤恩正沉默地坐在椅子上。醫生往他的傷口上塗抹酒精,本應十分疼痛,他也一聲不吭。

伊憐先生就在不遠處的辦公桌處。他像是有些苦惱一般,手指用力拽了拽微卷的發絲,直到頭發淩亂起來,他才停止了洩憤的動作。

如果是紀伯倫看到眼前這幅場景,知道伊憐不僅原諒了這個仆人,還花錢給他買藥,那又會是一場争論的風波。

紀伯倫對伊憐的評價合情合理。豈止是英雄病,他所有的舉動都有些莫名其妙,讓人難以理解。

名叫尤恩的奇怪仆人,和伊憐獨處時能說會道,可當房間裏有其他人的時候,他又重新變成了啞巴,只會點頭搖頭。

伊憐問:“你原本是做什麽的?”

那仆人搖頭,不說話。

船上的醫生機靈地接過話茬:“伊憐先生,他是雜工,做一些粗重蠢笨的活計。”

“我之前好像沒有見過他。”

“那是當然,他還不夠格能在您面前出現。”

伊憐沉默了一會。他不明白為什麽第一次見到這人有一種熟悉感,兩人明明沒有見過面。

“你行動不便,不适合做太重的工作。”伊憐先生思考了片刻後,語氣淡漠地說:“你身體這麽弱,也和過于勞累密切相關。以後讓別人代替你的工作,你去看守倉庫即可。”

醫生吃了一驚,他沒想到伊憐先生會做出這種決定,但這種決定又極其符合主人的性格,他沒有多嘴。

伊憐先生考慮的如此周到,按理說尤恩應該立刻跪下謝恩,表達自己的忠誠。然而實際上,尤恩只是低着頭。

他過于陰郁寡言,從表面上看不出究竟有何感想。

伊憐先生說:“你有什麽不滿嗎?”

那仆人看了看旁邊的醫生,不說話。

“……”“……”

伊憐先生知道,有別人在旁邊他可能不會說話,于是他緩和了一下态度,對着醫生說:“如果處理好傷口的話,請您先去休息吧。”

這讓醫生目瞪口呆,然而他并不會反抗主人的命令,十分順從地走了出去。

仆人從座位上站起來,好像重新找回了說話的能力。

他說:“伊憐先生,我這樣的身份,絕對不可能有自己的主見。但是如果是您詢問我的意見,那我不得不說,看守倉庫這件事情我并不樂意。”

伊憐冷笑了一聲:“這就是你說的沒有主見。請你告訴我,我的安排究竟哪裏讓你不悅?”

尤恩道:“您的安排合乎道義與理性,沒有絲毫讓我不悅的地方。只是……我還有一個冒昧的請求。”

“……”

“我祈求您,讓我當您的貼身仆人。”

“……”

伊憐先生從座位上站起來,全身暴露于陽光下。他在房間走來走去,動作透露出主人煩躁的心情。

他有一種驚人的美,好似古典主義油畫中身形纖細的造物主,沒有一絲一毫的出格和違禮。然而他的話語卻不如外表溫和,反而充滿了荊刺。

“你……你當真奇怪。”伊憐先生語氣不善:“你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但又受到懲罰,我便原諒了你,你并不知感恩;之後,你不但不避開我,反而要離我更近,要當貼身仆人。”

尤恩低着頭不說話。和伊憐先生無暇的美相比,尤恩的長相有些陰郁,這讓他不自覺的總是想把臉遮擋起來。

“你有什麽優點足夠當上我的貼身仆人呢?”

伊憐先生說話并不客氣。他向來如此生硬,态度高高在上,好像什麽東西都不能入他的眼。

有人畏懼他、有人尊敬他,也有人早就摸清了他的性格,既不驚恐也不惶惑,反而從心底疼愛他。

尤恩和伊憐先生從未有過什麽交集,看上去這位卑賤的仆人應當屬于第一種,對伊憐先生抱有畏懼的心情。

但事實上,尤恩是屬于第三種類型。他早已了解伊憐先生的性格,甚至比紀伯倫更加理解。

紀伯倫只知道摯友性情有缺憾,對待任何人都太過于仁慈。但是他不知道,也許沒人知道伊憐先生的一個秘密,或者說是弱點。

而尤恩,這個一無所有的仆人卻清楚地了解,伊憐先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我祈求您,讓我當您的貼身仆人。”

對于伊憐先生的質問,尤恩并未回答,在跪在原處沉默了許久後,他平靜地說出如上話語。

伊憐露出了些微吃驚的表情,随即猶豫起來。

仆人再次開口:“我祈求您。”

“我想當您的貼身仆人……”

他卑劣地利用了伊憐的弱點。

這個弱點,甚至連伊憐先生本人都不是很清楚。

伊憐先生不能拒絕別人的請求。一切請求。

果真在尤恩的請求下,伊憐先生思索一翻後,嘆了口氣,神情卻高傲如舊,“你的要求确實不會給任何人造成麻煩。”

尤恩擡頭看了他一眼。他看到一抹純粹的顏色。

“如果實在想來的話……你就過來吧。”

最後,伊憐先生果真沒能拒絕他。

——

貼身仆人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伊憐先生的每一根發絲、手指,都有人來負責照顧。

尤恩說要當他的貼身仆人,果真不去工作,反而是一直追在伊憐的身後。

但大多數時間,尤恩都僅僅是冷冷地在一旁觀看。

仆人為伊憐端茶遞水、收拾房間,他站在一邊礙事;仆人為伊憐先生找換洗的衣物,他也不幫忙尋找;等到仆人們主動從主人房間裏退出來時,他居然還站在原地!

伊憐先生拿着衣服,看了一眼站在那裏的尤恩,道:“你可以出去了。”

那仆人慢吞吞地說:“我可以幫您換衣服。”

“……”

伊憐嘗試着解釋道:“我從不用別人幫我換。這種事情我可以自己來。”

尤恩擡頭看了他一眼。

“明白嗎,你可以幫我忙,但是要在我需要的範圍內。”

那仆人明明是聽懂了,卻又裝聾作啞起來,看來是并不打算出去。

伊憐先生猶豫了一下,最終心平氣和地說:“你可以幫我換鞋子。”

尤恩聽了這話,好像一下子來了精神,拖着并不方便的腿走過去。

他半跪在主人面前,給伊憐先生換鞋。

“伊憐先生,您是要下樓參加宴會?”

伊憐點了點頭。

“我想、能不能請您帶我過去,為您布置餐飲……”

伊憐先生自高處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你在開玩笑?”

尤恩縮了一下脖子。

他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身材過于單薄了些。住在船艙內,久日不見陽光,皮膚自然白皙。頭發天生黑色,眸色與眼珠同樣烏黑,一眼望去看不到底,讓人難以捉摸。

他長得并不拔尖,可也算不上醜陋。

伊憐打量了他一下,驀地笑了一聲:“我知道,凡是人都想要向上攀爬,這是人的本能驅使。你自然也不會例外。”

一直以來困擾伊憐許久的事情突然尋找到了眉目。如果是這樣的話,似乎一切都能解釋清楚。

一個出身不幸的仆人,擁有着“寧可死去一千次也要飛黃騰達的決心”。所以他行為怪異,貪婪的索求。

要成為貼身仆人,要做獨特的工作,要到貴人密集的宴會上服侍。

所做一切,目的都是為了青雲直上。

伊憐以為自己已然對他的企圖一清二楚,誰想那仆人聽了尤恩的話後,竟然搖了搖頭。

他說:“不是的。”

話沒說完,好像還有什麽重要的東西需要向伊憐訴說。然而尤恩只是張了張口,門外傳來的敲門聲。

有人打斷了兩者的對話。

“伊憐先生,晚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有錢人的生活還能讓人産生一些幻想,但這條法則似乎并不适用于權貴者。

船上的很多地方,尤恩從來都沒有踏入過。在尤恩多次請求下,伊憐先生終于同意讓他作為貼身仆人參加這次晚宴。今天是他第一天走進這偌大的餐廳內。

這裏仿佛不是人間。

優雅的音樂玄蕩于空中,大廳內燈光恰到好處。高貴的女士身穿曳地長裙,在抹胸的擠壓下幾乎難以呼吸。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們也能談笑自如,在紳士面前挺直腰板。

“伊憐先生。”

伊憐來得遲了些,他并沒有打算走到前面入座,本想就近找個位置,誰想一位身份高貴的夫人向他打了聲招呼,示意他坐到前面。

伊憐只好重新站了起來,而他的仆人跟在他身後。

他走過的路上,每一個人都露出驚訝的目光,完全不能理解為何伊憐身後的仆人走路的姿勢如此不端。可即使他們感覺到奇異,也絕不會說些什麽,更不會在伊憐先生面前表現出驚異。

伊憐行禮之後坐在了夫人的對面,紀伯倫的旁邊。

因為伊憐和紀伯倫都在忙碌于之後考察的事情,這幾周來,兩人幾乎沒怎麽見面,也不知道對方現況如何。看到朋友坐過來,紀伯倫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他正想要放下茶杯和伊憐說些什麽,然而當他瞥了一眼伊憐身後的人,那口茶差點噴了出來,被紀伯倫拼命壓制住,所幸沒有出醜。

旁邊的夫人被紀伯倫的反應吓了一跳,連忙問:“怎麽了?”

這位紳士拿着旁邊的紙巾擦了一下嘴,露出了标志性的微笑:“女士,我并無大礙。只是沒有想到在這樣的場景下,居然看了到一位蠢笨……且下流的仆人。”

紀伯倫說話時,向着伊憐身後看了一眼。

他最後幾個字咬得很緊,好像是從牙縫中磨出來一般。

高貴的夫人同樣看過去,捂住嘴驚呼了一聲。

“這……我們船上,居然有這樣的仆人?”

她雖然應承着紀伯倫的話,好像十分認同他一般,但事實上她完全不明白,這“下流”的評價究竟是從何而來。不過人與人交往的一條原則,就是順着對方的話說下去,這位紀伯倫先生是伊憐先生最好的朋友,如此回複定然有益無弊。

女士朝着伊憐先生看去。令她驚訝的是,伊憐先生向來冷漠的臉上居然露出了些許憤怒的神情。

“我想你并不是在說我的貼身仆人,對嗎?”伊憐說。

房間裏安靜了一下。從很大程度上來講,伊憐先生才是這次航行真正的主人,他和紀伯倫先生身份高貴,富貴榮華,他們兩人的一舉一動是整次宴會的風向标。

紀伯倫有幾秒鐘的時間沒有想出言語,過了一會兒,臉色變得通紅,是氣急卻拼命忍耐的表情。

“我沒有聽錯吧?貼身仆人?”

“沒錯。”

伊憐先生聲音平淡,甚至還對身後的人說:“尤恩,請你為我布置菜肴。”

尤恩仿佛從未發現主人和他朋友的争執,行了禮便去為他準備晚餐。

紀伯倫忍了又忍,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最終未能爆發出來。他恢複成微笑的神情,對着身旁高貴的夫人道:

“我的朋友一向如此,見到人有困難就要幫一把,這種性格一直為人交相稱贊。而我作為他最好的朋友,卻總是擔心他吃大虧。讓大家見笑了。”

紀伯倫重新坐回伊憐旁邊,兩人并沒有任何交談。

伊憐真的是在生氣。他和紀伯倫在這一方面争論不休,誰都不能說服誰,紀伯倫認為人的高低貴賤與生俱來,笑臉可以給和自己身份相同的人,而對于那些爛在泥巴裏的賤種,根本不需要費心思讨好。

伊憐卻覺得生命是最為奇妙神聖的東西,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上帝去踐踏他們的生命與尊嚴。兩個人在這方面的思路截然不同,但并不妨礙兩個性情真摯的人成為朋友。

紀伯倫生氣的時候不愛說話,自己一個人坐在旁邊,姿勢優雅的用餐。

尤恩一瘸一拐的走過來,為主人端來了餐具食物。

紀伯倫立刻露出了諷刺的微笑。

伊憐完全不在意友人的目光,他微微側身為仆人讓路,尤恩将餐具整齊地擺放,随後将主食與配菜送到主人面前。

當他把最後一道配菜送上桌時,旁邊的紀伯倫啧了一聲,用斥責的口吻說:

“你不僅笨手笨腳,還沒有心肝。”

伊憐皺了皺眉:“我想請你不要說話。你對他抱有偏見的态度,因而無論他做什麽你都會挑剔……”

兩個人雖然在吵架,然而聲音卻不高。其他人互相交流着用餐,沒有人注意到這他們倆又開始争執起來。

“我挑剔?”紀伯倫冷笑一聲,“請您看一看,你這‘貼身仆人’是做什麽呢?”

尤恩從未做過服務高貴人士的工作。就結果來看,他的所作所為無疑可以稱得上是糟糕透頂。

譬如說準備主人的餐飲,貼身仆人要做的絕不是将食物從一處挪到另一處,他們需要學習搭配的美學。

甜湯配合香辛料,水果搭配奶酪,放置餐品的容器既要實用,位置必須得體妥當。貼身仆人的修養不僅僅關乎他們自己的素質,也代表了主人的地位和顏面。

尤恩端上來五六個盤子,幾乎是随心所欲地放到了伊憐先生的面前。

凍肉的旁邊是杏仁蜜。特拉法爾加式布丁上澆了楓糖,勺子歪歪地插在裏面,又在下面不倫不類地放了金邊骨瓷盤。主食和甜品堆在一塊兒,又配了牛奶,雞蛋在旁邊。

難以評價的擺餐風格。

“……”

即使伊憐有心為仆人辯解,到最後也只是壓低了聲音,說道:“誰也不是生來而知。”

尤恩仿佛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給主人丢了顏面,站在一旁低垂着眼,等待着責罰。

然而直到宴會結束,伊憐都沒有再說什麽。

只不過雖然這擺餐方式醜陋,那仆人拿來的東西卻并不難吃。

起碼伊憐先生比平時吃得明顯多了些。

作者有話要說: ====

“擁有着寧可死去一千次也要飛黃騰達的決心”,是紅與黑中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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