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伊憐先生坐在桌子的後面,從他的表情來看,他目前并不怎麽開心。

“我想你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來找我。”

他說話的聲音一向溫潤,今天卻刻意用冷漠的聲音說。

依照紀伯倫對于摯友的理解,他明白如果自己不找到一個正當的理由,那麽伊憐一定會非常生氣。

雖然紀伯倫不知道他生氣的理由……但現在不是多想的時候。紀伯倫開門見山道:

“那個人的信,我親自跑到碼頭的郵局,幫你取了回來。”

聽到紀伯倫的話,伊憐那蔚藍色的眼睛都亮了許多,猛地從座子上站了起來,立刻就想走到紀伯倫身邊。

但是在伊憐站起的一瞬間,他感覺到自己的行為不大矜持,于是放緩了腳步。

他說:“那是我誤會你了,實在抱歉。”

紀伯倫玩味地笑了笑:

“你這個家夥,真是見色忘友。我有事情不能直接來見你,‘那位’給你寄信過來,你居然還會和我說對不起!這還有天理嗎?”

好像逗弄一般,就是不把信交給伊憐。

伊憐先生露出了焦急的神情,眼神中充斥着渴求。但是他并不求人,也不說話,就這樣站在朋友的面前。

伊憐生了一雙引人注目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會說話一般,無論他怎麽擺出一副冷漠的臉孔,那雙眼睛卻仍舊單純且充滿柔情。當伊憐向別人祈求某樣東西,任何人都不會感覺讨厭,只想要答應他的請求。

紀伯倫無奈地攤了攤手,把信遞給了他:

“好吧。我得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麽喜歡玩這些‘浪漫的把戲’。你和你的心上人從來沒見過面,卻來來回回交換着信件。到底有什麽樂趣呢?”

Advertisement

伊憐從他手裏從容地把信拿了過來,拆開信的手卻有些焦急。

他一邊拆信一邊說:“她不想見我,那我就不能和她相見。”

大約在幾年前,伊憐與一位神秘的筆友,通過寫信的方式交往。

那位筆友學識淵博,談吐自然,顯然受過很好的教育。一開始伊憐并沒覺得這位神秘人到底有什麽特殊的地方,只是互相通信而已。來往了幾次,筆友那令人驚訝地知識儲備、高雅趣味,以及對于人生生命深刻的思考,幾乎讓伊憐難以置信。

他曾經懷疑過這筆友是從哪裏抄來的哲思,但在伊憐的閱讀範圍內,從未見過相類似的觀點;他也懷疑筆友是對他有所求,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筆友甚至不願意見他一面,更不要提什麽物質方面的往來。

他們的交往只依靠信件。

伊憐先生從未見過如此特殊的人。

有時候伊憐會遇到煩惱的事,他願意寫在心中向筆友傾訴,筆友會很快給他回信,通過只言片語就能讓伊憐打開心結。

他曾經提過可不可以見面的請求,筆友說只通過寫信就可以滿足。真正見面時,如果對方并不符合自己腦海中的印象,甚至連朋友都做不成。

伊憐深以為然,害怕自己哪裏不好會讓筆友不喜歡,于是閉口不談見面的事。那段時間他甚至十分焦慮,總是懷疑自己條件不夠好,多次拽着紀伯倫問他“如果你是女生會喜歡我嗎”這樣驚悚的問題。

伊憐甚至不知道筆友的名字。但是每次,那位都會在信上落款一個“休”字,含義不明。

他們兩個的交往從未間斷,每周都要通信幾次。

有時候伊憐不得不進行海上貿易,短則幾周,長則半年。即使在海上,伊憐也想收到筆友的來信,他知道這種事情基本上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又不想在那麽長的時間內和休停止寫信。

于是伊憐在信中将這種苦惱寫了下來。

沒想到休的信很快寄到了他的手上,并寫道:“伊憐先生,無論你在哪片海域航行,終究會有在港口停泊的時候。只要您在信中詳細寫明您将會停泊的碼頭以及停泊時間,我會将信寄到離您最近的郵局。”

“所以我才說,你喜歡上的這位女士,可真是神秘無常!”

紀伯倫坐在了原本伊憐坐在的地方,悠閑地為自己倒上紅茶:“我們雇傭速度最快的游輪,你的筆友卻比我們還要快,提前幾天就能把信送到你要到的地方。”

伊憐也覺得不可思議。

紀伯倫繼續道:“要我說,找遍全歐洲最有錢的家族,也沒有哪家小姐能做到這種事。更何況,又有哪個小姐能夠不顧父兄的管教,滿世界給男人寄信?船上的人都說你愛上了身份高貴的小姐,萬一她并不是呢?也許她只是個家境貧寒卻讀過書的女子,或者……”

伊憐先生不是沒有懷疑過筆友的身份,可是……

“這些事情都無所謂。”

身份、錢財、地位,根本無關痛癢。他只想着,能夠收到“休”的來信就可以了。

紀伯倫知道摯友對這位從沒見過的筆友懷着多麽純真的情感,哼了一聲:“這次我為了能夠摸清這個女人的底細,派人提前到我們即将靠岸的碼頭,在郵局前面守了五天,卻一無所獲。沒有哪個身份可疑的人把信扔進郵筒。那位女士,當真小心得很!”

伊憐先生眉頭擰在了一起:“你何必做這種事?”

“……”

“我并不想和那位見面。”

“你難道一點都不好奇?”

伊憐搖了搖頭:“如果兩個人見面,感情反而會減淡。我對現在的我還沒有自信,直到成為更好的人之前,我不想見。”

“……”紀伯倫沉默片刻,委婉道,“你可以稍微自信一點。不過,你究竟為什麽會喜歡上別人?我一直覺得,你對每個人都很公平。”

有憐憫心的人引人喜愛。但有過于充沛的憐憫心,就會顯得無情。覺得每個人都有優點,因此對每個人都很仁慈——這樣的人居然會有自己的私心,會找到喜歡的人并玩着單戀的把戲?

伊憐思索了一陣。

他思索的時間很長,卻并不是在走神。他思考得很認真,皺眉時就像是他自己也十分困惑一般。

過了好一會,伊憐才說:“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那位和別人有什麽不同。”

“只是,我只覺得,看信的時候,我不再是只身孤影,而是有所歸屬。”

“就好像……我和那位的心相互契合,彼此親密無間。”

尤恩走路的時候渾渾噩噩,腦海中不斷回憶生病的仆人對他說的話。

伊憐先生有喜歡的人,那是一位身份高貴的女人。聽貴人在閑談的時候說,那個女人的名字是戴安娜。他們門當戶對,這次航行過後就要成親。

他們買了大莊園,結婚後就會搬到南方的城市,出海貿易也會中斷。

尤恩也就不能再當他的仆人了。

尤恩走進來的時候,紀伯倫先生已經回去,只留下伊憐一個人在房間裏。

伊憐坐在桌子後面,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後擡起了頭。

仆人半跪在他面前:“伊憐先生。”

伊憐站了起來。

就在不久前,伊憐找人把尤恩叫了回來,說是有事情要吩咐他。

尤恩知道主人并不是有什麽事情非自己去做不可。

伊憐神情淡漠,緩慢地在房間踱步。

他顯得心事重重,卻并不迷惘,顯然早就知道要說什麽。果然,沒過多久他就開口:“今天我答應你做的事情,事後回想起來确實是很荒謬。你是個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可憐仆人,即使你提出這樣的要求也沒什麽過錯。要說奇怪的話,是我答應你這件事。”

“不、不,我是無禮的仆人……”

“聽我把話說完。”伊憐打斷了他的話,“我仔細思考過,我之所以同意你的請求,并不是因為你有什麽特別的地方。而是因為……”

“因為您想幫助我,盡力滿足我的需要。”

尤恩的聲音有些沙啞。

伊憐愣了一下,才說:“是。”

“我知道我并不特殊,甚至還是個下等仆人,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尤恩突然擡起了頭,“但是,即使是這樣,您仍然答應了我。您是最仁慈的主人。”

“……”

伊憐将原本想說的話吞了進去。

“全天下的人見到您,都會贊嘆您的了不起。”

“……”

“您喜歡的人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現在沒有和您在一起,一定是因為她不知道您的心意,”尤恩說了一長串的話,但是他說的非常緩慢且真誠,一點也不顯得油膩狡猾,是真正地從心底流露出的贊同的話語:“如果您向她表白,那她将會是多麽、多麽……”

他難以找出合适的形容詞,慢慢地露出了一絲苦笑。

她是多麽的幸福,快活,日後的生活永遠不會有陰霾。

尤恩願意傾盡一切去換取主人的注意,就算只能依靠卑劣的手段觸碰到主人的身體也好。

但他也明白,像他這種條件的人,永遠也不能得到貴人的垂憐。

伊憐沉默了一陣,對他說:“你站起來吧。”

尤恩依言站了起來。

伊憐很久沒有再說話,而是盯着窗外看。

那片透明的窗的外面,是一望無垠的遼闊海洋。在寬廣事物的面前,人類的一切煩惱都微不足道。

過了許久許久,伊憐才說:

“我想當個好主人。”

尤恩緊緊地盯着主人的側臉。

一瞬間,尤恩竟然對主人産生了一種類似于同情的感覺。他心想,伊憐先生真是有些可憐。

但尤恩明白,他的目的一定會實現。

只要看伊憐先生的眼神就知道了,那種充滿着對于萬事萬物愛意的美妙目光,那種隐藏着熱烈與信仰的期盼,那種文雅柔和又潺潺自然流露出的憐憫……

伊憐先生永遠也看不到這短暫即逝的場景。

尤恩怔了許久,才慢慢地低下了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