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伊憐在書房讀書,但他并不能專心。他一直想着管家說的事情,一想到尤恩擅自将他當成債主,明明沒什麽錢還要還他兩萬磅,伊憐就有一股無名的火從胸中湧出。
伊憐先生正心情不定,門被打開了。
戴安娜推開了門:“我聽管家說你叫我?”
她今天穿了法式禮裙,淡紅色鑲嵌着白色的蕾絲邊,又緊跟倫敦的潮流,戴了縫着面紗的高帽。
自從伊憐先生痊愈,她心情極佳,到各處參加晚會,顯然今天也是預計要出去的。
伊憐讓她坐下,自己卻不提叫她過來的原因,而是看着窗外。
過了片刻,直到戴安娜略微不安,他才說:“我想你知道我叫你來的原因。”
戴安娜警惕起來:“我并不知道。”
伊憐輕聲笑了笑。
“聖誕節快要到了。”
戴安娜的心情并未因為這句話放松。她知道,說道聖誕節,一定會提起那個莫名其妙還錢的仆人,一定會提到他離開莊園的原因……
唯有這件事情,無論伊憐怎麽問,她都不會開口回答。
戴安娜低着頭心生萬念,做好了種種應對的方案,卻聽到伊憐開口說:
“聖誕節就快到了。我要讓你看一份禮物。”
“……”
戴安娜勉強地笑了笑:“什麽禮物?要讓我特意下來看。”
伊憐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她覺得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他才說:
“因為那份禮物就在這所房間裏。”
“……”
“我一直想讓你看。”
戴安娜略微松了口氣,她左右看了看,才将目光盯在一塊蒙了布的地方。
就在伊憐的旁邊。
那種大小……
戴安娜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雙手捂着臉:“不、不……”
只因為一個可能的念頭就讓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她顫抖着往伊憐身邊靠近:“我以為你沒有買……!”
伊憐看到她要倒下的樣子,伸手扶了她一把。
“別傷心。我不希望你傷心。”
戴安娜卻怎麽也忍不住眼淚。
“我并不是傷心。我以為我會,但我并不……”
她顫抖着伸出手,将蒙在禮物上的布拉開。
正是《教堂裏的瑪麗小姐》。
那副見證了伊憐.休伯特家族的興衰、包含了三代人愛恨争論的僞作。
可這絲毫不影響人類附着在這幅畫上面的情感。
它依舊将短暫的幸福凝固為永恒。
戴安娜說:“我沒有絲毫的痛苦,只覺得幸福。伊憐,我敢肯定,你也一樣。”
伊憐點了點頭。
兩個人相互攙扶着站在畫前,沉默地看了許久。
直到伊憐開口。
“我原本怕你傷心,一直不想說我買回來的事。”
“不,我很開心。”戴安娜說:“但你還是繼續挂在書房裏。你每天都在這裏辦公,真是個好位置。”
伊憐點了點頭。
“請讓我猜測一下,你買這幅畫,一定花了不少錢。”說這話的時候,戴安娜苦笑且無奈。
依照她對威爾斯利伯爵的了解,伊憐絕對可以說得上是損失慘重。
不過錢都是身外物,這幅畫的價值也不能用錢去衡量。
她本來以為自己會聽到一個令她瞠目結舌的價格,沒想到伊憐卻看着她的眼睛。
然後他說:“我沒有用一便士。”
“什麽?”
“是別人送給我的。”
“別開玩笑了。我看那位伯爵先生可不是什麽慈善家。“戴安娜的口氣不免充滿着嘲諷。
伊憐的眼神卻十分坦蕩。
“我沒有說是他送給我的。”
“……”
“是尤恩送的。”
聽到這個名字,戴安娜小姐的臉色刷的蒼白了。
“你在開什麽玩笑,”戴安娜說着,聲音卻小了許多,“那個瘸腿仆人?”
“嗯。”
“他哪兒來的錢?!”
“我不知道。但他确實有地方弄到錢,比如說……”
戴安娜的心理咯噔一聲。
只聽伊憐說:“比如他寄過來兩萬磅。”
“……”
那天伊憐先生并沒有為難戴安娜,他讓神情慌張的她回房間,又将管家叫了過來。
“她有事瞞着我,也肯定不會主動說。”伊憐處理着生病期間未處理的信件,“這不打緊,總有一天我會查清楚。尤恩,你去把那封……”
話還沒說完,伊憐就愣住了。
管家提醒:“伊憐先生,尤恩已經離開莊園了。”
伊憐像是才回過神,點了點頭,“最近總想着這個仆人的事情,一時糊塗了。”
管家說:“他确實吃苦耐勞。什麽髒活都肯幹,也不仗着殘疾的腿逃避工作。”
聽了這話,伊憐皺了皺眉。不過他很快哼了一聲。
伊憐突然說:“在進入莊園工作前,仆人需要如何宣誓?”
“這……”管家沒明白主人為何如此發問,卻如實回答:“回主人的話,每位仆人都必須宣誓,‘崇拜的和最尊敬的主人,我将自己交托于您的掌管之下。您謙卑的仆人和受惠者。’。”
“沒錯。”伊憐冷靜地說:“我不需要什麽吃苦耐勞的仆人。我只要對我足夠忠誠的。”
半途逃跑的仆人可不能稱得上忠誠。
不知為什麽,伊憐在說着這樣冷靜的話時,他的表情卻表明他處在煩惱當中。
管家低頭稱是,就在他要離開房間的時候,突然瞥了一眼主人的鞋子。
“您的鞋子……”
伊憐順着管家的目光看了過去。
管家立刻跪在地上,用胸口處的布巾擦拭主人的鞋子。
……新來的蠢笨的仆人!他們就應該一輩子擦鞋!
伊憐似乎并不在意:“可能是清晨外出的時候,不小心弄髒了一點。”
“十分抱歉,我應當及時發現。”
伊憐笑了笑:“你在這方面總是過分講究。不過之前擦鞋的人很認真,你可以讓他在閑暇的時候過來,我要獎賞他……”
“……”管家的神情十分微妙。
“怎麽?”
“我的主人……他、可能不能過來了。”
“怎麽?”
“之前為您擦鞋的,是尤恩。”
“……”
在下午茶之後,管家穿上了外套,戴上了禮帽,從莊園出發。
他按照伊憐先生的吩咐,搭乘佃戶的馬車,向莊園南部駛去。
伊憐先生的土地一望無際。他善于經營,又從不苛刻,只象征性地收每戶一小部分稅金,這使得他的莊園和樂融融,充滿生機。
在這片土地上孕育着新的生命,又沉澱着深厚的歷史,每一個親眼看到的人,都會對伊憐産生感激之情。
管家要去的地方在伊憐先生莊園的最南部。
一個管理稍顯失控,不過地價最低、租金最低的地方。
那是一個用石頭壘砌的房子。縫隙處塞了不少幹草,從外部看,仿佛一陣風就能将它吹倒。
管家謝過搭車者,戴上帽子,敲了敲那戶的門。
屋內誰都沒有。
管家坐在小屋門前的石頭上,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他才看到有一個人一瘸一拐地從遠處走來。
管家站了起來。
尤恩看到家門口坐了人,警惕地說:“誰?”
借着鄰居家玻璃透過的光,尤恩看清了來者的臉:“是你。”
“你這麽晚才回來?”管家有些驚訝。
尤恩點了點頭,并不多說話,而是開了房門。
他本就是不愛說話的性子。除了在伊憐先生面前,他很少開口。
在外人眼裏,他不僅瘸,還似乎是個啞巴。
管家随着他進入了房子。
房間裏點了一根蠟燭,空間不大,但很幹淨。只有一張床簡單的擺放在窗戶下,沒有其他的家具了。
就好像這間房子的主人并不打算常住。
“你找我什麽事?我想我已經把錢還給……了。”
尤恩低低地開口。他從桌子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仰頭喝了。管家注意到,不知道為什麽,他只用自己的右手。
管家從口袋裏拿出了那封彙款單。
“我不能完成你的請求。抱歉。”
“……為什麽?”
“這錢來路不明。我不能讓主人處于危險當中。”
“……你說得對。”尤恩苦笑了聲,放下手中的茶杯,“可我也想不出其他方式來還錢。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伊憐先生啦。”
說這話的時候,仆人眼睑垂得很低,燈光又暗,分辨不出他真實的情感。
管家說:“伊憐先生只是一時生氣。我想,他還是很希望你回去工作的。”
尤恩搖了搖頭,直接說道:“您來不僅僅是為了這件事吧?請您直說。”
如果只是為了還彙款,他大可以再原路退回郵件,不必親自過來。
管家點了點頭,用十分抱歉的語氣說:“對不起。戴安娜小姐的首飾找到了。我們誣陷了你。我還是要當面和你道歉。”
尤恩愣了一下,随後說:“沒關系。我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可是……”
“至于兩萬鎊,還是請您慢慢地幫我還給伊憐先生,以一種他不會察覺的方式。”尤恩說,“這是他的錢,我不能動。我保證絕不是什麽危險的錢。”
“……”管家點了點頭,“既然你如此相信我,那我就收下。只是,我曾經陷你于不義,你可以提出一個要求,無論多麽困難,我都會為你實現。”
說完之後,管家仔細地聽着。這是伊憐先生的要求,他必須努力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務。
尤恩驚訝地看了看來客,卻也認真思考了片刻。
過了幾分鐘,尤恩說:“我倒真有個請求……”
“請說。”
“因為工作的原因,每天清晨我會經過伊憐先生的城堡。那時,能不能讓我替先生擦鞋呢?我保證會在主人起床前離開那裏。”
“……什麽?”
“我只有這個請求。”
……和預計的完全不同,管家驚訝地張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