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管家說:“可以。不過我得問一句,明明用的鞋油都一樣,怎麽你擦得特別幹淨?”

尤恩說:“自然是要多擦幾次。”

管家當然不相信他說的話。幾個仆人可不敢貿然減少擦拭的次數,卻總有疏漏的時候。

尤恩看他不信,也就沒再多說。

“伊憐先生正嫌新來的仆人擦得不幹淨,有你的幫助會讓我松一口氣。”不過管家想了想,突然覺得奇怪,“你住得太遠,在早晨趕過來,時間上怕是不夠吧?”

尤恩說:“我找了份閑工,就在先生城堡的附近。”

管家點了點頭:“所以你今天這麽晚回來,是因為工作遠的緣故。”

尤恩沒吭聲。

他回來的晚,是因為他去看了醫生。

不過,這種事情沒必要和別人說。

管家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此時天色沉沉,殘缺的日光已經和街邊的路燈融為一體。他再不走就趕不上回程的馬車,于是他和尤恩道別,坐上了車子。

尤恩站在門口,管家突然朝着他說:“看我的記性。我忘了告訴你一件大好事。”

“什麽?”

“春天的時候,莊園的主人就要結婚了。”

尤恩低着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冬日刮來的風能把人吹倒。

他輕聲開口:“……真是好事。”

管家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在馬車向前奔跑時,尤恩還站在那裏,因為角度産生了變化,管家正好看到他一直藏起了左手。

不知道為什麽,那雙手上包紮着繃帶。

在伊憐的莊園尤恩很容易賺到錢。不過在普通的社會,年輕力壯的勞動力豐富,沒有人想要雇傭一個殘疾人。

尤恩找了幾天的工作,終于尋到一家能夠養活自己的店。工錢不多,幸好尤恩并不需要其他的開銷,他很快就開始工作。

那是一家風格陰森的店,平時尤恩的工作就是在店裏做些粗活。

店主是一位肥胖的女性,名叫羅絲。尤恩不知道她具體的工作。只是店外經常聚滿了人,尤恩以為她欠了別人錢,工作時小心翼翼,并不敢出門。

女店主雖然給的薪水很少,卻并不苛待他。

要知道,就連貧窮的家庭也有可能雇傭仆人,大多數的仆人酬薪低廉,雇主卻經常對他們拳打腳踢。即使他們打死了低級仆人,也不用負任何法律責任,在法律條文下,仆人不過是雇主的物品,如何處置都是主人的權利。

羅絲女士只和他交代要做的事,并不和他閑聊。就算尤恩最近只能用單手幹活,進度較慢,女店主也不罵他。

尤恩對這份工作很滿意,因為這裏離伊憐的城堡很近。每天早晨,他可以搭着馬車過來,可以為伊憐擦完鞋之後,步行到這裏。

空閑的時候,尤恩經常凝望着不遠處的城堡。有一天女店主突然對他說:“你可以辭職。”

尤恩吓了一跳。

“我覺得你應該去別的地方工作。”

“抱歉。”尤恩以為是羅絲對他有看法,連忙道歉。

“我不是說要辭退你,”女店主看出了他的心思,“就算你離開這裏,也能找到其他更适合你的工作。”

尤恩苦笑着說:“我找了幾星期,只找到了這一份。”

羅絲竟然搖了搖頭,就好像對他充滿了信心。尤恩只覺得莫名其妙,不敢在她面前偷看伊憐的莊園了。

今年的冬天特別漫長,又下了幾場雪,把窮人的房頂壓得吱嘎亂響。

最近幾日伊憐沒有出去騎馬。幾位醫生擔心他的身體,停止了他的室外運動,讓他在某日清晨,去城堡旁邊的鄉村醫院體檢。

一般來說,身份高貴的莊園主并不需要親自到醫院,總會有醫生願意到城堡中為他診治。只是最近頻發流感,莊園裏的醫生忙不過來,伊憐先生在得知這一消息後,不願給人添麻煩,主動要求去醫院體檢。

莊園的醫院建在離城堡不遠的地方,靠近馬路,位置極佳,是伊憐先生親自挑選的房子。

等伊憐先生和貼身仆人走過去,竟然看到瞧病的人都從門口排隊到了馬路上。

仆人站在遠處不肯靠近:“伊憐先生,還是讓醫生來家裏吧。您身體剛好,萬一又感染了,小姐一定要狠狠地責罰我。”

伊憐點了點頭:“等人少了,我們再進去。”

仆人立刻眉開眼笑:“伊憐先生,趁這段時間,我想請您……”

“什麽?”

那仆人聽慣了伊憐的好名聲,并不懼怕,嘿嘿笑了兩聲:“我聽說附近有家店。店主算命極準,非常出名!”

伊憐看出他躍躍欲試、迫不及待想要過去的樣子。

“我不相信占蔔。”

仆人着急地說:“就去看一眼,求您了。”

“……”

算命的地方就在醫院旁邊。

那房子陰森森的,栅欄外圍滿了人,各個面色焦急,顯然已經等了很久。不過他們并不吵鬧,只是耐心地等着。聽仆人說,這間店有極好的名聲,很多人都要過來算命,沒有一個人失望而歸。

伊憐卻從來不信,他對仆人說:“你看,這裏的人比醫院還多。”

仆人擠了擠眼睛:

“您有所不知。這位算命的女士很有本事,又很有脾性。她每天只算一次,從等候的人裏面挑一個。要是選了您,不就不用排隊了嗎?”

伊憐聽了他的話,笑了一聲:“你說得倒輕巧。我看來得人少說也有三百,怎麽就選了我……”

他的話剛說完,破房子的門就‘吱嘎’一聲打開了。

一個穿着便宜黑布料裙子的胖女人出現在人群面前,冷聲開口:“你。”

所有人都朝着女人手指方向看過去。

仆人大驚大喜:“您瞧,我就說肯定是您!”

“……”

“您運氣太好了,不少人等了一年都等不到。我在外面等您。”

伊憐剛要說些拒絕的話,圍觀的人卻簇擁着他,把他送進了那間黑漆漆的房子。

像是所有小說中描寫的那樣,算命的女巫有着腫胖發白的身軀。

房間裏點了一枚蠟燭,卻好像被黑暗吞沒了所有的燈光,并不明亮。

伊憐坐下來,尴尬地低聲說:“我沒有帶錢……”

女巫的笑聲讓人不自在:“我不收你的錢。”

“……”

“我看得出你是好人。我可以告訴你你現在最想知道的事情。”

聽了這話,伊憐半信半疑。莊園裏幾乎所有人都認識伊憐,這女巫可能也知道。那些沒有确切答案、或者基礎信息類的問題毫無意義,伊憐想了想,抛出問題試探:

“我心頭有個牽挂的人。”

女巫點了點頭:“你們通過信件溝通。但你對他目前的情況并不了解,無論是他身處之地,或是音容相貌。”

“……”

伊憐吃驚地看着她。

他問的問題相當隐私。除了他的摯友紀伯倫先生,沒有任何人知道……

他剛想問,你是怎麽知道的,卻被女巫先行打斷:

“這些一點都不重要。我知道,你最想問的問題是:如果你背叛了他,轉而愛上了其他人,要怎麽和他說呢?”

“……”

聽了這話,伊憐的臉色猛地通紅,随即又變白了。

他感覺自己被冒犯,立刻沉下臉色,惱怒地說:

“你胡說。誰說你說得準?我……”

女巫呵呵地笑了:“別着急。既然你不同意,那我也就不替你回答這個問題,等你有需要再來。那麽,請你再問另一個問題。”

房間裏的燭火紋絲不動。

伊憐的臉色很不好看。他仍然不相信眼前這位胖女士。

不過,等他盯着桌子看了半天,卻突然輕聲開口問:

“我愛的那個人在哪裏呢?”

他問了這個問題,卻不說誰是他愛的人。女巫沉默了一陣。

然後她說:“他就在你身邊。”

“……”

聽了這句話,伊憐察覺到自己被愚弄。

他憤怒至極,想要反駁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就在這時,他聽到門又‘嘎吱’響了一聲。

有人推門進來了。

待伊憐看清來者,聲音的驚訝幾乎掩飾不住:

“尤恩?”

來者比他更驚訝,揉了揉眼睛仿佛在做夢。

直到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麽,尤恩大驚失色,連連後退幾步。

伊憐先生冷聲說:“你跑什麽?”

那仆人聽了這話,戰戰兢兢地回來,半個身子藏在門後,低着頭向伊憐先生問好。

“我不知道你在這邊工作。”伊憐的語氣說不上好。他仍在氣憤仆人離開的事情。

尤恩猶豫了半天,最終沒有解釋。

“你們認識?”羅絲女士說,“尤恩,給客人倒茶。”

伊憐重新坐回椅子上,和羅絲女士面對面。尤恩等了一會兒,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兩人旁邊,給女店主和伊憐先生倒茶。

房間燈光暗淡,伊憐看不清尤恩的身體。

雖然羅絲讓倒茶,可尤恩不覺得伊憐先生會喝面前稀稠的茶水。羅絲女士經濟狀況貌似不佳,他們買的茶葉低劣無味,全是碎渣,尤恩只放了幾根進去,端上來的杯子邊緣磕了個口子。

伊憐先生家的茶杯和托盤都是頂級骨瓷,想必他是看不上也不想觸碰的。

沒想到伊憐盯着面前的茶水看了一會兒,竟然真的舉起來喝了。

尤恩站在他後面偷偷地看,完全不知道伊憐先生為什麽回來如此肮髒的地方。

他的病剛好,能出來吹風嗎?

尤恩露出了擔憂的神色。

伊憐問:“他的薪水是多少?”

尤恩聽到他問得問題,驚訝地看向他。

羅絲說:“我已經回答了你一個問題,不能再回答了。”

伊憐想到她剛才模糊的答案,臉色很不好看。

“那麽請問,您家的仆人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

尤恩沒有等羅絲女士準許,就立刻回答了伊憐先生的問題。不過他隐瞞了自己的實際工資,說了一個不高不低的數字。說完之後,他看了看羅絲,示意她不要挑明他的謊話。

伊憐先生沉默了。

客人走的時候,尤恩對羅絲說:“伊憐先生為什麽會來?”

羅絲女士坦蕩地說:“這我說不好。但我肯定他很想讓你回去工作。”

“原來您的店鋪是用來占蔔。我從來不知道您有這樣的能力。”

“那是因為你沒有欲求,也不想知道未來。”羅絲說,“你很适合在店裏工作。”

尤恩不知這算不算誇獎。

羅絲繼續說:“你是個好人,我願意為你提些建議,即使你根本不在意:你有許多無法避免的誤會和曲折的路,盡管你現在還沒有意識到。既然無法避免,發生後不要悔恨,你會很幸福。”

“承您吉言。”

——

當天晚上尤恩一個人回到了南邊的石頭屋,他躺在一塊木板搭成的床上,聽着窗外的風聲,想起管家說,伊憐先生即将成婚的事,很難形容心中的感情,只是覺得冷。

貴族的生活很簡單,他們讀書寫詩,多是為了炫耀自己的聰明與博學;練琴跳舞,既能顯示曼妙的身材,又為将來嫁個好人家做好鋪墊。這些事情戴安娜小姐都不需要去做,她有伊憐先生的寵愛就已足夠……

戴安娜是個好主人,肯定也是個好妻子。

尤恩只要當仆人就很滿足。

從伊憐先生的家中出來很好,一個人住也很好。起碼,他再也不用觀察別人的眼色。表面上他并不在乎別人對他的評價,但總被指指點點,嘲弄他做事不便,模仿他走路的姿勢……

尤恩翻了個身。

可今天見到了伊憐先生之後,他發現盡管有再多的不好,他還是想回去。

就算要親眼看到主人們的婚禮,忍受心裏的折磨,也好過在這邊一個人。

夜晚過于寧靜,尤恩又在胡思亂想,很快他就發現身體有些異樣。

自從下了船,他再也沒有做過,以至于突如其來的感覺讓他近似麻木地伸出了右手。

他開始sy。

尤恩腦海中沒有任何绮靡的畫面,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他一直回想着那天被切掉小指時的場面,靠着這段zw,并且愈加興奮。

他原以為是很痛的。他也以為自己會後悔。

實際上在最後時刻,尤恩哭了出來。醫生以為他舍不得手指,進而憐憫地看着他。

“一定很疼吧?你放心,不會有後遺症。”醫生說道。

尤恩搖了搖頭,卻被當成是強忍。

只有尤恩自己知道,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他為自己的行為滿意,他的哭泣絕不是舍不得。

而是因為貧窮,因為悔恨。他只能給伊憐這種不稀罕的東西,再也沒有其他的東西可以奉獻、犧牲了。

後來尤恩才知道,愛情并不是如書中描寫。他不是敢于挑戰惡龍的騎士,也沒有任何值得稱贊處。事實上愛情需要資本,它是卑微的、不斷犯錯的,且沒有任何改正機會。

當尤恩沒有靠近的時候,他不知道愛情是一件比惡習更能摧毀人心智的東西。當他真正觸碰到,一切的意志力全部灰飛煙滅。束手無策時,看不清楚下一步怎麽走,只能跟随着波流漫無目的地生活。

這種情感對于伊憐先生來說,太過沉重。

而身份低微,又殘缺了身體的仆人,再也沒有資格去侍奉主人了。

聖誕節前幾日,伊憐莊園的仆人就來集市采購節日需要的禮物。

尤恩需要買些藥材和蠟燭,遠遠就看到了穿着莊園禮服的仆人們。

雖然他們并不是高級仆人,只負責采購,但因為在伊憐先生的城堡中工作,已經足夠氣派。他們趾高氣揚,說話的聲音隔着十米都能聽清。

“老板,我們要最好的果醬,價格方面不要擔心,質量必須上乘!戴安娜小姐喜歡葡萄果醬和沙果果醬,再來些藏紅花醋……”

正說着話,那位采購仆人看到了尤恩。

“這不是尤恩嗎。”他上下打量了尤恩幾番,最後将目光盯在他打了幾塊布丁的褲子上。“您現在過得……比在莊園裏好多啦,怪不得要求出來工作!”

尤恩并不想說話,低着頭挑選最便宜耐用的蠟燭。

采購仆人旁邊的仆人并不認識尤恩,好奇地說:“是什麽人?”

“伊憐先生曾經的‘貼身仆人’。”

“什麽?一個瘸子?”

采購仆人嬉笑道:“他利用了大人的好心,爬了上去。不過,也不看他到底是什麽貨色,很快就幹不下去了。”

“原來如此。”

“我想管家反而要感謝他,如果不是他走了,怎麽招來新的仆人。”說到這裏,采購仆人想起來,對着老板說:“再加一盒榛子醬。”

“你買榛子醬做什麽,主人沒有吩咐。”

“算在我自己的賬上。你記不記得戴安娜小姐身邊來了一位新的貼身女仆?”

“當然記得。那姿色真是人間少有,就連伊憐先生都看了幾眼。”

“沒錯,那女仆最愛吃榛子醬。”

“你要讨好女仆?”

“你最好也去讨好她。說不定她日後爬上了貴人的床,翻身成了主人……”

兩個談話的人露出了心知肚明的微笑:“莊園裏的事都是這樣,更何況她長得那麽美……”

站在左邊的采購仆人話還沒說完,旁邊的尤恩猛地擡起拳頭,狠狠地揍了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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