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尤恩被懷疑的這幾天, 自然由其他仆人服侍伊憐先生。聽管家說, 伊憐先生并不習慣。總有仆人讓管家問尤恩,伊憐先生喜歡的胸針是哪一款?又或是先生讀的書全是外文, 怎麽在書架上找得到?
貼身仆人心驚膽戰, 主人也心情不适。他以前并不是挑剔的人, 現在卻近似挑剔地看待每一個仆人。
他們身形矯健,相貌很好, 卻聽不懂伊憐的吩咐, 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管家說:“我侍奉了七天,有許多地方做不好, 但主人并不忍心苛責, 反而多加忍耐。我看得出, 伊憐先生并不開心。”
尤恩希望代替管家去服侍,而管家卻搖頭,并不讓尤恩過去。
就這樣過了幾日,尤恩在一個天氣陰沉的晚上, 偷偷跑到了伊憐先生的房間。
他敲了敲門, 主人讓他進來,不過一見尤恩的臉, 伊憐先生就臉色一變。
伊憐先生擡手,想要拉鈴讓尤恩出去。
“求您了, ”尤恩哀求地說:“我有話和您說。求您不要讓我離開!”
伊憐先生手上的動作一頓, 最終還是未能拉響鈴聲。
尤恩站在離他較遠的地方,間或擡起眼睛看伊憐的表情。
伊憐先生皺着眉, 顯得極不耐煩。他翻着手中的書,一頁一頁過得很快,顯然并沒有仔細看內容。到最後,就聽‘砰’的一聲,伊憐先生将手中的書扔到了地上。
“……”
尤恩從未見他如此生氣。
伊憐先生扔了書,靠在椅子上坐了片刻,随即又站起來,在房間內來回走動。
聽着他心事重重的腳步聲,尤恩的心跳得很快。
“你怎麽敢過來,”伊憐先生低聲說:“你居然擅自前來!”
尤恩緊張地說:“抱歉,我不知道……”
“我問你!”
伊憐先生提高了聲音,他緩了緩心神,臉色仍然難看,聲音卻和緩許多。
“我問你,你有沒有做錯事?”
尤恩睜大眼睛,想了想。他做錯很多事,卻不知道伊憐先生說的是什麽。
難不成讓他知道了小指入藥的事?
尤恩警惕起來,低着頭看伊憐的腳底。
“你不說話。是我誤會了你,還是讓我代替你說呢?”
伊憐先生終于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的眼中蘊藏着掩飾的怒火。
“莊園裏有位女仆懷孕了。這真是醜聞一樁,一旦暴露出去,……”
尤恩聽得并不真切,随後聽伊憐先生說:“我親眼看到你穿着講究,和那位女仆一起走進咖啡廳。”
“……”尤恩擡起眼睛看向伊憐先生,聽着他憤怒地說:“我相信你。但是愛瑪說,你和她……”
尤恩漸漸知道了近幾日被疏遠的原因。
“因為我生活糜爛,風評不佳?”
伊憐先生回頭去看他:“我誤會你了嗎?”
他單純,又很容易信任別人。以尤恩對他的了解,只要尤恩說不是,就算有什麽樣的證據擺放在他面前,他都不會相信。
也許尤恩千方百計地留在他身邊,就是為了讓伊憐發現自己的付出,讓伊憐愧疚,從而愛上自己,也說不定。
至于愛瑪的謊言太過可笑,尤恩剛想說事情并非她所說。話還未說出口,他就被自己噎住,随即失笑出來。
愛瑪可不是單純的傻姑娘。她知道口說無憑。尤其是男人,她更信不過。所以愛瑪和伊憐先生說‘懷孕’的事,讓兩個人徹底綁在一起。如果尤恩拿不出那一萬磅……
她一定會告訴伊憐先生。
尤恩以為自己足夠小心,伊憐先生就永遠不會知道。可他卻不知道,戴安娜小姐的擔憂才是對的。尤恩只要待在伊憐先生身邊,總有一天他會知道事實真相。
伊憐先生雖然仁慈,卻不會原諒他,一旦他明白過來,紀伯倫和戴安娜将會面臨親人摯友的責怪;而尤恩,他的付出不僅不會讓伊憐感激,反而會讓他痛苦。
尤恩如骨鲠在喉,無話可說。他從沒想過要留在莊園不走,航行過後,他自然會和愛瑪離開,帶着所有秘密一起……
尤恩苦笑一聲:“我不會讓您為難。……這件事我早想向您彙報,等到航海結束後,我會和她一起辭掉莊園裏的工作。”
“……”
“那個女仆,……就是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
伊憐先生的眼眶突然紅了些。
他猛地轉過身,“我的莊園不是慈善所。你曾經辭退過,我并未計較。而現在你又說這種一定會被辭退的事情,是不是不想再見到我了?”
尤恩的心如同被刀割過。
尤恩說:“我願為您盡忠。只是……”
“你再次進入莊園時,是如何宣誓的?”
尤恩愣了片刻,才緩緩地說:“崇拜的和最尊敬的主人,我将自己交托于您的掌管之下。您謙卑的仆人和受惠者。”
“你又是如何執行你的諾言?”
“我……”
“夠了。”兩個人之前的談話還算得上是和風細雨,直到這個‘夠了’說出後,伊憐先生徹底惱火起來:“一切都是你的随心所欲!你,你很有本事,莊園裏最美的女仆都青睐你,你騙得我的歡心,騙我說有性上瘾症!”
“……”
“我是多麽的愚蠢,竟會被你的言語迷惑。那位可憐的女仆也一定是輕信了你的謊言……”
尤恩閉上了眼睛。
伊憐先生氣得臉上發紅,将書桌上的東西全部扔到地上。他打碎了名貴的瓷器、酒杯,紅酒沾在地毯上。門外有仆人聽到了聲響,害怕是尤恩沖撞了伊憐,想要開門進去。
伊憐大聲地說:“誰都不要進來。”
尤恩吓了一跳。
他沒想到伊憐先生竟然如此憤怒。尤恩不過是莊園裏普通的仆人,或許他是有些特殊,會些花言巧語,也懂得如何讨好主人。但也就僅限如此,一個普通的仆人離開莊園,卻讓伊憐先生這麽生氣……
尤恩說:“我尊貴的主人,我一切聽您的吩咐。既然您不高興,我讓愛瑪自己離開,我将永遠伴随您的身邊。”
伊憐喘着氣,眼神十分冰冷。
“我說過,我的莊園不是收容所。”
發過好大一通脾氣,伊憐先生終于平靜下來。他整理了身上的着裝,甚至低下身子去收拾地上的碎片。
尤恩連忙撲過去:“怎麽能讓您做這種事。”
伊憐低聲說:“是我發脾氣。你不要管了,讓我……啊!”
“沒事,是我不小心。”尤恩按住流血的幾根手指,“不要難過。一點也不疼。”
伊憐的眼睛緊緊地盯着他流出的血,一滴滴掉落在兩人的身上。
在争執的過程中,伊憐不小心推了他一把,害得尤恩的手被割破了。
尤恩熟練地從旁邊拿來藥和棉布,将手上的傷包紮好。他看了看主人的神情,忍不住說:“真的沒有什麽。您看,它對我沒有絲毫影響。”
說完這些話,尤恩輕巧地避開傷口,很快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幹淨。
尤恩想,明明是所有男人都不會覺得疼痛的小傷,只因為是伊憐造成,他就會露出難過的神情。如果讓他知道,尤恩的小指……
他正在想着,伊憐突然說:“你把手伸出來。”
“……”
尤恩忍不住将手縮在身後。他傷的是左手,即使他在伊憐面前不怎麽掩飾,卻也不敢光明正大地伸出。
伊憐的憤怒全然消失,反而被憂傷的情感籠罩。見尤恩不合作,伊憐低頭不言,默默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拉住了尤恩的手腕。
尤恩順從地、或者說完全無法反抗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主人将他胡亂包起來的紗布拆開,在陽光下仔細看着他帶着傷的手。
尤恩想要縮回,卻被伊憐牢牢按住。
他拿出藥,仔細的為他上藥。
“您知道,一點都不痛。”這句話尤恩說了很多遍,卻絲毫沒有起到安慰的作用。
“我不該亂發脾氣。”伊憐先生低垂着眼睑,在陽光的照射下,睫毛投射大片的陰影。“你只不過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僅不幫助,反而想要阻撓你。大概是我心胸狹窄,見不得你比我幸福……”
“不,您是最好的主人,是我……”
伊憐先生搖了搖頭:“我一聽到你有美貌的朋友,心中全然沒有絲毫祝福。……我對我自己很失望。”
“……”
“只是,你難道不記得,那位女仆曾經……”伊憐先生猶豫起來。
尤恩說:“她曾經引誘過您。就像我曾經做過的。”
伊憐先生的臉變紅了。他低着頭一聲不吭,仔細為尤恩上藥。
兩個人沒有再說有關的話。
過了半晌,伊憐先生才說:“很痛吧?”
“一點都不。”
“我是說你這裏。”
伊憐先生的手指輕輕滑過他殘缺的小指處。
“……!”
尤恩猛地把手伸了回去。伊憐先生擡頭看他,眼中充滿着不解。
“對不起,對不起……”尤恩連忙道歉,“我實在不習慣。”
“沒關系。”伊憐說:“是我讓你想起了當時的痛,對嗎?我十分無知,想不出哪個民族中切斷手指預示着永恒的愛意。所以我最近正在看這方面的書籍……”
“……”尤恩說,“請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這只不過是我個人的舉動,而且說是什麽愛意,不過是我單方面恐怖式的愛情宣洩。”
伊憐還未反應過來,尤恩繼續說:“沒有人會因為我的自殘而更加愛我。可是我明明知道,卻還是想做。”
伊憐為他說的話愣了片刻。
往常他都是性情和善,對待每個人都很有禮貌。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自從見到尤恩後,只想對他怒吼,只想用力捏緊他的手,讓他疼痛,讓他再也不敢說出離開的事。
尤恩說自己的戀情是自殘式宣洩。……伊憐知道,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尤恩可以自由的選擇戀愛,因為他仍然是自由身。
——
只要尤恩答應娶愛瑪,那就算不得醜聞。管家同意再次讓尤恩當貼身仆人。所有的仆人都松了一口氣,要知道最近伊憐先生提出了很多古怪要求,除了尤恩誰都不能讓主人滿意。
人人都說尤恩深知哄騙的招式,所以當他讨到如此漂亮的妻子,沒有人察覺到其中的怪異,只說愛瑪太過單純,被他騙了身子。
尤恩對伊憐先生說:“我不在乎莊園裏別人的看法。像我這樣的瘸子,長相不好,窮困潦倒,還有一個年輕美貌的姑娘願意當我的妻子。我沒有不滿。”
伊憐先生似乎很生氣,坐在窗邊悶不做聲。後來有一天,伊憐先生嘆了口氣,說道:“城堡旁邊有一所房子。你對我忠心耿耿,我願意将那所房子送給你,作為你們新婚的禮物。”
“我怎麽能要您的東西?”
“不用推辭。還是說,你不想在我旁邊居住?”
“……不,我願意用生命守護您。”尤恩說。
“那就請你收下。”伊憐說:“我知道,你願意用生命守護我,卻不願意在我身邊服侍。是我在強人所難。”
尤恩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說話,走出了房間。
莊園在表面上終于恢複了平靜,只有尤恩知道,伊憐先生已經改變了對他的态度。
伊憐先生對他就像是對待普通人。他不再和他念書,也不再說多餘的話。
“你不要多想。”每當尤恩問起,伊憐總是這樣說。
有時候,尤恩可以看到伊憐先生坐在窗邊,輕聲嘆氣。他大概很不想看到尤恩。
尤恩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在主人身後隐形。
而且尤恩在服侍的過程中,還發現最近伊憐先生常常走神,甚至會看茶杯很久。
尤恩本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直到有一天,管家說要招待一位極為尊敬的客人。
“所有的餐具都要新買,是從法國帶來的頂級瓷器。”管家說話的聲音帶着激動,“餐點足有四十道,主菜有薄汁龍蝦、白松露煎蛋配煙熏茴香、辣乳鴿……”
廚娘笑着說:“是什麽客人,需要提前一個禮拜做準備?”
管家一開始還保留着神秘感,最後忍不住帶着驕傲的神情,吹噓地說:“可能與伊憐先生的婚事有關!”
仆人之間立刻喧嘩起來:“哇啊,從沒聽說伊憐先生想要結婚。”
“不知是哪家小姐。”
管家說:“公爵的女兒,據說嫁妝是……”他比劃了一個數字,站在他前面的仆人張大了嘴。
“這麽多!”
坐在一旁的尤恩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他好像知道了,最近伊憐先生時常走神的原因。
伊憐先生曾經說過,他可以開啓新的戀愛了。只是尤恩沒想到,伊憐先生的新戀情指的是公爵小姐。
……當真是門當戶對。
客人來的那一天,伊憐先生像往常一樣早早起床,讓尤恩服侍穿衣。
“您今天要穿什麽衣服?”
伊憐看着報紙,心不在焉地說:“你看着挑選就行。”
“今天要見一位尊貴的客人。”
“哦,”伊憐像是剛剛想到,将手上的報紙放下,說:“對,黛西要過來了。……那就穿低領的禮服。她不在意我的穿着。”
尤恩想了想,仍然為主人找出最隆重的禮服。
“管家做好了準備,要為客人展現莊園裏最尊貴的場景,”尤恩解釋說:“您還是在穿着上在意些。畢竟,要見的人是……”
伊憐看着鏡子中的自己。
最近他經常會出神,仿佛在想重要的問題。
伊憐任由尤恩為自己換衣服,半晌,說道:“我很不喜歡最近的我。我渴望改變,我想換一種生活的方式。”
尤恩說:“也許是您太累了。如果有我能做的,請您務必說出。”
伊憐先生搖了搖頭,他說不出。他自己都很困惑,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黛西小姐的馬車停在了莊園門口。莊園裏身材高挑的男仆全部外出迎接,伊憐先生站在最前面。
在這種莊重的場合前,尤恩識趣的躲在了房間裏。就算伊憐先生不說什麽,尤恩也知道管家不會讓他在尊貴的客人前丢臉。
尤恩趴在窗戶旁邊,想要看一眼那位小姐。在窗戶的縫隙間,尤恩隐約看到了一位高挑的女士,身着華麗的服裝。
伊憐先生笑着為她開門,兩個人互相親吻了對方的臉頰。
當主人們進入城堡,尤恩什麽也看不見。過了一會兒,尤恩聽到房間裏傳來了貴人的歡聲笑語,他們跳舞彈琴,唱歌喝酒,笑聲透露着心情的舒适。
尤恩幻想了管家所說最高的接待場景,觥籌交錯的場面,心中就像漏了個洞,流出了冷風。
伊憐先生身份高貴,相貌英俊,更有萬貫家財。不管是什麽條件的女士,都是高攀……
尤恩配不上他,還只能帶給他痛苦。
尤恩捏緊了殘缺的指頭,就像是握住了唯一的依靠。
“至少我還能陪他出海。”尤恩低聲說。
黛西女士成為莊園裏議論的焦點。據當晚服侍的男仆說,看到了黛西小姐的容貌的人都會倒吸一口冷氣。美麗的容貌在貴族中不足為奇,而這位小姐顯然養尊處優,氣度非凡,一看就是世代勳爵的貴族女子。
“黛西小姐不僅美貌,而且知識淵博,熱衷慈善。她和伊憐先生是高中同學,畢業于伊頓中學。大學畢業後,又考取了紐卡斯爾的研究生。”
“那位尊貴的小姐一直對伊憐先生抱有好感。只是前些年,伊憐先生并未想要成家。這次前來拜訪,一定是伊憐先生準備……”
“——您準備結婚嗎?”
尤恩為伊憐穿衣時,突然開口。最近他時常沉默,主人不問,他就一句話不說,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伊憐邊看着鏡子中的自己,邊說:“說不準。所有人都要結婚的。”
“是……”
“我有過一段荒唐的生活,是時候回歸正常的軌道了。”伊憐說:“黛西等了我七年,給我寫過上百封信,我卻從未理睬。也許在航海結束後,我可以給她答案……”
“黛西小姐身份高貴,對您充滿了愛意。……”尤恩知道自己不能再說下去了:“恕我失禮,我要去清點一下航海的物資。”
伊憐點了點頭,他為自己整理了一下衣物,說:“你馬上也要結婚,為什麽從沒見你準備過?你甚至不和愛瑪相見。”
尤恩啞聲說:“窮人結婚而已。”
“我可以給你一筆錢。”
尤恩低着頭不說話。
伊憐卻想起來,這仆人多次頂撞,都是因為不想要伊憐的錢財。這讓伊憐很不是滋味,他放下了手,略帶愧疚地說:“抱歉,我一時忘記。”
尤恩笑了:“我知道您的好心腸。”
就在他下樓的時候,尤恩路過了伊憐先生的畫室。
主人在創作一幅神秘的畫,且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平日裏,伊憐的畫室總是大門緊閉。而現在,畫室的門卻是半掩,像是忘記關上了。
尤恩輕手輕腳地走進了畫室。為了伊憐先生的作畫,這個房間的采光極好,仿佛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了陽光之下。
背對着窗戶的地方,立着一巨大畫架。平日伊憐先生背對着門作畫,畫完後立即用黑布遮擋,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畫什麽,他也從不提自己的畫。
只是,尤恩常常和他一起在畫室中,伊憐先生繪畫時,會經常擡起頭看尤恩的臉。
……
尤恩心跳得很快。他緩慢地走了過去。
他想,再給我一次機會。如果是我想的那樣,我就……
掀開黑布時,尤恩盯住布下的畫,他一直看了很久很久。然後他突然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
直到看到畫面的那一刻,尤恩才知道自己到底多麽可笑,到底誤會了什麽。
巨大畫架上,是一副伊憐先生的習作,模仿名畫《聖瑪利亞加冕》。伊憐先生之所以時常擡起頭看,不是因為尤恩在那裏,而是因為牆上挂着這幅畫的真跡。
尤恩經常坐在那副畫的前面。所以他不能注意到,伊憐先生看到的風景從來不是他。而是他身後,更廣闊的世界。
——
“瞧瞧,伊憐先生莊園裏尊貴的貼身仆人,”羅絲女士啧啧嘆了兩聲:“真是蓬荜生輝。看看你穿的禮服——多麽華貴。”
尤恩笑了笑,裝作聽不出她語句中的調侃,直接說道:“我明天就要出海。這次來,是想給你些錢。”
說完這些話,尤恩從口袋裏摸了幾把,好幾次才将口袋裏的碎錢都掏了出來。
羅絲将錢幣一枚枚地放在桌上,仔細瞧着,數了又數。
“五磅?”她說:“你為什麽給我錢,你并不欠我錢。”
尤恩笑得十分坦蕩:“我只有這麽點錢,你不要嫌棄。所有人都覺得我礙手礙腳,唯獨你收留我,讓我吃飽飯。日後就沒有見面的機會了,我想報恩。”
“你在偌大的城堡裏工作,只賺了五磅?看來你的主人實在小氣。”羅絲挖苦地說:“還是你自己留着好了。”
“收下吧。”尤恩坐在她面前,說:“我再也沒有用錢的機會了。”
“聽起來有些不對勁。”
尤恩無所謂地說:“我要和伊憐先生出海。在船上也有工錢,而且不少。下船之後,我就離開莊園。”
羅絲仔細看了他幾眼,說:“我看得出,航行雖然有些兇險,但并不會要人命。”
“我要給主人解決掉麻煩事。”尤恩輕聲說。
“噢,你說這個。”羅絲女士從桌上挑了一枚硬幣:“你是個好人,我不覺得你會一直倒黴。比如說這次航行,你會遇到好事情……”
尤恩微微一怔,笑了起來。
他并沒有把羅絲的話當回事。
尤恩覺得人生不會越來越好,只會越來越糟。他性格偏激,流着執着不顧後果的血液。尤恩太愛伊憐先生,以至于他不求回報,不求對方知道,只想以一種完滿的方式為戀人殉情。
對于尤恩來說,他的單戀,最好的結局就是在還未開始前就結束。
出海貿易的日子終于來到。
伊憐先生是這次航行的主人,他将乘船遠度西歐,名義上是做生意,實際上他帶了許多免費的物資,打算做些慈善的工作。碼頭上的人跑來跑去,也有送別的家屬站在船的旁邊。上船的仆人都帶着得意的神情,仿佛這艘豪華的輪船不僅僅代表着伊憐的臉面,更表現着仆人身份的尊貴。
尤恩忙碌地收拾,準備主人出行的物資,突然被人從後面猛推了一把。
尤恩回頭看清了來者,什麽都不敢說,只是站在一邊。
“我還以為我看到了鬼,”紀伯倫先生極怒反笑,拿出紙巾擦了擦自己的手:“你怎麽會在這裏?”
尤恩曾經想過,紀伯倫先生也會在這艘船上。只是他沒料想這麽快就見面了。
“我陪伊憐先生……”
“該死、該死,”紀伯倫幾乎暴跳如雷:“你敢耍我,兩萬磅都堵不住你的嘴!你現在本應該在外國,或者那個莊園裏,讓伊憐再也見不到你!”
他沒想到一個紳士竟然被低賤的仆人戲耍,全因為貴族并不知道仆人陰險的心思。
奇妙的是,尤恩竟然并不怎麽害怕。
“伊憐先生并不知情。如果我現在離開,他才會感到奇怪。我願意在下船之後永遠離開他,再不提見面的事。”
紀伯倫的臉色非常難看。
“你還想要錢?”
尤恩不做聲,讓紀伯倫以為他是默認了。
“你不該去找伊憐。”紀伯倫狂躁地走來走去,似乎仍然不能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你是摸準了他的好心腸,所以不斷地欺騙他,讨好他。”直到最後,紀伯倫說:“航行結束你立刻離開。否則我會親手解決掉禍端。”
伊憐的房間在最頂層。那裏非常安靜,陽光很好。
紀伯倫怒氣沖沖地打開了他的房門。
“你看起來臉色不好。”
伊憐坐在一旁看書,被好友開門的聲音打斷了思路。
紀伯倫冷眼看着站在旁邊的仆人,說:“你的仆人冒犯了我。”
伊憐驚訝的擡起頭,看着尤恩躲閃的臉。
“他沒有見過貴人,有些規矩也不甚明了。”伊憐說:“請你不要和他計較。”
紀伯倫正要開口譏諷,卻想起了什麽而沒說話,氣呼呼地坐在了伊憐的對面。
“我聽說黛西去見你?”
伊憐愣了一下,遲疑着點了頭。
“她路過我的莊園,給我寫信。”
紀伯倫說:“沒想到你願意給她回信。看來,你終于放下了你的單相思,願意面對現實了。或者說,是因為戴愛娜結婚,你再沒有推脫的借口,所到之處都有推薦自家女兒的紳士,你只得再找一位……”
紀伯倫說話的時候帶着喜悅,“只可惜她父親雖有地位卻窮困窘迫,審美也很奇特,莊園裏的油畫都是黑漆漆沒什麽特別。如果你們兩個結婚,我願意送她……”
“行了,行了,”伊憐不耐煩地打斷他:“我可沒說我要結婚。”
紀伯倫并不相信。以他對摯友的理解,伊憐不過是在口是心非,否則不會叫一位淑女來到他的莊園。
趁着尤恩出去倒茶的功夫,紀伯倫壓低聲音,對着伊憐說:
“你一定要小心你的貼身仆人。他沒有什麽好心思,千萬記得。”
這句話很多人都和伊憐說過,伊憐卻沒看出尤恩到底有什麽企圖。他只覺得對這個仆人捉摸不透。
航行的過程中,伊憐先生減少了外出,他和貼身仆人相處的時間增加了許多。
“我了解紀伯倫的性情。他只是嘴巴壞,卻願意為我做一切事。”伊憐輕聲對尤恩說。
“紀伯倫先生是精神上的貴族,是正派的紳士。”尤恩點頭,“我會盡量少在他面前出現。”
伊憐不做聲。
以前尤恩願意和他多說話,說很多有趣的事情。自從黛西來過莊園,尤恩變成了一個沉默的仆人,和莊園裏的其他人沒有什麽兩樣。但是尤恩很喜歡不經意地觸碰伊憐。
穿衣服的時候,他的手指緊緊貼在主人的身上,在伊憐即将在意又沒在意的中間,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而且尤恩總喜歡在主人穿着鞋子的時候為他擦鞋。
“這樣做不是更難擦洗嗎?”伊憐忍不住問。
那仆人卻說:“不,主人。您穿着鞋才讓我更容易知道鞋子磨損的情況,請您不要在意我……”
伊憐沒辦法不在意。他在擦洗的過程中總是觸碰伊憐的腿,讓他看書都不得安寧。
就像是戴安娜的寵物,不斷在腳底跑來跑去,間或蹭着他的腿,撒嬌似得讨要食物。
只是寵物終究會離開主人的身邊。
有時寵物還會博得主人的注意,站起身,讨好地拿着一個布袋。
“我從羅絲女士那邊拿來的護身符,”尤恩說:“她說很靈驗,能夠保您平安。”
尤恩說話時小心翼翼。手裏的布袋做工粗糙,布料廉價。他不知道伊憐會如何處置。
伊憐擡起手,從他手裏接過,左右看了看。
“我并沒有看出有什麽特殊之處。”
“大概是相信它才會靈驗。”
伊憐先生将布袋放進了口袋裏,微笑着謝過尤恩。
之後每一次更換衣服,伊憐都會把護身符拿出,放在新衣服的口袋裏。
和上一次航行相比,輪船的藏書室已經有了很大的改進。其他貴族想要讨好伊憐,不僅将藏書室收拾的一塵不染,還放了許多有趣的書籍。
只是有不少淑女會時常坐在藏書室,渴望着能夠和伊憐先生見面。
那一天伊憐先生和尤恩過去拿書,碰到了坐在那邊等待的小姐,不得不進行寒暄。
“貝德福公爵的管家在主人去世後,居然爬上了公爵夫人的床,因此被封為裏弗斯伯爵,真是好笑至極!而那位公爵夫人只被罰了1000英鎊,以儆效尤……”
伊憐先生并沒有跟着微笑。對待陌生人,伊憐會用冰冷的态度保護自己。但他也不失禮貌,并不擅自離開。
天氣漸漸炎熱起來,小姐仍然穿着厚重的禮裙,綁着用鯨須制作的高檔束胸。
她看出伊憐不喜歡這種話題,聰明地說道:“這些都是許久前被議論的醜事,放到現在來說并不一定就是醜聞。有人說,不是所有人生下來就是仆人,有一部分的人能夠通過努力,成為貴族。而我們貴族需要做的事,就是賜予他們這種機會。譬如說您身後的仆人……”
“……”
突然被主人提到的尤恩連忙站起來。
“哦,天哪,”小姐注意到了他的殘疾,驚恐之下勉強笑了,“……他能夠貼身照顧您,想必有過人之處。”
伊憐覺得有些不舒服。他不想別人對尤恩評頭論足,正想找個借口走出去,突然看到小姐手上拿的一本書。
“您是否能夠将這本書借給我?”
小姐轉了轉眼珠:“當然可以。只是這本書是我帶上來的私人物品,恐怕您在看完之後,需要将書還給我。”
伊憐說:“看完之後,我會親自送還給您。”
尤恩站在主人的後面,聽到伊憐先生如此焦急的語氣,也好奇地想要看一看書名。然而奇怪的是,伊憐先生将書翻過來,用報紙包了起來,也不叫仆人去拿,而是自己帶回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