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季耀坤的一生(上)

季耀坤出生在農歷的7月,正是下火的時節,又正逢農村雙搶時節,人人熱得滿臉通紅,心浮氣躁,見面說話聲音都提高幾度。

他是家裏第一個也是唯一的男孩,按理說他們家應該沉浸在狂喜中,但是他帶來的喜悅,只真正持續了三四天,全家人就被折磨得夠嗆。

天氣實在熱,産婦和嬰兒身上痱子長了一層又一層,其他人還能有些原始的解暑方式,搖個扇子,往地上潑些冷水,涼席鋪在地上睡覺,各顯神通。

作為嬰兒的季耀坤和他媽媽只能幹受,連開着窗戶都怕招了風。

他媽媽熱得有氣無力,抱他的手都打顫,還是小嬰兒的他日夜不停地哭,哭得實在累了才能睡一會兒,一睜開眼又開始哭。

他媽媽生頭胎也急躁,又加上休息不好,回奶了,這下嬰兒吸半天沒奶哭得更帶勁。

他家本來只有爸媽兩個壯勞力,他奶奶年紀大,身體不太好,沒生他之前,他爸媽幹重勞力活,他奶奶負責在家裏養豬養雞,再加上一些曬谷子之類的輕松活,家裏家外也勉強能安排下來。

他一出生他媽這勞力便不能指望了,其他婦女也有月子裏自己做飯洗衣的,但一來他哭個不停離不了人,二來他媽媽身體不好,幹不了,他奶奶只得一天幾趟回家伺候媳婦兒吃喝。

7月正是農忙時節,這邊收早稻那邊就要插晚秧,錯過時節就一季都沒有收成,農民一天一個時辰也不敢耽誤,誰家不是忙得飯都顧不上做,将就對付幾口。

季家這情況真是愁死他爸爸和他奶奶!

全家大小四個人沒有一個人是開心的,他奶奶迷信,經常當着他媽媽的面說:“這小孩怕是來讨債的,命硬,這輩子得受苦!”

他親媽自然聽不得別人這樣說自己的兒子,哪怕這人是他奶奶!

心裏憋着勁兒,想讓兒子争氣,從小開始就有意無意地向他學這話,以此來鞭策他,讓他争口氣。

他都當個故事聽,在他後來的人生裏,他的确吃過很多苦,有時他會突然想起這句話,遭受苦難的時候,心裏會有種宿命的坦然。

他從他父母那裏基本沒有得到關于生存的任何幫助,他們是一對老實巴交的農民,在村裏沒有地位,也沒有存在感,雖然提起來人人都說他們人好、老實,但在農村又是物質比較匮乏的年代,老實得不到任何好處,相反,分地幹活總免不了暗暗吃一些虧。

每當這時候,不管他們心裏怎麽想,他們會收拾一下表情,安慰自己:沒事兒,吃點虧,人家會記着我們,人生在世安安穩穩就好,我們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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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耀坤小時候就隐隐約約地意識到,他們家和別人不一樣,待他長到十四五歲的時候,就知道他父母的處事哲學行不通了。

沒人教過他,他自己全憑眼色悟出的道理,他生出一副一定要強大保護他父母讓他家在村裏翻身的決心!

他有個堂叔在村裏頗有威信,往常他哪裏看得見季耀坤一棍子也打不出三個屁的爹,季耀坤時常往他家跑,後來慢慢地他跟村裏不同的人提過,“老四家的兒子不賴,倒不像他爹。”

後來村裏越來越多的人這樣說。

季耀坤從小話不多,但說出的話讨人喜歡人機靈,有空的時候願意幫鄰居幹點活,慢慢地大家就都注意到了他。

他很早就出來闖社會,那時候農村風氣不興上學,認幾個字就足夠了。他家一沒錢二也沒有大格局讓他繼續上學,他就辍了學。

村裏但凡腦袋靈活一點的男人,都趁農閑出去做點小生意,一趟下來好一點,能頂在田裏半年的收入,村裏的貧富差距拉大了。

他爸一輩子不光人老實膽還小,只願意在地裏掙口飯吃,去過最遠的地方只有縣城,更別提和村裏其他男人一樣出去做點小生意。

剛剛長成少年的季耀坤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動了心思,他爸不光自己不去,還死死地拖兒子後腿。

他勸說季耀坤:“有口飯吃就成,出門在外被人騙了,被政府抓了,都說不準的呀!”

季耀坤抗争了一年,當他長得比他爹還高的時候,他爹嘆口氣妥協了,把家裏過去扣扣索索攢下的十幾塊錢拿出來給他做本錢。

有了本錢遠遠不夠,這才是第一步。

季耀坤買了幾包煙,找了個晚上去了他堂叔家,他堂叔答應帶着他走一趟。

季耀坤的第一趟生意,在一個冬天的早晨,天蒙蒙亮的時候出門了。

他的父母千叮囑萬叮囑,送出去老遠,又對同行的堂叔千恩萬謝,指望着他對自己兒子多加照顧。

季耀坤永遠記得那個早上的心情,激動又忐忑,走慣的路也不順暢了,深一腳淺一腳。

一開始一切順利,他們搭上了一趟車,買上了貨,挑着貨物走到了鄰縣,在一個村子裏借宿一宿。

那時候出門的人少,沒有滿街的酒店、賓館,只有大縣城才有招待所,很多還要提供單位的介紹信,個人投宿就是有錢,人家也不接待。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們吃了早飯,起身後,他堂叔跟他說:“到這兒,咱們就各走各的吧,你挑着叫賣就行,咱們倆在一起沒法做生意。”

沒等到季耀坤從突然而來的信息中反應過來,他已經很快地消失在路口,第一次出遠門,從來沒做過生意的季耀坤就這樣被抛棄在路上。

當時少年的他的确覺得被抛棄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對他堂叔心有芥蒂,但當他後來又經歷了幾年社會,他也就理解并釋然了。

他後來的人生,一直是一個人獨自前行,自己的心也變得越來越堅硬,但是他仍然忘不了,那天一個人在異鄉的心情。

他後來經歷過很多更複雜的處境,只是想起來這天,心仍發酸!這是他柔軟的心和身體和這個現實冰冷的世界第一次的碰撞。

一個半大少年在天擦黑時絕望的身影,讓他在以後的生活裏每每想起來,總是能生出幾分勇氣!

後來一個出門的大媽看到蹭在牆角,快要流淚的他,母性大發,把他領回家收留了一晚。

他自己經歷過這一趟,也慢慢開了竅,在村裏這一幫出門的爺們中,他雖然年紀小,說起做生意他也是排得上的。

家裏的光景也慢慢改善,原先三年一大修,一年一小修的舊房子推倒了,蓋起了新房。

時代如果不變,這大概是季耀坤可以預料的一生,而事實是他們這一代正和中國一起經歷翻天覆地的變化,在這種變革的洪流中,每一個渺小的個體随着時代沉浮,走出自己的命運曲線。

季耀坤開始做小生意兩年以後,國家政策越來越松動,膽大的人開始天南地北地跑,做這種挑東西走村入戶傳統生意的人越來越少,與此同時,人們買東西的選擇越來越多,這種生意模式被逐漸淘汰。

那時候村裏的人無非兩種選擇,要麽出去開店自己做生意,要麽出去學門手藝,季耀坤那時候年紀稍小,一無本錢二無經驗,只得選擇後者。

他爹在村子裏給他找了一個師傅,讓他當學徒做油漆工,過了年,他跟着師傅去了遙遠的西北。

師傅人厚道,待他不錯,也肯教他,做活的苦也不在話下,但季耀坤很快意識到這條路恐怕行不通!

別說他當學徒基本沒有收入,就是3、5年後,他成為師傅那樣的老手,收入也不如他以前走街串巷的時候。這種收入,對于村裏有有家底父母能幫襯的人來說,還能過得去!像他這樣家裏一窮二白,別說自己成家要靠自己,就是家裏父母奶奶和妹妹都要靠他,這種收入養活不了一家人。

他在幹活間隙時常一個人憂心忡忡,一起幹活的人閑下來時都嘻嘻哈哈地嘲笑他。

手藝人幹活的時候悶頭幹,休息的時候不是打牌喝酒就是睡覺好像被隔絕在世界之外。

季耀坤更深地意識到,他不能再浪費時間!

過年回家,他把想法一說,家裏直接炸了鍋。

他老實的父母無論如何理解不了他的想法,只翻來覆去地說:“別人都是這麽活的,你怎麽就不行?你不想幹這個你打算幹什麽?”

季耀坤很苦悶,這恰恰是他無法回答的問題,他雖然意識到學手藝這條路行不通,但他并不知道什麽路是通的,生活并沒有給像他這樣的青年太多選擇,也沒有給他太多時間。

過了年該出門的人就都出門了,如果他沒做好選擇,可能一年都沒着落。

他只有18歲,對生活還沒有足夠的閱歷,他身邊的朋友也都是懵懵懂懂的年紀,沒人能真正給他建議,他最後去找了那個帶他出門的堂叔。

他堂叔建議他去當兵,講了各種好處。他倒不是多為季耀坤考慮,他當着村裏的一個幹部,當時正為征兵的事情頭痛。他們那一帶重商,很少有人家願意把小孩送去當兵,上頭下達的指标很難完成。

季耀坤回家想了一晚上,倒覺得不失為一個選擇!退伍回來安排工作固然好,就算沒有工作也能得到一筆安置費,這筆錢是他夢寐以求的,将來也好有做生意的本錢。

于是過了年他趕上春季征兵入了伍。

他那位堂叔在以後他成了當地一個人物以後,總是四處說:“要不是我當年一次次幫他,季耀坤能有今天?”

這話傳到季耀坤耳裏,他也是笑笑,承他的情。

部隊裏的士兵也有各種工種,有養豬的,有做飯的,有種菜的,還有開汽車的,這工種自然有高下,你說你養了兩年豬回家有什麽用?種菜的雖沒有大技能,但時時能借着賣菜的機會出部隊,還能撈點外快,也算不錯的工種!

但最吃香的是汽車營,那會兒學駕駛拿駕照還不像現在這麽普遍,這麽容易,還算得上是一門手,退了伍也算有一技之長。

季耀坤剛入伍被分到了食堂,食堂接觸的人多,他有意結識了幾個人物,後來寫信讓他爸給他寄了一點錢,半年以後,他就成了唯一一個調入汽車營的人。

他不僅學會了開車,還發現自己在這方面頗有天賦。

這兩年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可以稱之為無憂無慮的日子,他這前半生的單純快樂的日子屈指可數。

兩年以後他退了伍,等待他的是長達3、4年的最痛苦最迷茫的人生階段,成功以後回頭看,可以帶着感嘆,帶着欣慰的心情,那時候每一分每一秒的心情,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懂!

他幫人開過車也小打小鬧地做過幾次生意,退伍的安置費在幾次生意失敗以後也花光了。

最困難的時候,一天只吃幾個饅頭;被人賴賬,大冬天在人家門口打地鋪,睡了幾天;為了趕工,曾經連續幾天沒有睡覺,走路打飄,結果還是誤了工期,對方按合同毀約,貨全砸在自己手裏;為了接近某個廠領導拉關系,跟進跟出幾趟,才摸清領導家住址,提着禮物上門,被人連人帶禮物哄出來,他一個大男人站在樓道裏屈辱地眼眶發熱。

地痞流氓、本地人找麻煩的也不少,打過幾架,有一回打完架,對方威脅他,不讓他活着出當地,廠子裏還有幾個人,他怕連累人家不敢好好睡覺,手邊放一根粗棍子在大門口守了幾夜。

那個時候派出所不管這些,開放程度也不像現在,本地人和外地人的概念還根深蒂固,大家默認外地人總是要吃些虧。

再比如被號稱有資源有關系的中間人騙,因為不懂被供貨商以次充好的材料騙了,導致産品全部被退貨,凡此種種數不勝數!

年輕的季耀坤像一顆掉入蚌殼的沙,被社會無情地打磨,千錘百煉,磨掉了所有棱角,最後才變成了一顆圓潤的珍珠。世人見了這樣的珠子,都要贊嘆一句,但其中的苦其中經歷的人心險惡,非當事人不能體會。

這種痛苦還包括來自身邊人的不理解,他老實的父母經歷這幾年的動蕩,簡直對他心灰意冷!

兩口子晚上躺在床上直嘆氣,兩邊祖上往上數三代,也沒有自己兒子這樣不正經過日子投機取巧的人。

季耀坤還有一個妹妹叫季月月。

當年他媽生了他虧了身體,過了五年才又懷上這個閨女,兩人歲數差得有點大。

這名字還是季耀坤起的,她還在掙紮着要來到這個世界時,六歲的季耀坤在屋外等着,擡頭正好看見又圓又大的月亮。

他就跟父母說:“妹妹叫月亮。”

他爸媽欣賞不了這麽文藝的名字,說誰家姑娘叫這樣的名字?最後索性叫個月月。

季耀坤早早當家,對這個妹妹來說也有幾分像父親,見了一點世面以後,跟他爸說過,只要月月能讀書,能讀到什麽時候我們就供到什麽時候。

月月從小讀書成績好,眼看着就要高考了,考上大學不成問題,他爸退縮了,說:“我們家這情況,你哥連老婆都娶不上,還想供一個大學生,這哪裏是過日子的路子!”

季耀坤咬着牙堅持說:“必須供,錢,我來想辦法!”

那時候他自己連吃飯都成問題,咬着牙扛了下來。

他在絕望和苦悶中也懷疑,充滿了自責,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同學朋友紛紛結了婚,農村結婚早。

有時候過年回家碰到,他更加懷疑自己。大部分人都學了一門手藝,到這個年紀早已經出師,塌塌實實在外幹一年,過年回家來帶着老婆,穿着新衣,口袋裏裝着一年攢下的不多不少的一筆錢,笑容也透露着踏實安逸。幾年下來,也能攢下一筆不小的數目。

反觀他吃盡了苦,生活颠沛流離,幾年下來,不僅沒賺到錢,顧不了家人,還要舉債。

旁人看他大都帶了一些同情,這種壓力和孤獨感足以把人壓垮,堅持走一條沒有結果未知的路,需要極大的勇氣。

每當他決定要放棄的時候,他天生的本能和異于常人的勇氣又叫嚣着不甘心,讓他咬牙再堅持一下,他屢次在新年的爆竹聲中下定決心再堅持一年,這是最後一年。

轉機,在他24歲那年來臨,完全源自偶然!

他原來開了一個家具廠,廠子隔壁被一個福建人租去開了一個加工女人內衣的廠子,兩家挨着又都是做生意的外地人,兩家老板很快成了朋友,彼此也幫點小忙。

那時候做內衣這一行不多見,雖然挨着一兩年,季耀坤也從來沒往這上頭動過心思,眼看着內衣廠生意越來越好,而他的廠子生意寡淡。

有一回串門的時候,聽到福建人說忙不過來,他突然開了竅,他提議說他可以買機器出人幫忙加工,福建人聽了很樂意。

當時內衣市場在急速膨脹,錢賺不過來,多幾家入市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麽大影響,相反,能幫他加工分擔成本,等于是在提高他的市場占有率。

季耀坤的發家源于這樣一個契機。

他的小加工廠,一開始單純地幫福建人做活兒,賺點加工費,慢慢地他也開始自己跑市場,找原材料。

他廠子小,要的貨少,供貨商不給送貨上門,他經常自己騎着三輪車滿城跑去進貨。有時候去郊區去臨縣一趟兩個小時都是常事。

有一回,他去進貨才聽說要漲價,咬咬牙進了滿車的貨,把三輪車堆得足有一人高,因為太重,騎起來像喝醉了一樣,不太受控制。

回廠子路上要經過一座很陡的橋,當地人叫天橋。他心知是騎不上去的早早下車推行,誰知道推到一半推也推不上去了,稍一洩力,車子就要往後遛,後頭也看不見是不是有人,生怕傷着別人,就這樣上不去又不敢下來,僵持了半天,最後憑着心裏一點念頭生出的勁兒,硬生生地給推上了坡。

手上和眼睛裏的毛細血管,生生地破裂了,很是吓人。

他憑着一口氣把車子騎到廠裏,一停下,他幾乎是溜到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他常去進貨的布料廠,有個管收錢發貨的姑娘對他格外熱情。

別人扯布,她在一旁盯着松一點都不行,輪到他,她總是自己來,手上松了又松,完了沖他甜甜地一笑。

這妹子個子小巧,長得白嫩又豐滿,笑起來很爽利,做生意潑辣又利索,跟進貨的人常開玩笑又叫人讨不到一點便宜。

他去的次數多了,聽別人談論才知道這姑娘是老板的妹妹,當時才十八九歲,這就是他的前妻,名字叫劉亞紅。

他大概是愛過她的,要不然以他的性格不會跟她談這麽些年,後來又結了婚,別管這份愛有多少又有多少別的成分在裏頭。世俗的愛情,誰心裏沒有一個天平呢?

尤其對于他和他前妻這種從社會底層一點點掙紮過來的,心裏的柔軟沒剩多少了,計較更多一點。

他前妻何嘗不是?這個男人首先有出息,開個小廠能賺錢,能吃苦,這是重中之重。其次才是風花雪月的少女心事,比如其他男人見了她別管結沒結婚都喜歡嘴上跟她開個玩笑,眼睛也不老實,只有這個男人看人的目光堅定又幹淨。

季耀坤不張狂也不畏縮,讓她莫名就想征服!

季耀坤的女人緣一向很好,女人大概天生無法抗拒這種不呱躁,又有想法能折騰的男人!

從上學時身邊的女同學、村裏的姑娘,到生意上碰到的各種各樣的姑娘,向他示好的絡繹不絕,他爸一直以為他兒子娶不上老婆,實在是不了解他!

就算窮得一貧如洗,只要他願意,總有天真的愛情大過天的姑娘願意什麽都不計較跟他。

他跟其中的幾個姑娘談過幾次戀愛,但那時他的心思大多花在自己的事業上,愛情和女人更像是一種調劑,他從沒想過結婚的事,姑娘們察覺了他的心思等不了,因此每段感情也就不了了之。

劉亞紅出現的時機正好,那時候季耀坤事業開了一個頭,正有蓬勃的勢頭,他心裏正躊躇滿志,頗有風花雪月的心思!

再者,劉亞紅本身也是招人喜歡的姑娘,長得也好看,不然那些男人不會沒事圍着她轉。她又處處示好關心季耀坤,讓季耀坤孤獨的心很受用,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就像同行的其他男人說的一樣,誰娶了這樣的姑娘,有福氣,生意上的一把好手!

在這樣的契機下,兩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在一起不久,劉亞紅離開她哥的廠子,搬過來和季耀坤住在一起幫他管理廠子,也幫他喝了很多酒。

季耀坤的廠子在兩人努力下蒸蒸日上,在另外一邊季耀坤在人脈的投入上也開始收獲。

季耀坤剛開始做生意的3、4年,雖然賺不到什麽錢,但他一直努力維護着當地工商稅務派出所的人脈,他憑直覺意識到有一天可能會派上用場。

一開始全是投入,結交的也是底層的辦事員,高的也接觸不到。這些人也幫不上什麽忙,甚至對這個外地人有點瞧不上,慢慢地幾年下來關系就建立起來了,有幾個經常來他廠子裏坐坐像朋友一樣,其中稅務局有個霍科長,和他關系尤其好。

這霍科長年紀比他大不了幾歲,年紀輕輕當了油水部門的科長,按理說春風得意,但誰都知道他靠的是位高權重的老丈人,人人稱他為誰誰的女婿。

在家裏,老婆不太把他放在眼裏,他還要伏低做小活得很憋屈,煩悶的心情沒人可以說,同事、同學、朋友說不得讓人看了笑話,只有在季耀坤這樣做生意的外地人面前不對等的地位下,他才不擔心被笑話了,可以時常泡在季耀坤的辦公室裏喝酒,吐苦水!

兩人形成一種很微妙又很堅固的關系。

6、7年下來,那些原來在底層的公務員們紛紛晉升的晉升,掌權的掌權,開始在很多事情上給他回報。

當年的霍科長背靠大樹一路飛升,已經當上了局長,季耀坤有錢,他有權,他們合作很是做了一些事情。

幾年以後季耀坤手裏擁有了幾塊土地,都是以極低的價格買進,那時候國企改革,國有資産流失很嚴重。

有些地塊兒上還有一些破爛的廠房,誰也沒看到裏面的巨大前景,劉亞紅為此說了季耀坤幾回:“錢放在銀行有利息,投入工廠能擴大生産,你買幾塊破地又不能吃,又不能喝,蓋個房子也蓋不了,将來賣也賣不出去,腦袋燒壞了!”

霍科長在這件事情上高瞻遠矚,支持季耀坤不要動搖,要長期持有,等待未來的到來!他嘆氣說:“可惜我這個身份只能便宜了你。”

福兮禍之所依,商人如果沾上政治一般不會有好結果,季耀坤28歲這一年,正值春風得意,命運又來了一個大的轉彎。

霍局長的岳父在政治鬥争中敗下陣來被調查了,連帶着霍局長也被雙規,但霍局長總算仁義在進去前給他帶了個話,讓他避風頭。

那時候老百姓只聽說過受賄,行賄要追責的概念剛剛興起,誰也不知道要怎麽個追法,但這足以讓人亂了方寸,季耀坤連夜去了外地。

季耀坤的村上有幾個大姓,季和蘇都是其中之一。

同姓的本家一般居住在一起,關系也比外姓強一點,所以季耀坤少年時有事只能求助本家堂叔。後來等他慢慢長大,就不拘那個姓那片地了,跟外姓人交流多了。

尤其後來他做生意嶄露頭角,外人對他另眼相看,村裏有本事的人自然而然就走得更近,其中有些比他年長很多,事業更成功的人,對他也多有欣賞抱有愛惜提攜的意思。

這次季耀坤出事,要找人協商,就投奔了村裏的一戶蘇姓大戶,也就是蘇漫的爸爸。在那裏,他把一顆種子投到一個姑娘的心裏。

命運有很多的路口,多走一步,少走一步,人生截然不同,每一個路口通向不同的風景,有不同的人在等待交集。

如果不是這次避風頭,季耀坤的人生大概會不同,會少很多痛苦也少很多極致的快樂,他永遠不會發現自己的另一面,因此也不知道是劫難還是恩賜!

季耀坤自己說過,老天待他不薄,大概就是蓋棺定論了!

這次事情也讓他做了另外一個很大的決定,和劉亞紅結婚!

他們在一起四年,按當時的習慣,沒人談戀愛會談這麽久,很多人相個親見幾面就匆匆結婚。再者,他也到了不結婚讓人側目的年紀,劉亞紅自己和他哥哥都側面說過幾回。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他都沒有理由拒絕,但是他心裏面總有點抗拒,不知道在堅持什麽,就是不甘心,像他這樣的男人不太容易屈服于生活,接受別人都在接受理所當然的生活。

有一次,他試圖向他的發小人稱大蝦的---他們家祖傳的長手長腳,描述他和劉亞紅的分歧。

那位已經結了婚五年的大蝦兄弟說:“阿坤,你趕緊醒醒,你這樣除非一輩子別結婚,女人就這麽回事兒!你結婚以後少回點家,回來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行了。”

但是他沒法想象和心裏非常看不上的人生活一輩子,每每想到就心浮氣躁。

他們同居兩三年以後,他清楚地知道他不喜歡劉亞紅的性格,雖然她是個好女人,吃苦耐勞,對自己男人和自己家人貼心,做生意膽子大,腦袋活有魄力,這一切在最初非常有吸引力,但随着經濟條件越來越好,兩人性格差異就顯現了。

俗話說,富生仁,季耀坤本性裏來自于他父母的柔軟的一面,又擡了頭,而劉亞紅就是一個世俗裏沒受過教育的女人,好強到有一點虛榮,現實到交一些朋友,以有用無用為基石,衡量別人的标準就是有錢沒錢!

和季耀坤有來往的人,她第一句總是問:“他是幹嘛的?沒用的人就別浪費時間了!”

他們有一個朋友認識多年,投資失利,又被別人騙了一大筆錢,落到要關廠賣房的地步,季耀坤聽了一陣不好受,劉亞紅急着數落人家腦袋拎不清,又吩咐他往後別接他電話。

這樣的女人不是不好,她無論在哪裏,一定會過得很好。只是不适合像季耀坤這樣內心還有點想法的男人,他總覺的往後的生活除了賺錢總還有點別的吧?但具體是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經過這次避風頭後,季耀坤心裏還是有點感動,責任感壓倒了心裏那一點點不甘心,他仿佛生來就是個自律的人,很少為他自己活着。

婚後經營理念的差別點燃了夫妻間的戰火,把他們的婚姻燒得分崩離析,體無完膚!

劉亞紅信奉賺快錢,壓縮價格,然後再偷工減料,質量上能糊弄就糊弄,對客戶巧舌如簧,實則避重就輕,有誤導欺騙的嫌疑。

季耀坤對此很不認同,雖然他身邊大部分生意人都是這麽幹的,但他意識到過了資本最初的積累階段,公司想要做大這條路無疑是殺雞取卵。

他一開始試圖說服劉亞紅,給她分析利弊,劉亞紅很是不屑一顧,說:“自古做生意靠什麽賺錢?你要那麽清高就別做生意,信那些虛頭巴腦的。老話怎麽說的‘錢入袋為安’!”

婚姻的最後一年,他們基本已經相看兩厭,處于分居的狀态,阻止他們離婚的唯一原因是交織在一起的利益,工廠的歸屬。

分居一年以後,劉亞紅主動提出離婚,以少見的溫和甚至帶點示弱的語氣說:“我一個女人也沒什麽大的野心。工廠我也不要了,我們的共同財産一人一半,工廠折價給我現金吧。”

季耀坤作為男人走到這一步,多少有點愧疚,他心裏想,但凡劉亞紅提出不太苛刻的要求,他都應下。實則劉亞紅最後的條件有點難辦到,財産平分沒問題,工廠折成市價也沒問題,但要求季耀坤全部付現金,并且在一個月內付完就有點不通人情。生意人誰手裏會有這麽多的流動資金?

季耀坤手裏還有幾塊地皮,但那時房地産市場才剛剛興起,土地仍然不是熱門的資源,劉亞紅表示不感興趣,也折成幾十萬給她就行了。

季耀坤身邊的朋友,以大蝦為首,無不替他打抱不平!有人甚至說:“阿坤,她不仁,你還義個屁!你作為男人急什麽,你就不答應,拖着!看最後誰急!”

季耀坤到底念着這個女人跟了自己一場,沒忍心,傷筋動骨地湊齊了錢,這就為他後面的困境埋下了□□。

此後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就像看電視劇一樣,一出套一出,季耀坤作為老江湖,不能說有多驚訝,他只是低估了這個女人的狠心,他栽在自己的心軟上!

劉亞紅不出一個月就租好了廠房,豎起了新廠,能帶走的工人業務員全帶走,為了搶客戶,不惜虧本接單子,給季耀坤留下一個負債累累的空殼子,可謂斬盡殺絕!

這就算在生意圈也是廣受非議,季耀坤成了衆人同情的對象,多少人預料他翻不了身。

季耀坤在經歷過成功後,在他30歲上又從頭開始,準确地說是比從頭開始還難,因為他身上壓着巨額債務,好在大家都知道他的事都抱着幾分同情,能給他寬容的也盡可能寬容。

季耀坤心裏堵着一口氣,他不光想再站起來,他更堅定,他必須走另外一條別人沒有走過的路。

他咬着牙,目光堅毅,仿佛生來就能忍別人忍不了的苦。多少人聽說他在做的事情以後都不以為然,但在和他共過事以後,莫名被感染,悄悄地覺得這個人有一天能成也不奇怪。

他承受了多少中傷多少誤解多少傾盆大雨般的口水,就是這個時候,蘇漫來到他的身邊,用她天真的眼睛和微笑撫平了生活留在他心上的傷痕。

對他幹枯黑暗的心來說,她就像一縷陽光,一汪清泉,恰到好處。

這段時間是他人生成功前的最黑暗的時光,如今回想起來,每一次轉折,每一個決定,都颠蕩起伏。蘇漫是整個激情歲月的一部分,是他人生的烙印,和成功一樣難以割舍!

後來的轉機是房地産市場的突然爆發,他手裏閑置了好幾年的一塊市中心的地,一時間被好幾家公司看中,最後以令人咂舌的價格賣出,完全解了他的困境。

這是輿論又開始同情劉亞紅,說季耀坤還留着後手,到底再狠的女人也鬥不過男人。

季耀坤投入大量的資金,建立研發團隊,完全不擔心産出,這在民營企業裏是不敢想象的。

他問過自己,如果沒有這筆錢,他還會不會有如今的成功?他心裏沒有答案,只能屈服于一種更宏大的叫命運的東西。

命運有時變化莫測,他擁有的幾塊地皮已經足可以讓他成為有錢人,他的抗争、半輩子的辛苦好像不值一提,在命運這只翻雲覆雨手面前,我們耐它何?

他的一生大概可以概括為:少家貧,青年颠沛中年艱辛,得蘇漫幸福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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