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季耀坤的一生(下)
蘇漫總是纏着他問,什麽時候愛上她的,他每次都費盡心思轉移她的注意力,下次她想起來又不依不饒地追問,他不是不想回答她,老實說過不知道,蘇漫哪裏肯信,又捶又叫控訴他敷衍。
他是什麽時候愛上她的?細想想真不知從何而起,突然有一天,她就糾纏在他心髒血液每一個細胞裏,像呼吸一樣自然。肯定不是像往常一樣,因為一個微笑,一個動作一件事,而聽到心跳的聲音去開始一段感情,這些話,他這樣的男人是說不出口,剖析自己的感情也讓他不自在。
他一開始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對他這樣自律的人來說,不會随時腦子裏只有荷爾蒙,他們倆之間的差距就像一堵堵牆“咚咚咚”地豎在他們倆之間,把他們隔開。
這姑娘就像一道光,耀眼得讓人睜不開眼,他把她捧在手心裏,小心翼翼地看着。
他癡迷地聽她口若懸河,哪怕那時她只有14歲,她代表着一個他渴望卻又錯失了的世界,天真又銳利單純又激進,這些特質結合在一起非常吸引人,她帶着鮮活的生命,一下子鑽進他心裏,像一雙大手緊緊攥着他的心,他的喜怒哀樂。遇見她,他才知道他心裏隐隐在尋找又不明确的東西是什麽。
他們就像兩個要去往不同地方的旅行者,在跋涉的途中相遇,在篝火前陪伴了彼此一段,不問來處,不問去處,溫暖是真實的,快樂也是真實的。一度,這是他的想法。
每個禮拜的周二周三開始,季耀坤無論工作多忙,總有那麽幾次會停下來算算離周末還有多久,到了周五,除開一開始的半年,後來幾年無論什麽應酬都推掉。
他辦公室的人都知道,除非萬分緊急,周末最好不要找老板。
他做飯手藝是不錯,不過後來盡做一些稀奇古怪的菜,偏甜偏軟,菜不像菜,點心不像點心。正經的廚藝,沒什麽長進。
後來當他經濟寬裕以後,簡直恨不得學些暴發戶,把好看的好吃的貴的東西通通搬回家,或者拿現金砸一砸,他的理智費了一番力氣才阻止了自己。
就算是這樣,他也理所當然地以為這就是全天下爸爸對女兒的心态,甚至模糊地想過,就算自己有孩子以後,也會把蘇漫當做其中一個,将來該照顧的一分不少!
有一個周末,蘇漫跟個同學打電話,打到他做好飯,把飯擺上桌子,還沒有挂的跡象,前後少說有兩個小時。
也不知道說什麽那麽開心,一直眉飛色舞,笑得前仰後合。他坐在桌子前等着,叫了一回,叫第二回的時候聲音揚了上去,蘇漫趕緊挂了電話,神情拘謹地蹭到餐桌前來。
他看了不知為何更惱火,用從來沒有過的語氣跟她說:“大姑娘家注意禮貌,讓別人等着吃飯像什麽樣子!什麽電話至于這麽重要?”
他心理預期着蘇漫像往常一樣跟他頂嘴或者胡鬧一下,可她居然坐下就低頭吃飯,一聲不吭。他心裏的火嗖嗖地,季耀坤想逼着她開口說話,又懊惱自己說話的态度吓到人,一時飯也吃不下!
他後來冷靜下來分析,大概每個父親看到女兒長大不中留,應該都有這種酸澀又說不出口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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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從那樣的夢裏醒來時,是個初秋的晚上,還蓋着薄被子,他記得很清楚,後來他把毯子扔進洗衣機裏洗了。
那種震撼夾雜着真實的觸感,像洶湧的浪頭拍打着他,他簡直不知該先譴責自己,還是先留戀夢裏的溫柔!
他花了一點時間克制住要馬上打電話給蘇漫的渴望,那種渴望,強烈地讓他疼痛,然後他才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也許早已經明了但理智不願承認的事。
他一晚上沒睡,事情方方面面想了個遍,最後理智回歸,覺得兩個人還是應該少接觸。
到第二天早上,他開車上班時,又把這念頭推翻,他不奢望別的,就只是讓她在身邊再呆個兩三年,往後他們是真的再無更多交集,對他來說也就剩這幾年的回憶。
這麽一想,他的心态就完全變了,以前他還多少帶點長輩的意思,有時候自覺有教育看管的責任,不敢太縱容她,如今是能怎麽着就怎麽着,只要蘇漫高興,在他這裏就沒有個‘不’字。
錢上更是縱容,他自覺沒有別的東西好給她,唯有這上頭,他還能給,到後來蘇漫不敢在他面前随便說哪個東西好看,她同學又買了什麽。
但唯有一點,他非常小心地避免和她有肢體接觸,簡直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有時候蘇漫在外頭跟他撒嬌,會抱他胳膊,他會迅速不着痕跡地躲開。
有幾回蘇漫不看路差點絆倒,這在往常也有,以往他會迅速地抓住她,現在他最多就是手虛扶一下,嘴上教訓她:“看路!這麽大的人了,誰會一直幫你看路?”
另外,他在朋友圈中也放出話,暫時不找女人了,朋友看他認真,飯局上那些以各種名目出現的未婚的姑娘們漸漸就少了!
他離婚這幾年斷斷續續見過幾個女人,有幾個談得挺投機,也約出去過幾次,遇到有些女的比較主動,要是看得順眼,他也不拒絕身體上的接觸,他那塊地賣出去以後,借故和他接觸的女人像夏天路燈下的飛蟲一樣,把他團團圍在中間。
他是從世俗中來的人,懂世故也游刃有餘,從來也不覺得這有什麽。
後來蘇漫媽媽當着蘇漫的面指責他這方面不幹淨,也不算冤枉他。
但那一刻他說不出的難受,他唯獨不想在蘇漫面前是這樣的形象,如果早知道會有這一天,他一定不讓任何事發生,可是他沒法為自己辯解一句只能接受道德審判,這是他需要付出的代價之一。
如果後來沒有蘇漫的主動,他的心思就只能在心底随歲月腐爛。
他經歷過多少事,見過多少人?小姑娘的一招一式怎麽可能瞞得過他?他從蘇漫流轉的眼波裏,無數次讀出那個信息的時候,他真是不敢相信,仿佛被雷劈中,有種狂喜沖刷他全身。
在沒人的時候,他恨不得像少年一樣,大喊幾聲,在和朋友喝酒喝到高興時,幾次差點脫口而出,這種喜悅,燃燒得他坐立不安,又不能與任何人分享,這是一段不被允許存在的感情,沒有人能理解。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他用他嚴謹的邏輯去分析各種可能,尋找出路,只有這時他才會回到現實。入睡之後,蘇漫又像妖精一樣潛入他夢裏撩撥,他總是恨恨地把她弄痛,直到她哀哀求饒。
醒來後他恨得捶床,身心疲憊地想,這天下那麽多人,你為什麽偏偏姓蘇?要是你不姓蘇……
蘇漫那年生日,跟他說‘我只要你’的時候,是他一生中心情最錯綜複雜的時刻,那一晚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其實,當他看到蘇漫穿着裙子搖搖晃晃朝他走來的時候,他一邊渴望地發痛,一邊就料到有事要發生。不用等到她開口說出那幾個字,在昏暗的燭光裏,兩個人的對視裏,他已經快要忍不住把她拎過來,狠狠地親她,跟她說“不用你說,老子早就等不及了,你想要,老子命都可以給你。”
他的感情太熾熱太強烈,超出他對自己的理解,理智很辛苦,才控制得住。
蘇漫趴到他背上的時候,他的身體在發抖,到底是因為渴望還是激動也說不清楚,但是他的軟弱只有一刻。
他愛她,愛到可以忘記自己,和她的快樂比他的渴望不重要,他不能讓她走一條注定艱難的路!
蘇漫後來一直像孩子一樣哭,哭得他理智快要燒盡,心都要碎了,他多希望是別人讓她哭,這樣他就可以去找那個人拼命。
他牙齒差點沒咬碎,那三個字多想說出口,哪怕只有一次,但是他哪有說的資格,他不是十幾20歲的少年,想說什麽就能說。
他像困獸一樣掙紮了一晚上,痛苦像螞蟻一樣齧咬着他全身。
隔着房門,傳來蘇漫斷斷續續的哭聲,這哭聲像刀子一樣挖他的心,他實在放心不下,在門外陪坐了一晚上。
曾有那麽幾秒,他心一狠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但腳下沒邁開一步,理智又占了上風。
她還年輕,哪個女人年輕的時候沒為男人哭過呢?很快她就會忘掉,歡歡喜喜地追求新的生活,有一天她會感激他,也許見了他會慶幸自己當年沒有犯傻,他不敢想下去。
早上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他換了鞋出去跑步,心裏的痛苦讓他比平時多跑了幾公裏,看到升起的朝陽,往常總能讓他心裏好受些,再苦悶看到太陽也覺得有幾分希望,心胸開闊一些,這一天好像他所有的人生經驗都失效了。
蘇漫不再來他家,這小姑娘小性子一上來果然做事情幹淨利索,他一方面覺得真是好樣的,另一方面又苦澀地想,說出來的話這麽快就可以抛在腦後,果然是沒定性。
他像牙疼的老虎一樣,吃不下,坐不住,暴躁到廠裏的人都自覺離他三丈遠,生怕被怒火波及。
随着時間一周一周過去,暴躁被惶恐取代,他想想從此以後生活裏就沒有這個人了,11月的夜晚都能出一身冷汗!
意志比較薄弱的時候,給她發過幾條短信,內容發了什麽他都不記得了,指望着她能多說幾句,蘇漫好像看穿一切,一句也不多說,季耀坤能想象她冷冷地看着他的樣子,一個比他小那麽多的姑娘讓他局促不安。
他碰到過多少人?多難搞的,多兇險的,也能憑借他練就的本事談笑自如,一遇上她全亂了套,他高估了自己的自控能力,低估了這個人對自己的影響力。
當他坐在車裏,巴巴地在她宿舍門口等了三個小時的時候,他簡直不認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但就是沒辦法走開。
她和那個男孩勾肩搭背的時候,他在心裏數,一二,幸虧沒數到三,他們就分開了,想想他在大學女生宿舍門口揍一個男孩那畫面,要讓人知道他的臉沒法要了!
蘇漫不見他,整個春節他都過得心不在焉,總覺得丢了什麽東西一樣。
按理他應該很舒心,事業成功,父母健康并且以他為傲,村裏人看他都帶着敬意!他妹妹季月月不僅上了名牌大學,現在還是個挺成功的律師,嫁給一個同行,帶着妹夫在他家過年,一家人其樂融融。
他從十幾歲風裏來雨裏去,就為了這一天,真實現了,居然半點沒有想象中的快樂!
月月是個敏感的人,在人前沒說什麽,有一次季耀坤站在屋外頭抽煙的時候,跟着出來對他說:“哥,這個家我現在可以撐起來了,你心事別那麽重,看你這樣我真難受。如今你為你自己活吧!”
季耀坤把煙按在牆頭上熄了,對她說:“想什麽呢?我在你眼裏就活得這麽糟啊?天冷,趕緊進去吧。”
季月月在心裏嘆息,這就是她哥不願意說的意思,他永遠四兩撥千斤地回避關于自己的話題,從小,他哥就像一根沉默的頂梁柱,永遠在照顧別人。
季月月想到小時候的種種,眼眶發熱,對她來說,她哥的存在感比她父母大得多,她多想讓他哥臉上挂上真正開懷的笑。
後來她見過她哥和蘇漫在一起的樣子以後,簡直驚掉下巴。
她想不通,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姑娘是怎麽把她哥變成一個有血有肉還有點啰嗦的普通人!
季月月對蘇漫的感情除了愛護感激之外,還有那麽一點複雜,那是她想做很多年而不得其門的事。
季耀坤從小到大唯一稱得上放縱的事,是十七八歲時打一個糾纏季月月的男生,把人家額頭開了花,其它時候他都清楚地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
在見不到蘇漫的那兩三個月裏,夜晚忙完了,一個人躺在床上遲遲無法入睡,他對自己的人生頭一次生出一些憤怒和質疑,他一輩子為責任活着,循規蹈矩,如今心裏裝着的東西明明想要得發痛,他憑什麽不能要呢?他憑什麽非得為了別的東西讓自己痛苦?
這個世界上,但凡能在政界和商界混出名堂的人,本質上都是比較兇狠自私的動物性強的人,那些謙讓友愛清心寡欲的特質,在這兩個領域是不存在的。
季耀坤作為一個成功的商人,溫和的外表是一種面具,本質是改不了的,當他意識到他渴望的程度時,他心裏的血性被喚醒,道德責任的天平,傾斜到地裏。
過年以後,他再次見到蘇漫,蘇漫站在他的房子裏,瞪着小鹿一樣的眼睛看着他,他心裏‘砰’地一聲,就有一個答案,他要這個女人。
他從來不知道快樂是這樣的,從心底湧出的本能一樣的東西,讓他走路恨不得一步三跳,連感官都變得敏銳,能看見門口花枝上開出的第一朵花,說“花都開了”,拉窗簾的時候,看見半空中挂着的月亮會凝視一會兒,說“今天的月亮格外大呀”,吃上夏天的第一口西瓜,會說“今年夏天的西瓜真大,真甜!”
這是他活了三十幾年,從來不曾留意過的世界。
愛情讓他驚異又欣喜地接受自己回到少年時的心情,他無數次地盯着蘇漫轉不開眼睛時,或者纏着她胡鬧時,覺得自己像情窦初開又蠻不講理的高中生!
蘇漫要是表現出一點不開心,或者鬧別扭不理他,他就惶恐不安,什麽荒唐事都能做得出。
有一個周末,蘇漫和同學結伴去臨市的大學上一個補習班。他心裏放不下,非要開車跟過去,也住在同一家賓館,被蘇漫嫌棄死威脅不見他,最後還是溜到他房間來,兩人笑着跌倒在床上。
那樣的日子,真是連做夢都笑醒,有時醒着又懷疑是在夢裏。
蘇漫這個帶給他無上快樂的姑娘長在他心尖上,他寧願割掉自己的心,也不能割舍掉他!
事情的爆發比他預料得早得多,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讓他措手不及。
他認真地跟蘇漫說過,時間是站在他們這一邊的,時間越久他們就越有話語權,但是蘇漫沒有忍住。
誰年輕的時候沒犯過錯嗎?大多高估自己的能力和勇氣。
蘇漫的媽媽指着他鼻子罵:“季耀坤,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我們看走眼,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讓你靠近蘇漫,你做出這麽龌龊的事情。你不要臉面也不顧我們了,是不是?”
他連辯解的話也說不出口,人們約定俗成地認為,一個年紀大事業有成的男人和一個年輕的女大學生在一起,一定是出于庸俗的理由,也一定是這個男人出于肮髒的私欲引誘的這個姑娘,換成是以前,他可能多少也這樣認為,所以他不能要求所有的人理解還有另外一種可能,理解他們之間的感情。
蘇其遠語氣沉沉地說:“季耀坤,我向來看好你,沒想到你目光這麽短淺,你這是不要名聲不要人脈圈了吧?”
季耀坤知道無用,仍然開口解釋說:“五哥嫂子,在這件事情上,不管怎麽說是我理虧,你們怎麽怪我,我都理解,但有一點并不是你們想的,我見漫漫年輕漂亮,見色起意。五哥你多少了解我一點,我要是想找個年輕姑娘,犯不着把手伸向周圍的人,我是真的真的想照顧她,說句托大的話,我對漫漫的感情不會比你和嫂子做父母的少一分。雖然她跟着我是虧了一點,但下輩子我會護她周全,不讓她受點委屈。”
蘇漫媽媽聽不下去,打斷他:“我就問一句,你碰她了嗎?”
季耀坤默認了,他早料到有這一天。
蘇漫媽媽拿起桌上的手機就朝他砸了過去,因為太激動,手上完全沒準頭,手機擦着他摔到地上,‘啪’地一聲四分五裂。
他們把蘇漫帶走,對他說:“我們絕不可能同意她跟你在一起,你要是還顧及點什麽就自己斷了。”
蘇漫父母的反應都在他的預料之中,這件事情在他腦子裏反複推演過,他知道第一個階段需要時間給他們發洩怒火、宣洩情緒,不能激怒他們,等他們冷靜下來才能進行第二階段的談話。
他有的是耐心,他一生中做過很多艱難的,別人都以為不可能的事,他熟悉那種感覺,咬着牙耐心地一步一步攻克,他就像一個耐心的獵人,可以在雪地裏匍匐着幾天幾夜,當獵物大意時才一舉殲滅,他很擅長這個!他從來都是一個優秀的獵人。
但是這件事中有一個以前從來沒有的因素,就完全亂了套,他高估了蘇漫的忍耐力,又低估了自己的心軟。
蘇漫在電話裏一次次說着說着就大哭,他見不到又摸不着心就慌,語言的力量蒼白又無力,幾次下來,他免不了質疑自己。
期間,他給蘇漫父母打過幾個電話,都是以罵他開始以警告結束,毫無進展。
蘇漫父母阻止她回學校參加研究生考試的事,他在考試頭一天才知道。
這給了他沉重一擊,他模糊地知道這件事情會給兩人的關系帶來什麽影響,因為他清楚地知道這是蘇漫的夢想,因為他蘇漫的這個夢想要破滅了。
他不敢細想,挂了電話,直接開車去找他們,怕的是到最後一刻才說服他們,沒有飛機,他至少有車。
蘇其遠夫婦怕他見到蘇漫在門口就把他攔下,帶他去了外面談。
他心急如焚,他們相距只有幾十米,卻見不到。
他違背心性說了無數的軟話,要知道以前生意上就算再難,他也不願意這麽幹。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這件事因他而起,只要蘇漫開心,他怎麽樣都無所謂。
蘇其遠夫婦不為所動,蘇漫媽媽說:“如果她上那麽多年學最後還是要跟大老粗在一起,那不如不上。”
談話不歡而散!
蘇漫的手機有十來天打不通,他如熱鍋上的螞蟻,想到各種最壞的情況,飛去她的城市,在她家附近待一天又飛回來。
後來他們能說上話了,蘇漫總是心不在焉,他們的關系就像一面鏡子,第一道裂痕出現了。
他被一些想象和推測折磨着,是不是她年輕的心厭倦了這種生活?覺得他帶給她的是沒完沒了的痛苦,還是冷靜後發現他和她之間,是一時性起,分開一段時間,發現也不過如此?
這種不确定,讓他惶恐。
後來在一個月光如洗的深夜,他做了一個決定,他從來不是坐以待斃的人,這招釜底抽薪,斬草除根,成則皆大歡喜,敗則把他自己推入深淵,再難逃出。
他賭的是他們之間感情的堅固性,他心裏想:蘇漫,你不是口口聲聲說着對我的感情,你不要讓我失望!
第二天早晨,陽光很燦爛,他去衛生間洗漱時看到臺盆上蘇漫留下的牙膏和用了一半的洗面奶還放在原地。自她走後,他小心翼翼保持着一切不動,包括茶幾上堆着的幾本書。
想到如果計劃失敗,這将是她在他生活裏留下的最後痕跡,這個快要40歲的男人感到眼眶發熱,他把頭無力地撐在衛生間冰冷的牆上。
他飛去找蘇其遠夫婦,說:“我同意分手,但有一個條件,以三年為界,如果這三年裏蘇漫活得開開心心談了戀愛,我以後絕不會出現在她生活裏。如果三年以後她不開心,我要把她帶走,希望你們至少表面上能同意,以後我的孩子們可以親熱地回外婆家走動。”
蘇漫媽媽掩飾不住心裏的狂喜,再三要他保證,“說話要算數,分手就要徹底,而且你不能透露任何真實的想法。”
她媽媽不敢相信季耀坤會主動分手,如此看來他也有幾分真心。她了解蘇漫,這孩子自尊心多強,別人要是說不要她了,她肯定不會糾纏,她那麽年輕,想法又多,三年夠忘掉一個人了。
季耀坤不知道他自己在期待什麽,分手的話盡管言不由衷,他也說得很順暢,連理由都找得讓人無力辯駁,蘇漫平靜的反應讓他心裏有些失落,他這才知道他在期待她的反抗,這樣他心裏才能踏實。
他進入她時非常用力,每一下都用盡全力,季耀坤想讓她知道他沒有說出口的心意,也想安撫自己的惶恐,每一下都可能是他這輩子和她最近的最後一刻。
他一直緊緊抓着她的手,可惜那個傻子沒有看懂。
半年以後就有消息傳來,她戀愛了,季耀坤接到電話的時候在外面,差點沒站住,趕緊靠牆上,一陣氣血翻湧,喉頭發甜!
後來,他大概喝了無數的酒,找的最多的是大蝦,到最後他媳婦兒有意見了,他就找別人,逮着誰是誰。
他從來沒有和任何人直接說過發生了什麽,那是一個沒有人能理解的秘密。
痛苦來得太猛烈和持久,他親手把長在心間如珠如玉的人挖出來送給別人,他心裏留下一個洞,腐爛得日夜生痛。
生活裏每一個細節都讓人痛得呼吸一滞。
門口水果店裏看見新擺出的菠蘿蜜,夜裏找泡面,打開櫥櫃看見她愛吃的餅幹,開車停在路口等紅燈,看見一個背影像她的人,經過那家她常去的蛋糕店門口,痛苦就如期而至!
他的房間裏,她換下的睡衣還那樣挂在椅背上,他舍不得收,他們最後一次親熱的床單,好久也沒有洗過,仔細聞那裏還有她的味道。
怎麽能忘掉一個人呢?時間像鋸子一樣在他身上一點點拉過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劇痛,所有的快樂都變得很短暫。
大蝦不動聲色地在飯局上帶過幾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有一回他失神地盯着一個看了一會兒,那姑娘後來主動約了他幾次,他去了,最後自己覺得荒唐就結束了。
他後來明确拒絕了大蝦,心裏倒是領這份情。
大蝦和他從小一起長大,他折騰那幾年,大蝦老實地學了幾年木匠,他困難時也支援過他幾回,等他差不多站穩了腳,在他的幫助下,大蝦放棄了當木匠,也來到G市做點相關的小生意。
這麽多年,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稱兄道弟地說過什麽,他生意做大了,大蝦一直只做點小生意,對他的好多選擇完全不理解,但他們之間一直有種親兄弟般的感情!
他清醒的時候,沒有跟他講過自己感情上的事,喝醉了酒不知講了什麽,大蝦好像知道了個大概,也只有跟他,季耀坤才能在這件事上不那麽諱莫如深,他得知那個消息以後,頭幾頓酒把大蝦着實吓到了!
大蝦第二天跑來嚴肅地跟他說,說他喝醉了,一直在說,‘我這一輩子交代了,你耍我,老子當真了’,大蝦以為兄弟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季耀坤只是說沒事,卻沒有臉解釋!
大蝦說:“是不是蘇五哥家那個小妞,我見過兩回吧?我說上次吃飯你怎麽突然變得那麽婆婆媽媽,大頭講個帶顏色的笑話,你攔着不讓講下去,我只是覺得反常,沒成想你有這心思。那小囡漂亮是漂亮,一看就嬌滴滴,何必惹這麻煩?”
季耀坤不讓他說下去,只說了一句:“你以為由得了我?”
大蝦真心實意地勸他說:“阿坤,就憑我們這樣的出身,你能混到如今的地位,20年前打死我,我也不信,我太他媽佩服你了,我也覺得臉上有光,心裏出了氣,你該天天樂呵地活着。你如今這身份要多少女人沒有,我真不太懂你。”
蘇漫結婚前,他掙紮了好久還是跑去她家門口,他要親眼看看,別人說什麽他不信!
又想看看那個人是什麽模樣,讓她這麽快忘了他。
第二天晚上十來點,終于看到她出現在家門口,旁邊有個男人陪着,個子高高,滿臉單純陽光,兩個人走在一起,令人刺眼地和諧,不知道兩人在說什麽,蘇漫眉飛色舞,讓他想起他們剛在一起的日子。後來那男人把手搭在蘇漫肩上,兩人摟着,消失在他的視線裏。
他遵守諾言,悄悄回了G市。
在無數個難以入眠的夜裏,他很想問問她:“蘇漫,你信誓旦旦地說愛了我十年,怎麽那麽容易就忘了?我如今當了真要怎麽辦?”
轉眼他快要40了,大蝦的兒子已經16歲,據說因為早戀被請了家長。
他是家裏唯一的兒子,上頭還有個八十幾歲的奶奶,全家人眼巴巴等着他,因為他出息了,近幾年,他父母反倒像孩子一樣完全聽他的,習慣不質疑他,在這件事情上也只是默默地着急。
有一次他媽給他打電話,說完正事兒沉默着,分明不講話了,卻也不挂電話。他知道她有話要講,耐心等着。
他媽再開口,哭了,說:“阿坤,奶奶身體不好了。”
他心裏一酸,聲音也有點不穩但鄭重保證:“媽,你放心!”
他覺得難受,如今為了一個女人,辜負了全家的人,像季耀坤這樣的男人不可能為了一個女人不娶妻不生子,他清楚知道自己身上的責任。
蘇漫結婚以後,他心裏盤算,再等一下,等她有了孩子,他就安心徹底放手。
大蝦勸他:“阿坤,叔和嬸老實了一輩子,在村裏生怕哪裏出了格,你為他們想想,跟他們一般大的,有的重孫子都抱上了,他兒子連個女人都沒有,他們心裏多難受!你混得再好,他們也覺得這方面擡不起頭!你別把自己耽誤了。那個小姑娘,也是心狠,得了他們老蘇家的真傳,你別犯傻。給你打個比方,她本來就是無聊,看路邊有個房子,就随手丢一根火柴,丢完就走了,去找更好的玩兒了。誰想到你這個老房子一下被火柴燒個盡,只剩下個灰漆漆的破架子,你還等!人家根本不記得曾經扔過這根火柴。”
季耀坤被這比方澆得心冰冰冷,有人說出來的話就是一生一世,有人說的話轉眼即忘。
他心灰意冷地說:“你放心,我沒打算一輩子不成家,有合适的你幫我張羅。”
于是,一個個女人被領到他跟前,他跟她們吃飯喝茶看電影,努力尋找她們身上的優點,也有意識地去尋找相似之處。
只是那段時間裏,不知道為什麽夜裏總做一些奇怪的夢,不是急着追趕什麽就是急着去哪裏,總是時間不夠,夢裏總是很着急,直到有一天,他又在夢裏追趕誰,這次看仔細了,居然是蘇漫!然後他跑累了沖她喊:“我不等你了!”
醒來以後,季耀坤濕了眼眶,原來他在心裏跟她告別,他的理智還是割舍不下!
每年他往蘇漫卡裏打一筆錢,想着無論他在不在,有錢傍身總是好的,不至于受什麽委屈,不管他們能不能在一起,蘇漫就長在他心上,他不可能做到不管不顧。
他在一個飯局上好巧不巧碰到一個老鄉,對方知道他是哪個村的人以後,說:“那巧了,你們村是不是有個叫蘇其遠的,生意做得挺大?他有個女兒嫁給我們家隔壁的我本家侄子,不過前兩天碰到我本家,他說他兒子離了,哎,現在的孩子。”
當時酒喝得正酣,周圍吵鬧聲不斷,季耀坤像被釘在位置上,一動不敢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自從蘇漫結婚以後,他刻意避開了同鄉的圈子,回避任何能聽到她消息的場合,他竟然一無所知,差點鑄成大錯!
一頓飯,他撐着,表面如常地吃完和衆人告別。
出了飯店,他首先給大蝦打了一個電話:“大蝦,我覺得我今天又活過來了,老天待我不薄。”
他幾乎是喊叫着,讓人以為是喝醉了失态,大蝦忙問他:“你喝多了?”
季耀坤摸了一把臉,把眼睛裏的淚逼回去說:“你聽我現在的口氣像喝多了嗎?我告訴你,這一次,只要我還有口氣,她哪兒也別想去!誰他媽也別想攔我。”
大蝦驚詫莫名一頭霧水,他多少年沒聽見季耀坤講話這個語調,說的又是什麽瘋話!這半夜給他打電話用瘋子一樣高亢語調講話的是季耀坤?這兄弟莫非是走火入魔了?
季耀坤挂了電話,深吸了一口9月涼爽的空氣,在撥號時仍然止不住手指的顫抖,他腦子中跑過無數的念頭,他是先罵她,還是先說想她?沒關系,一件一件來,見了她都有機會說。
他滿腔的激動,等聽到‘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時,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疑心自己打錯了,又撥了一遍,心裏升起不好的預感!
當時是半夜,他還有一點理智忍住沒給蘇其遠夫婦打,只一遍一遍撥那個空號,這個號碼因為愛屋及烏,他每次看到都會心一軟,如今卻不存在了,這幾年到底發生了什麽?蘇漫難道會真的把他當做手機號碼一樣扔掉?
他躺不住,更別提睡覺,唯一能分神的是撥那個空號,終于挨到天亮,他管不了幾點,瞪着一夜未睡紅紅的眼睛撥通了蘇其遠的電話。
蘇其遠也遮掩不住,如實相告,蘇漫偷偷離了婚,搬出家,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蘇其遠語氣很無力,也很着急,想來他們被蘇漫吓到了!
季耀坤在這時候被當作了一個可以依靠可以商量的人,說明他們心底還是相信季耀坤對蘇漫的感情。
季耀坤的心像被割開一道口子,他用不太柔軟的語氣跟蘇漫她爸說了一段話:“五哥,我說過我對蘇漫的感情不會比你們少一分,但為了讓她過得好,我放手了。你們一直說為了她好,如今,把她照顧成這樣。別的我也不說,但那個三年之約,不管到沒到時間,我不打算遵守了。我找着她以後,我自己來照顧,你們別攔着,也別說我做事不講究。”
他只要一想茫茫人海,那個人不知在哪裏,也許一輩子找不着就睡不着覺。還好,很快就找到了。得虧小姑娘心不野沒有天南海北地去飄,還是留在W市,不然不敢想要找到什麽時候。
他當天就飛了過去,他一生做過很多冒失的事,走過很多彎路,但他甚少後悔,錯了就改正,後悔是浪費時間,他見到蘇漫的時候,是他少數的為自己的決定後悔的時刻。
她臉上的神采沒有了,住在那樣破舊擁擠的房子裏,他真想一把把她扯走。
他自己住過地下室,睡過倉庫,現在住的房子也有年頭,但蘇漫住在這裏,就讓他難受。
這幾年他在她卡裏存了很多錢,總想着他人不在,只要有錢,生活總不至于很糟。
如果當初他不放棄,哪怕死氣白咧,蘇漫怎麽也不會過得比現在差,他舍不得她受一點苦,自以為是地替她選一條路,結果導致她落入這樣的境地,如果沒有他出現沒有他的決定,蘇漫還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嬌小姐活在象牙塔裏!
他最怕的事情結果是他一手促成,他沒法原諒自己!面對蘇漫的怒火和嘲諷很容易,對他來說,不管是什麽交集,都是一種幸福。
有一天晚上,他見到那個陪她回家的男人,他們倆說英文,他一個字也聽不懂,他看着坐在不遠處的兩個人,感覺有一個他無法進入的世界,那時他惶恐,對自己的篤定開始懷疑,也許她已經長大到真的不需要他了,畢竟他本來就不夠好,又傷了她的心,但是沒關系,他會耐心地等到發現真相的一天,他等她,畢竟沒有她,他也沒什麽未來,他的未來在她身上!
沒有遇見一些人,沒有經歷過一些事,我們不會真的了解自己,就像季耀坤如果沒有遇見蘇漫,他不會知道,他也是愛一個人就一生一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