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三其實沒什麽胃口,但小六端着那盆砂鍋興沖沖地看着他,沒一會兒三爺就敗下陣來,直接用手捏了一塊來吃。
「怎麽樣、怎麽樣?」小六期盼地說道。
小三沒開口,只是吃完了一塊又接着拿了一塊,真是看不出來,小六廚藝進步得這麽快。三爺有認真教,師弟也有認真學,果然還是有差別的。
天飄起了一點雪,而他們師兄弟就這麽站在小院門口吃獵鷹肉,小三吃了好幾塊後才發覺小六正眼巴巴地看着他。當小六見到小三往他看過來時立即說道:「師兄我也要吃!」
「你要吃就自己拿啊!」小三疑惑地說:「又不是沒手!」這獵鷹的醬汁太多了一些,小三每吃上一塊就得吮吮手指,免得滴得到處都是。
小六說道:「可我兩手端着鍋,沒有第三只手可以用啊!師兄我餓了,很餓很餓,你別顧着自己吃,也讓我吃幾口啊!」
小三輕飄飄地瞥了眼小六,但小六那無辜的神态實在太自然,半點也沒漏餡,只有耳朵稍微紅紅的。
小六穩住自己的氣勢,絕不可以在這時候被三師兄壓倒,他哥說師兄的戒心很重的,要是讓他察覺不對,那什麽詭計都會給拆穿了!
小三伸手,用兩指捏了一塊紅燒肉給小六吃,挑的還是沒帶骨頭的。
這是有多體貼小六啊,免得他吃肉還得吐骨頭!
小六從耳朵紅到臉上,笑瞇瞇地吃着小三喂給他的肉,心裏想着師兄用吮過的手指頭喂我吃東西,這算不算我吃了師兄的口水,也和師兄親過了啊!
小六邊想邊笑,有種我終于成功了的感覺。小三倒是你一塊來我一塊地喂,不疑有他。
小三看着小六忍不住說道:「怎麽笑得這麽蠢!你和你哥在外頭遇見人也是這麽笑的嗎?太掉價了這!」
他們可是神仙谷出來的,代表的是整個神仙谷的顏面啊混蛋!
「在外頭才不笑。」小六說:「最近一笑就被人丢花丢木瓜,每回都得用鞭子打開,煩都煩死了。還有一次哥被丢了顆西瓜,他一鞭碎了那顆瓜,結果我站的位置不好,一身白衫都給噴紅了,還有顆西瓜子噴進我鼻子裏,想起來就讨厭。」
小三聽着笑了一聲。「這也是應該的。連你師兄我長這樣都能被丢木瓜,你們更別說了。再者西瓜,那可是瓜中之王,你哥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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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邊吃肉一邊說着話,雪越下越大,但那鍋紅燒炖鷹肉還是熱騰騰的。
小三目光往後瞄過去,就見蘇遠遠的房門開了個小縫,雖然只露出部分的眼睛、鼻子、嘴巴,但光看這些就能看出她的饞樣。
小三不理她,繼續投喂小六和自己。
小六也看到了蘇遠遠,但他立刻把背影轉給蘇遠遠看:『想吃就自己煮啊!這鍋是我特地給師兄做的,這麽難得的獵鷹炖肉小丫頭才沒分!』
看到蘇遠遠,想到方才離去的小五,小三喂了小六一口肉後問道:「你哥剛才是在發什麽脾氣?氣呼呼地也沒說完話就走了!雙子連心,你有沒有連到什麽?」
小六仔細想了想,說道:「他好像在想什麽藥之類的?我很少感覺他氣成那樣,怒火狂飙,有點可怕啊!」
「藥?」小三說:「是小春做的那顆保命小藥丸嗎?」
「欸,肯定是那顆!那顆是哥花了很多心思才弄來的。」小六點頭。
小三噎了一下。「很多心思,是能有多大心思?我為了救遠遠把藥丸給她吃了,他就為了一顆藥丸和我吵,然後甩頭離開!?」
小六聽完小三的話,呆了一下。先想想他哥為什麽生氣,再看看還嚼着肉的小三,想明白後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搖頭說道:「你怎麽能把那顆藥給蘇遠遠吃──」
小三嚼着肉。「一條人命啊,為何不行?」
小六一臉恨鐵不成鋼地道:
「打将軍冢回來後哥就很擔心你,在老蘇家村裏你說過,你挂在身上的鎮魂珠是鎮你魂魄用的,可那時你的珠子已經裂了,萬一再有什麽差錯,魂魄離體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你如果沒了,我和哥還活得下去嗎?咱三個是要一直在一起的,缺了哪一個都不行。
哥心裏很着急,一回來就放了滿天信鴿,大江南北地找小春。好不容易找着小春,又合計瞞着雲傾,小春割了自己放出一碗一碗的藥人血,哥則是拿着小春開出的藥單大江南北搜羅珍貴藥材。
雲傾那麽寶貝小春,要是知道小春為了你放了那麽多血,那發起脾氣來管我和哥是小春的師兄還啥,包準一刀切了我們!
後來好不容易練成了丹藥,開丹爐時一整爐的藥材全都毀了,只成了一顆成。小春讓人快馬加鞭送到回春堂後,哥可是急急忙忙沖去拿的。小春送來的信箋上說這藥融了他大半藥人血精華,吃下可是有能耐能從閻王手上搶人的。
丹藥交到你手上後我們總算松了一口氣,可你轉頭就把這救命丹藥給蘇遠遠塞了,你說他能不生氣嗎?
而且不只他,我也很生氣!蘇謹華現下就是個瘋子,為了找他老婆女兒,放任七十二地煞在京城裏四處撲騰殺人。蘇謹華說了找到你就要把你剁成泥,就像聶夙那個沒出生的孩子一樣!」
小三聽到蘇謹華說過的話立即冷笑。「剁成泥後做什麽,煎成肉餅他自己吃下肚嗎?」
小六痛心疾首地道:
「其它人怎樣,我們管他去死!我們唯一在意的只有你一個人而已。我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不出事、讓我們這輩子都陪着你。這世間誰都不重要,就只有你重要。你是師兄,你帶着我們長大,我們都聽你的話,所以你也要為我們想啊!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死了,我和哥會怎麽樣?」
小三從沒見過小六這般嚴肅認真的模樣。
「一起死,」小六注視着小三,一字一句重重地說道:「有百裏三,才有百裏五和百裏六。沒有你,我們不會存在。」
小六離去後,小三捧着小六扔給他的砂鍋站在原地。
小三心想着:百裏小六,你就這麽走了?留這砂鍋是要讓老子洗嗎?
接着又想:這個破孩子,這是拿死字來要挾他嗎?
最後再想:也許,小五生氣是對的,小六說的話也是對的。只是有時他會忘了他們已經長大,以為他們還是神仙谷裏幫他洗菜淘米,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孩子。
二十五歲的大人了,做什麽事也都有自己的主意了。是他天性霸道,一味地往前沖不回頭,忘了還有兩個孩子在擔心他,着急他。
只是,啥叫:『沒有你,我們就不會存在』?
這句咋地聽起來像在說情話?
「生死與共」什麽的……
小三想,這話肯定是小五教小六的,小六沒可能說出這麽一句看似簡單,卻肉麻死人的句子來。
抖了抖又冒出來的雞皮疙瘩後,小三只有無奈。
啥情啊愛地,彎彎繞繞,都快讓人昏頭了。
他以前可以為娶個老婆,白天摸摸手,晚上并排睡,跟着直接就會有小娃娃從老婆肚子裏滾出來的!
這輩子碰上了小五、小六才曉得原來男的和女的、女的和女的、男的和男的,這中間學問可大着,碰上了喜歡自己,自己也喜歡的,原來會發生這麽多無法預料的事來。
三爺起步晚,一不小心就被小五吞了個渣都不剩。有時他也會想,當初如果沒接下教養小五、小六的擔子,讓師父把他們養大那會如何?
是不是那兩個小的情根深種的人會變成師父?
是不是半夜搶着爬上去的是師父的床?
是不是他們就只會是單純的同門師兄弟?
是不是就像看着小春等到了雲傾那樣,見他們等到了師父,或者別人?
然而,沒人比他更清楚發生了的事永遠無法回頭,他這輩子就是要同這兄弟倆聚首。
像小六說的一樣,有百裏三,才有今生的百裏五和百裏六;有百裏五和百裏六,才得今日這個百裏三。
而且,最重要的是,師父是二師兄的……
小五、小六真敢爬上師父的床,那肯定會死得很凄慘。
二師兄才是神仙谷裏做主意的那個啊……
☆☆☆
小三那盆肉一點一點慢慢地吃,他站在原地好一陣子,直到飄下的雪都快把他埋了,他才端着砂鍋走進蘇遠遠房裏。
小三一入房,蘇遠遠便喊道:「臭三哥,你不要進來!居然在可憐的我的面前大吃紅燒肉,你要饞死我了!」
小三淡淡道:
「聽不懂人話啊?是要我說幾次!飲食要清淡,身子才會好得快!我已經吩咐小五明日帶妳們走,他會妥善安置妳們。這幾日我煮的藥膳食譜妳也背好了吧!接着十日一輪回,照着同樣食譜吃滿二十日,二十日後妳身子也該好了,到時妳想吃什麽沒人會阻止妳。」
小三再轉向穆小柔:「妳呢,我也不勉強,想吃什麽就叫這丫頭煮給妳吃,要吃不下,我收拾了些頂好的燕窩給妳們帶着了,早晚喝一盅也行。別再瘦下去了,妳是當娘的,繼續這樣怎麽照顧妳女兒?」
穆小柔輕輕點了點頭。
「頂好的燕窩?有多好?」蘇遠遠說:「我在将軍樓裏可是存了好幾盞上好的金絲燕呢!」
三爺「嗤」了一聲。「老子的也是金絲燕,不過是上貢用的官燕,還是初次吐唾築巢的血燕。」
小三這一開口,蘇遠遠就知道自己的珍藏連他家三哥手裏的一根燕毛都比不上。這人手上的食材咋都頂級到要逆天,她完完全全敗了。
這最好的燕窩一定是最好的金絲燕所産,這行家都知道。金絲燕原本已經夠好的了,但更好的是産在南方海島的懸崖峭壁上,金絲燕中的血燕。這等血燕又做官燕,十分希罕,是上貢給皇帝吃,就算是大官大家也很難吃得着的。
但血燕第一次築巢所吐出的燕窩則更為珍貴,滋陰潤肺、補中益氣之效比金絲燕好上不知多少倍。那是有銀子都買不到,運氣好的人才搜羅得到的燕窩中的夢中極品。
蘇遠遠嘆了一口氣,三哥畢竟是三哥,果然本領比山高,能耐比海深!自己那時鬥菜輸給了他,真是一點也不冤。
穆小柔輕聲開口問道:「我們是否給慶王添了麻煩?」
小三也不遮掩實情,直接說道:「蘇謹華很快便會找到這裏來。如今是我一些手下在外頭牽制着,加上阿岷的慶王府有重兵坐鎮,所以他一時半刻還闖不進來。不過……」
小三看了穆小柔一眼,「……蘇家大二爺蘇亂就在慶王府裏,他和蘇謹華結的梁子可大着,蘇謹華若真的闖進來,大二爺絕對敢只身和蘇謹華拚命。到時慶王府天翻地覆,妳和遠遠一不小心就會出事,所以我才讓妳們明天走。」
蘇遠遠看穆小柔面色在一瞬間化為蒼白,憂心地喊了一聲:「娘……」
穆小柔連一個小小的笑容也裝不出來,她緩緩起身對二人說道:「你們繼續聊吧,我回房休息一下……」
穆小柔随後就離開了,背影纖瘦,孤寂而脆弱。
小三看了這樣的穆小柔,就知道她還沒從蘇謹華的陰影中走出來。
蘇謹華當年做了那麽多事、殺了那麽多人,都被蘇亂歸咎于穆小柔美色誤人。
蘇亂不承認穆小柔,也不承認蘇遠遠,蘇家是被蘇謹華給毀了的,蘇淩是因穆小柔而死的,蘇亂認為一切皆因穆小柔而起,穆小柔也認為一切皆是自己的過錯。
平複千瘡百孔的心是需要時間的,如今穆小柔有勇氣踏出第一步,離開蘇府,也算有了好的開始。
小三希望穆小柔日後能好好過活,蘇謹華那個爛人做的事,不應該由這麽一個好姑娘承擔。
「欸……」蘇遠遠嘆氣。
「又嘆氣!嘆一口氣,少十年命。妳老是無端端嘆氣做甚!」小三皺眉。
蘇遠遠滿臉憂愁側首望着屋外灰蒙蒙的天道:「我嘆氣因為我心煩啊,煩我和我娘怎麽就都遇見了壞男人呢!如果我娘沒嫁給我爹那該有多好,她就不會生病、不會一吃東西就吐,我爹真讨厭。還有夙哥,他有別人了,那個女人也有了他的孩子,他為什麽不說清楚一直瞞着我呢?如果我什麽都不知道就嫁進聶家,那就真悲慘了!」
「妳到如今還喜歡着聶夙?」小三問。
蘇遠遠眼神茫然,恍惚了一會兒後說道:
「怎麽能不喜歡呢……愛一個人哪可能十天前還喜歡着,十天後就讨厭,如果這麽簡單,那哪叫愛呢?可是他騙了我是事實,而且他還害得我的孩子沒有了。我本來有多喜歡他,現下就有多恨他……」
小三靜靜地聆聽蘇遠遠的話語。
蘇遠遠繼續說:
「在聶家的那些時日我真是有夠笨的,被夙哥和他娘耍得團團轉。夙哥明明只喜歡那個聶婉婉,夙哥的娘也只喜歡聶婉婉肚子裏的孩子,都那麽明顯了,我怎麽就沒早點察覺?如果早察覺了,我肚子裏的孩子或許就不會掉了。」
蘇遠遠的眼眶略微泛紅。
小三說:「為一個不愛妳的人傷心,并不值得。」
蘇遠遠聲音略微哽咽。「其實只要夙哥喜歡,為了他,我想我只要發過一頓脾氣,應該就能忍下來的。但現下看來,他才是一直忍着的人。
明明有人了,卻一直瞞着。好像三哥你以前說的那樣,他不愛我,他愛的是将軍樓;他不是想娶我,他想娶的是将軍樓。三哥,為什麽你說的事總是那麽準?每回說每回中,中得我心痛死了。」
小三聲音漠然地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說:
「有種人就是永遠不懂得滿足,明明擁有的已經夠多,卻還貪婪地想奪取不屬于他的東西。聶夙心太大,不僅要名、也要利,瞧他結交的都是一些達官貴人、王孫公子就知道。他想站得高、想将所有人踩在腳下,卻沒那能耐,直到碰着了妳,便将野心架築在妳身上。」
小三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如今事情過去了,我也給妳和妳的孩子報了仇,你們倆之間從此誰也不欠誰,妳該為自己好好活了。」
蘇遠遠「噢」了一聲,沒一會兒眼淚卻又一顆一顆掉了下來。
「還哭!」三爺看見女兒家掉眼淚就頭痛。
蘇遠遠喃喃說道:「三哥,你說如果我回去同夙哥說我什麽都不介意,還是想和他成親,他會答應嗎?」
「沒志氣!」小三怒其不争。「如果聶夙是真心真意喜歡妳,不用說将軍樓,你哥我加上一座金山給妳當嫁妝一起嫁過去都行!可他就不是!他要的是将軍樓,他要的是蘇家的一切!他愛的也不是妳,他愛的是那個奉他為天、終身仰望他的婢女聶婉婉!」
蘇遠遠語調帶着濃濃的哀愁,說:「所以,一個人不能同時愛兩個人嗎?他的心給了聶婉婉,就不能再給我了?」
小三愣了愣,想到家裏的那兩個,臉上表情突然有些扭曲。「不知道,這問題我答不了。我見過的都是一對一對的,沒三個人的。」
蘇遠遠沉浸在悲傷裏。但她對愛情還有一點期盼,她希望她愛的人可以愛她。
蘇遠遠說:「能被兩個人用心愛着有什麽不好呢?傷心的時候會有兩個人陪你傷心,高興的時候有兩個人和你一起高興。」
蘇遠遠這丫頭今天說的話老往三個人在一起帶,想起小五、小六,小三就覺得有些不自在。
蘇遠遠再說:「然後啊,他們愛你,自然你也要愛他們,你要對他們一樣好、一樣真心。如果三個人給的三份愛都同樣真心,又哪會有人被丢下……」
小三突然想起在夜裏,不願睡的小五一雙漆黑的眼映照着窗外點點星光,深情而溫柔地看着他,彷佛他就是他的一切那樣。
小三也想起在陽光下,他躺在搖椅上縫衣服,小六一雙眼睛絲毫不掩情意,就那麽傻傻看着他,帶着笑,好像那便是所有的幸福。
有兩個人,深深愛着他。
一個是許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的心意,一個是最近才開的竅。
小三想起蘇遠遠說:『能被兩個人用心愛着有什麽不好呢?』
憶起将軍冢外他們三個人險些一起下黃泉,小五醒來後緊緊握着他的手,半昏迷的小六在炕上死死抱着他。
能被兩個人用心愛着,有什麽不好呢?
他從開始刁難小五不讓小五靠近,如今又拒絕小六讓小六傷心。
那是兩個拿着比真心更貴重的性命在愛着他的人……一直以來,自己怎麽能就這麽狠心……
『沒有你,我們不存在。』
小六方才說的這句話再想起來,小三胸口就一點一點地疼。
鎮魂珠裂,怕他死,怕他離開。
千方百計、費心費神弄來的救命藥丸一個轉手就讓他給了蘇遠遠。
患得患失的心思,無法預料的未來,他自顧自地逍遙快活不願被世俗捆綁,卻讓那兩個從小跟他跟到大的人夜不安枕、擔心受怕。
漸漸明白了小五和小六的心思,而後換個位置想了想自己……
原來,這就是愛情。
盼,與其同生;願,與其共死。
他一直參不透的,愛情。
蘇遠遠自怨自艾地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等她回過神時,卻發覺換成小三走神了。蘇遠遠朝小三喊了好幾聲,小三這才把思緒拉回,蘇遠遠疑惑小三是怎麽了,但她還沒開口,小三語氣一轉遂道:「金玉馔妳爹傳給妳了吧!」
「你怎麽曉得?」蘇遠遠愣了一下。
小三雙手環胸,正色道:
「他年少成名時廚藝已登峰造極,自有自己一套做菜的路子,根本看不上金玉馔。老了卻甘犯大不諱破開将軍冢取金玉馔,除了是要将它給妳,我想不出其它原因。是說,他待妳好得很,妳要什麽他就給妳什麽,妳怎麽會這麽讨厭他?」
蘇遠遠「哼」了聲:「不是爹就都是好的,我有眼睛會看,打小就知道他是個壞蛋。」
「怎麽說?」小三挑眉。
蘇遠遠「哼」了第二聲:「有一次娘的生辰,他做了一桌子菜,每一道菜都很花心思,擺在桌上閃閃發亮的。可是娘不吃他做的菜,只要是他煮的菜娘就一口都吃不下,然後……」
因為記憶已經有些遙遠,蘇遠遠想一會兒才繼續。
「然後他就變得很奇怪。他那個時候笑得很溫柔,但我不知道為什麽卻怕得一直發抖……啊,好像是他眼睛突然變成紅色,接着用手抓起桌上的菜就猛往娘嘴裏塞。娘吐了他又塞,塞完娘又吐,吐完他又塞。
我小時候就會明辨是非了!夫子說夫妻要相敬如賓,所以他那樣對我娘是不對的!那時候我一直叫一直叫,要下人進來幫我娘,但是沒人敢進來,我很生氣,幹脆自己舉起凳子朝他腦袋打去!」
小三深吸了一口氣。心想,真不愧是蘇家的種,連「死」字該怎麽寫都不知道。
「後來呢?」小三問。
「後來那個壞蛋揮走凳子,把我給拍飛了。」蘇遠遠摸摸腦袋表示:「那時候我一頭撞上柱子,腦袋破了個洞,血嘩啦啦地流。娘見着後就哭了,她在地上一直爬,爬到我身邊,然後壓着我腦袋上的洞。」
小三憐憫地看着蘇遠遠。『可憐喔,原來腦袋打小被那混蛋蘇謹華打壞了,所以大了才會看上聶夙這另一個混蛋!』
「娘怕我死了,就一直哭一直哭,把我抱緊緊的,還說如果他敢再打我一下,就死給他看。」蘇遠遠停了一下後說道:「我記得娘手裏拿着片碎掉的盤子,我在娘懷裏往上看,碎盤子抵着娘的脖子,然後血就一滴一滴地滴在我臉上。娘的嘴角也裂開了,整張嘴都是血,然後我就昏過去了。
後來,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盯着他,怕他殺了我娘。我娘身體弱又不吃飯,對上他很吃虧,所以我就拜了武臨做師父,他一發瘋欺負我娘,我就立刻拿刀砍他!這些事我一件件記得清清楚楚,你說我怎麽會不讨厭他!?」
「紅色的眼睛……」小三皺眉問道:「他的眼睛時常變成紅色嗎?」
蘇遠遠想了想。「以前看過兩、三次,長大後沒怎麽理他,現下不知道還會不會變紅色了。三哥你曉得他眼睛為什麽會變紅色嗎?」
「這妳別理會。」小三「啧」了一聲,總覺得心裏涼飕涼飕的,蘇謹華有膽煉化七十二地煞,該不會也把自己給煉了吧……哈哈……
小三先将此事記下,而後慎重對蘇遠遠說道:「既然金玉馔到了妳手上,那就是妳的,妳要好好留着。就算蘇大二爺親自來讨,也不能給出去。」
蘇遠遠說道:「金玉馔明明是你的!是夙哥、武師父和姚總管從你手上奪走的!他們還害得你們差點沒命,金玉馔我哪會留下!」
小三搖首說道:
「妳比我更需要它。蘇家大爺死前發了話,蘇謹華死後永不得入宗祠,這連累了妳和妳娘無法記入族譜。而且未來妳若再有孩子,這孩子的血脈也不會被蘇家承認。妳是最後一個蘇家人了,沒了妳延續香煙,蘇家就真要斷子絕孫,只要我還在,就不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妳身上!」
「金玉馔跟這些有什麽關系?」蘇遠遠困惑。
小三緩緩吐了口氣,解釋道:「金玉馔之所以能成為傳家之寶,是因為裏面的每道菜式作法,都是當代名廚凝其心血所出。十幾二十代的祖宗墨寶在手,誰敢動搖妳将軍樓樓主之位。
待日後妳也有所悟,能在金玉馔上留下自己的心血結晶,金玉馔上有了妳的名,依照祖宗規矩,妳便是這代的蘇家名廚。到時妳與妳娘不但能越過蘇謹華直接入宗祠,妳生下的孩兒也能繼承蘇家香煙了。」
「為什麽入宗祠那麽重要?」蘇遠遠歪着頭問。
小三瞥了她一眼。「妳知道無主孤魂嗎?」
「知道。」小丫頭點點頭。
「入不了宗祠,就受不了供奉,只能成天在外頭飄啊飄,尤其狂風一吹,那就是滿天轉,腳都沾不到地,而且每道吃飯的時候,只能看別人吃自己卻不能吃,慘死了!
妳想想,加了一堆辣的栗子炒雞、八寶肉圓、麻婆豆腐、糖醋小排、粉蒸鴨、紅通通的紫菜拌蝦圓、九蒸九曬的文洲素茄、翠玉白菜、還有……」小三笑了笑。「剛剛小六做的那道紅燒炖鷹肉。每一道都吃不上,那該有多可憐!」
小三只用說的,就把蘇遠遠給說饞了。
蘇遠遠的肚子咕嚕地響了一聲,口水差點沒流出來。
她說:「死了以後入宗祠的都吃這麽好?」
小三說:「每年祭祀時單是菜肴就得擺上一百零八道,還不包括水酒點心,妳說好不好?」
「好!金玉馔我不給人了,我要入宗祠。」蘇遠遠把口水擦掉。「不過三哥,你怎麽知道得這麽多?」但随後她又拍拍腦袋道:「欸,我怎麽給忘了,大家都說你是我死掉大哥蘇三橫的兒子,你自然知道這些。欸,可這樣咱們的輩分就不對了,說起來你應該叫我姑姑才是!」蘇遠遠對于這個新稱呼很滿意,說完立刻點頭。
小三額邊青筋跳了跳,差點沒舉起手朝蘇遠遠後腦勺搧下去。
他怒道:「姑妳個頭!」論輩分妳一直就是老子的妹,如果老子當年和妳娘奉旨成婚的話,妳現下就該叫老子一聲爹了,目無尊長、沒大沒小!
小三接着翻白眼。「我說過幾百次了,我不是蘇三橫的兒子。」
「那你是誰的兒子?」蘇遠遠倒來了興致。
「……」小三抿着嘴斜眼看着這丫頭。
「那你爹喜歡你嗎?喜歡你娘嗎?」蘇遠遠锲而不舍地問。
小三抓抓頭發,把腦袋往門外望去。
蘇遠遠見小三這模樣,突然覺得渾身是謎的小三周身似乎籠罩着一層淡淡的哀傷,不說出口的舊事像張蛛網般将他緊緊捆住,讓他無法從以前的傷心事中掙脫。
然後蘇遠遠就感覺,這樣外表明媚,卻內心脆弱的小三沒有堅強作為僞裝,身上的刺全都不見,只露出枝芽上那朵空靈、純潔、惹人疼愛、還微微顫抖着的小白花。
而這樣的他,真的讓人好想好想撲過去、抱住他,輕聲細語溫柔地告訴他:『三兒啊,你別傷心,也別害怕。以後有姑姑疼你的!雖然你的年紀比姑姑大。』
☆☆☆
「我爹不喜歡我。」小三聲音淡淡的,聽起來沒有太多感情,語句像是陳述一些發生過的事,而那些事離他已經很遙遠。「也不喜歡我娘。」
蘇遠遠拉長耳朵聽着。
「……他也打過我,在我六歲那年。」小三慢慢說着:「我爺爺很厲害,安邦定國,剿滅外敵,是受萬人景仰的大将軍。他打小就想繼承爺爺的衣缽,勤加習武,也想當個大将軍。但他根骨不好,天賦亦不在于此,心願一輩子都無法達成。
六歲那年,我偷了爺爺的烏鋼戰戟跑到皇城大街上耍威風,差點砸死吳國公府的小胖子。吳國公府的人來告狀後,爺爺不但沒生氣,還因為我拿得動那百斤戰戟,當場在廳上将戰戟傳給了我。
他知道後很生氣,一怒之下,踹斷了我胸口幾根骨頭,讓我咳血咳了十來天,差點連命都給咳沒了。」
「嘶……」蘇遠遠光聽就覺得很痛。
小三嗤笑了一聲。「我就不懂,他長處明明就不在此,自個兒也有自個兒應該做的事,卻總是不死心,老是做出一堆糟蹋人的事。即便是自己的兒子,只要得到了他求之不得的東西,他都能嫉恨得對親生兒子下殺手。」
「不過百斤的烏鋼戰戟,你真拿得動?」蘇遠遠把小三從頭到尾打量了一圈,不信。
「我拿不動我爺幹嘛傳給我?」
「你那時候才六歲耶!」
小三看着蘇遠遠,挺是無言。他說:「有些人生來就與衆不同,妳五歲無師自通進得了廚房,我六歲怎就耍不了區區百斤烏鋼?」
蘇遠遠想了想,覺得還真是那麽回事,點點頭,道:「原來我們都是神童!」
小三:「……」
什麽神童,呸!
蘇家本來就沒有一個是正常人好嗎?
即便是唯一不将亦不廚的蘇亂蘇大二爺,人家看起來是只弱雞,放戰場上敵人随便踩随便死的,可人家也有厲害的招數!追男人追到成了前前慶王的王妃、明明是自己去追人的,卻被那個被追的捧在掌心裏疼得要死,最後直接當上慶王府半個主人!連蘇亂都不是正常人了,還盼着有那個蘇家人會正常嗎?
小三接着頓了好一會兒,又道:「不過我娘與妳娘不一樣,我娘的婚事是兩家長者所訂,三書六禮、正正當當迎進門。她是真心喜歡我爹,但我那個爹對她卻是十分冷淡。」
說到一半,小三又想了想,理了下思緒才說:「六歲差點被他踹死後,爺爺便把我帶上戰場,我那時才明白我是天生屬于戰場的,行軍作戰該如何做這種事就像天生刻在我骨子裏,沒人教便懂得做。
可在我七歲那年,我娘被休了,他休她沒有任何原因,就只有一句『不想看見她的臉』而已。等我收到消息從沙場上回來,聽見一堆仆人在我房門外哭,我打開門進去,迎接我的是吊死在橫梁上的我娘的屍體。
我娘性子多剛烈的一個人,竟然被逼到在我房裏上吊!我那個爹絕了她的生路,現下想起來,她應該是很愛很愛很愛他才會為他自缢……
為此我又和那個親爹大打了一架,這回一條腿斷成三截,脖子只差一點就讓他扭斷,要不是家裏還有長輩出來擋,我大概就得跟我娘一起埋了。
從此我有爹也覺得自己沒爹。他不待見我,因為我不是他想要的。我也不待見他,因為我不希罕。」
蘇遠遠深吸一口氣,駭然道:「你爹真不是個東西,和我爹一樣!」
小三無奈地瞥了蘇丫頭一眼。『廢話,咱倆說的就是同一個爹好呗!』
斷斷續續同蘇遠遠說了些與蘇謹華的舊事,雖然小三講得很明顯,要是精明如小五一聽,馬上便會猜到他說的人是蘇謹華,但現下與他交談的是蘇遠遠,蘇家孫小姐根本沒将自己的爹和小三口中那個爹連在一起,自然更沒想過小三說的正是蘇家以前發生過的舊事。
大将軍,家傳戰戟──這些年也只出了那麽幾個将軍,哪一個用的兵器是戰戟,你往文武百官裏問上一問,得到的答案一定是蘇淩蘇大将軍。蘇淩所用的正是與金玉馔齊名的傳家之寶擎天戰戟。
不過蘇遠遠這般單純也好。不用想太多,人生自然少煩惱。
小三想,待以後安定了,他就幫她找個牢靠的夫家風光出嫁。
然後看着她生娃,看着她與自己愛的人白頭偕老。
嗯,不用太多,這樣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