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蘇三橫抱着膝蓋坐在草地上,歪着頭看着藍藍的天空。
天空澄澈如洗,風光如此明媚,蘇三橫卻郁悶至極。
他現下待的這個地方叫「神仙谷」,據說位在天涯海角,神仙谷裏頭有個藥人,藥人心頭紫色靈血能活死人肉白骨,還能平添一甲子功力。他曾聽過,這藥人以前是皇家飼養的,貪的就是藥人血,甚至傳言喝了一百零八個藥人心頭血後能得永生,不老不死,直登仙位。
之後好像是蘭家為首吧,拖着文武百官一起向皇帝進言:「食藥人同食人,皇上若再行此舉,必犯天怒。」而那年,果真江南大河潰堤死了一堆老百姓,京城則遭逢幹旱,整整一年沒有降雨。
後來谏臣不停谏言,加上世代皆為首輔,朝廷上勢力盤根錯節的蘭家屢屢施壓,百姓因缺糧而流離失所成了流寇,皇帝無它法,只得将豢養在宮中的藥人都給散了。
只是蘇三橫不知道原來蘭家給藥人尋了個這麽好的地方,一整座山。
聽百裏懸壺說入山的地方有個迷蹤陣,能不知不覺把誤入的人給繞出去;接着竹林裏還養了許多制成藥人時不成功失去意識,只會殺人的藥彘守護此處。
百裏懸壺還說,神仙谷剛開始那時是有很多藥人的,但一個一個死了,死到只剩下他一個。
後來,藥人的事被蘭家抹去,知情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百裏懸壺這才出谷四處游歷,最後在京城收了蘭家的兒子當徒弟,而後又在大徒弟他爹的游說下,上了戰場當軍醫。
蘭家原來與蘇家關系不錯,雖然不知文武兩家怎麽湊到一起的,不過蘭家那時的作法的确幫了他不少忙。
繼續郁悶地看着藍天,後頭突然傳來阿二的聲音,喊道:「小三,師父叫你回去吃飯了!」
蘇三橫慢吞吞地從草地上爬起來,跟着阿二回竹築裏去。
蘇三橫坐下時,百裏懸壺和那個小名石頭、大名蘭罄的人已經坐好了,百裏懸壺一見他端起碗,立刻就夾了一筷子嫩筍放他碗裏,而後又挑了魚刺,把魚肉也挾給蘇三橫。
百裏懸壺朝着三人說:「多吃點,你們正在長身體,要多吃點才好。」
蘭罄這時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斜斜瞟了坐他對面的小三之後「哼」了一聲,就把筷子和碗放下來,不吃了。
「怎麽了?」百裏懸壺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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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二冒出了一句話,道:「師兄在生氣,師父你對外人好,師兄不高興。」
百裏懸壺這才「啊」了一聲,連忙夾了些菜和肉給蘭罄,放下筷子摸摸蘭罄的頭,微笑說道:「石頭你也想師父挾菜給你啊,對不起啊,師父沒發現。」
百裏懸壺布了菜,蘭罄才又「哼」了聲,端起碗筷吃了起來。
蘇三橫也瞟了對面那個漂亮到不像人倒像妖的家夥,一邊嚼着筍子一邊想:『這孩子還真別扭。』而嘴裏則開口說道:「百裏,你這筍子沒加鹽,沒味兒,魚煮得太久,肉都老掉了。」接着就着一桌菜一盤一盤地嫌,幾乎每道菜都被他講成不能吃。
其實他之前就想說這件事的,但是礙于百裏懸壺到底也是為人師表之人,講了會讓百裏懸壺沒面子,可今日被那娃兒嫌棄地一瞟,心裏頭就發火了。
蘭罄聽見蘇三橫這麽說自己的師父,頓時碗筷朝桌上一放,一直系在腰際的銀劍忽然出鞘,直直橫在蘇三橫脖子上。
蘭罄怒道:「小子,你算哪根蔥,神仙谷裏哪有你說話的份!」
感覺頸子上流下了血,可蘇三橫一點也不在乎,淡然地又吃了幾口飯。
蘇三橫說:「小子,老子年紀比你大多了,我和百裏懸壺平輩論交,我如果是蔥,你師父就是蒜了,你師父是蒜,你就是蒜苗兒了!」
蘭罄轉頭看向他家師父,只見他師父苦笑着彈開了自己放在蘇三橫頸項上的劍說道:「石頭別發脾氣,坐下來乖乖吃飯好不好?」
蘭罄看着百裏懸壺那帶着一點點祈求、一點點困擾、滿臉無辜與無奈的神情,然後,蘭罄被他家師父的表情擊倒了,緩緩收回劍,還真就坐下乖乖吃起飯來。
沒人給他挾菜的阿二則挾了一些菜給百裏懸壺。「師父吃菜。」
就這麽一句話,讓百裏懸壺感到好窩心。
阿二淡淡說道:「師兄你的脾氣要收斂,否則對你日後不好。」
蘭罄鳳眸一挑,道:「我脾氣收不收斂關你什麽事!你又不是師父,師父講的我才聽!」
百裏懸壺摸摸蘭罄的頭。「其實我們家石頭已經很好了。」
蘭罄一被摸頭,嘴角就上揚起來,配上那張既妖異又青澀稚嫩的臉龐,說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百裏懸壺接着轉向他的二徒弟,說:「阿二也很好。」
然後蘇三橫看見蘭罄的臉瞬間垮下來。
蘇三橫感覺有那麽點好笑,這半大不小的孩子怎麽這麽愛吃醋啊!要是哪天百裏懸壺娶妻了,那他不直接把洞房屋頂掀了?
不過……蘇三橫又想了想,感覺百裏懸壺似乎不會成親。他這樣的人,就适合過閑雲野鶴般無拘無束的日子。
阿二倒還比較适合陪百裏懸壺,那孩子看得出是會照顧人的人。
蘇三橫雖然嫌菜難吃,但還是一口一口的吃,他以前在沙場上曾經因為軍糧被劫,餓得十天裏只吃一顆饅頭,在他而言,食物是珍貴的,浪費食物,下輩子直接滾畜生道去吧!
蘇三橫邊吃邊問道:「阿二,你會做飯嗎?」
阿二說道:「會一點,看師父煮過。」
蘇大将軍發令了:「明日就由你來煮,百裏這手藝繼續下去,這些魚菜肉都要哭了。做菜難吃不是錯,可做到令人食不下咽,那不行!」
結果,第二天一早,阿二果真入了廚房煮了點東西出來。
但蘇三橫剛起床就被灌了一碗藥,跟着百裏懸壺還忘了塞蜜餞讓他壓藥裏的苦澀味,于是心情不好的他在看見那窩燒到焦黑的濃粥和被蒸得上生下熟的饅頭後,怒到兩手一掀,把桌子整個給翻了。
蘇三橫大吼:「老子征戰沙場每日饅頭配鹹菜,如今只想吃點能吃的,有這麽難嗎?有這麽難嗎?」
而後喊完太激動,蘇大将軍雙眼一翻,又昏了過去。
☆☆☆
蘇三橫發覺自己醒了過來,但這醒的情形很奇怪,他飄在半空中,而有一縷發着淡藍光澤的細線将他和床上那個看起來很面熟的孩子系在一起。
這情景,就如同當初他被系在百裏懸壺身後一樣。
而那看起來熟悉的孩子,就是他現在用的軀體,聶小三給他的那一具。
蘇三橫正疑惑着怎麽會這樣,突然門外傳來急促的聲響,他聽見阿二的聲音說道:「師父走慢點,走太快你會跌跤的!」
之後百裏懸壺走進門時差點被門坎絆倒,阿二立刻将他給拉住。
百裏懸壺朝他床邊走來時又撞着一旁的凳子,阿二來不及拉他。
百裏給他那句沒魂魄的身體灌了藥,語氣十分擔憂。「阿二,你說都三天了,他怎麽就沒醒來呢?」
「阿二不知道。」阿二的也是滿臉不解。他伸手摸了摸懷中随時帶着的古龜殼,但只是摸了摸又抽出手來。「小三命數太奇怪了,我怎麽算都算不出來。」
蘇三橫哼笑了一聲道:『老子的魂魄來頭可大着,又被改了什麽天機,你就這麽點道行,算得出來才有鬼!』
只是他這般游魂似地在房間裏飄着,卻因為那條藍線的關系,沒辦法離開身體太遠,甚至連門口都出不去。
蘇三橫晃了晃後覺得無聊了,身體若是只能這麽要死不活地躺着下去,他這輩子不就得困在這裏,哪都不能去了!
想到此處蘇大将軍就暴躁了。
都是天機門、都是天機門!
要不是阿二這小家夥,他蘇三橫現下搞不好已經打完仗回京成親,連小孩都生下好幾個。
蘇三橫的魂魄飄到阿二面前,用手指狠狠地戳了戳阿二的額頭,可惜手指就這麽穿過阿二,連讓對方感覺到痛都沒辦法。
然而,随着日子一日一日過去,越在這屋裏待着,蘇三橫就越覺得不自在。
百裏懸壺每兩個時辰就親自熬藥喂他喝,阿二則在外頭那片藥田裏摘着草藥送去給他師父,他看着兩人焦急的樣子,心裏多少有些感觸。
老實講蘇三橫這輩子都在沙場上,他大爺爺出了名的嚴厲,對下屬嚴厲,對他更加嚴厲。
所以蘇三橫從來沒機會被人這樣小心翼翼地照顧,也從來沒人像呵護一朵随時會死的花一樣看顧着他。
他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心酸酸的,過了一會兒,又覺得心暖暖的,反正就是又酸又暖又亂七八糟,在百裏懸壺和阿二幾乎不眠不休地照顧自己幾夜後,明白了這兩人對他有多好。
百裏懸壺這天喂完了藥,愣愣地坐在床邊看着聶小三的身體,他握着聶小三的手,切了脈,微微有些顫抖。
「小三、小三你怎麽還不醒?再這樣下去,牛頭馬面要來拘魂了,你趕快醒、趕快醒啊!」
蘇三橫聽着百裏懸壺的話,感覺這人真把自己當成了親人,阿二則打了盆水從外頭進來,将巾子擰濕,緩緩替他擦着臉。
阿二眼眶比百裏還紅,是剛剛在外頭哭過了。
蘇三橫疑惑這小家夥為什麽哭?
因為同百裏懸壺一樣,自那天他還魂起,就覺得對他有虧欠,想彌補,想把他留在神仙谷裏養一輩子嗎?
不,似乎還有更深的,他所不知道的情感含在裏面。
蘇三橫不擅長這個,甚至他最近還覺得自己的死,與之後還魂,都與他們無關。
是他在沙場上大意而掉了性命,百裏懸壺和阿二根本不需要将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他死了就是死了,沒欠別人,也沒人欠他。
百裏懸壺握着他的手,靜靜地看着他,阿二吸着鼻子,眼淚又快要從眼眶裏掉出來。
蘇三橫想對他們說他就在他們身邊,只是,他的魂魄即使能開口說話,這兩個人也聽不見。
蘇三橫從半空中降到地上,看着百裏懸壺說着:『其實啊,我死了你也不要傷心,天機門說的機緣又沒講我活過來能活多久。說不定我就是只能活這些天,接着就死了呢!百裏,你的照顧我蘇三橫銘記于心,倘若真有輪回,下輩子我們再碰面,當一生一世的知己好友。你有些笨,禍來我擋;你有些呆,但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我們挺有緣的,下輩子、下輩子記得與我碰頭……』
阿二的眼淚掉了下來,蘇三橫聽見淚珠落到地面上的微弱聲響。
雖然聲音很輕很輕,卻讓蘇三橫揚起微笑。
他對阿二說:『你想什麽我明白,我不怨你,也不怨天機門。誰有這個機會能死透以後再活過來的,雖然用不了多久我可能又要死一次,但因為你得到這個機緣,知道了這個地方,明白被人照顧有多好,其實,我挺高興的。』
門外忽然站了個身穿烏衣的身影,那人雙手環胸,一臉嚴肅地走進來,低聲問阿二道:「怎麽還沒醒?」
阿二沒說話,只是搖搖頭,蘇三橫卻發覺百裏懸壺這個大弟子雙眼竟透露着憂心。
『唉,将我放心上的人又多了一個啊,看樣子本将軍還挺……』
蘇三橫話沒說完就突然感覺百裏懸壺握住他手的地方有一縷奇妙的氣息平穩地渡到他的身體裏來,他和那具身體間聯系着的藍線突然藍光大作,然後他覺得被一股強烈的力道吸了過去,接着先是頭昏眼花眼前一片黑暗,而後他掙紮了許久,才喘着氣睜開眼睛。
「小三!」百裏懸壺激動地抱住蘇三橫。
蘇三橫則是握了握自己的手,感受到真實的力道,捏了捏自己的臉,覺得會痛,才苦笑地拍了拍百裏懸壺,道:「我剛剛明明還懸在半空中看着你們,怎麽突然又回到這身體裏了!」
蘭罄用手肘撞了撞阿二。「怎麽回事?師父不是說今天不醒就會死嗎?什麽懸在半空中?走,到外頭把這事說清楚。」
當阿二松了一口氣,抹了臉上的淚水跟着蘭罄離開蘇三橫的房間,蘇三橫這才拍了拍百裏懸壺的背說道:「你身上有古怪。」
「古怪?」百裏懸壺松開了緊抱蘇三橫的雙手,不解地問。
蘇三橫想了想、又想了想,說道:
「我第一次能看見事物,是你把聶小三從河裏拉上岸的時候。那時有一條淡藍色的線把我系在你身後。這次也不知怎麽搞的魂魄又離體,但是線卻接在聶小三給我的這具身體上,而後就在剛才,你握着我的手時突然一股奇怪的波動傳入我體內,我見到你的手也在發光,一樣的淡藍色。之後,我就被那股進到身體裏的奇怪東西給拉回來了。」
聽到這樣的事情百裏懸壺呆了呆,他也不知道究竟怎麽回事,跟着他想啊想、又想啊想,忽然大叫一聲站起來,急忙從衣襟裏拉出兩條用紅線綁着的珠子。
那珠子極為漂亮,淡藍色的,仔細看的話會發現有稍微重一些的淺藍在珠子裏形成漩渦,而令人驚奇的是,那些漩渦竟在珠子裏自行轉動着,如同大道,生生不息。
百裏懸壺有些不好意思地取了一條珠子下來,親手挂到蘇三橫脖子上。
百裏說道:「這是鎮魂珠,是用來鎮你魂魄的。鴛鴛那時候說等機緣到了,我就知道應該如何做。鴛鴛又說,我為藥人,本身就與常人不同,這對珠子我戴久了,就會有我身上的……嗯……什麽東西我忘了……總之你之前是魂魄離體,現下着戴着這個永不離身,珠子是一對的,能相互感應,只要我不死,你就永遠不會有事。」
百裏懸壺又愧疚地道:「你之前老是發呆應該也是魂魄入體不穩的關系,可我忘了鴛鴛說的話了,這次要不是你讓我想起來,我都記不得這兩顆珠子是為什麽戴在我身上了。」
蘇三橫聽完後沉默半晌,之後很認真地、很認真地看着眼前人,語氣平穩地說道:「百裏,我突然一把火冒了出來,現下很想打你一拳,你忍着讓我揍一拳成不?」
百裏懸壺認命地點了一下頭,直接閉上雙眼道:「好,你用力打,不要留情,我沒關系!」
蘇三橫本來內心翻騰到不行,他差點以為自己要去見閻王了,方才還掏心掏肺地跟兩個人告別(雖然兩人都聽不見),誰知人家天機門早留了一手準備救他的,卻被這家夥給忘了!
這種事也能忘、這種事也能忘?
我叫你忘!我叫你忘!
蘇三橫坐直了,甩了甩手,打算用他還沒養出多少肉的拳頭狠狠給百裏懸壺一擊,可就當拳頭揮出的剎那,他腦海中忽然浮現百裏先前不分晝夜照顧他的情景,心裏突然一軟,瞬間火氣全消,拳頭打到百裏臉頰上時也只是象征性地伸出食指戳了對方的臉頰肉一下,就這麽抵銷了這筆帳。
「嗯?」百裏懸壺睜開雙眼,疑惑地看着蘇三橫。
蘇三橫面子有些放不下,還是裝着兇狠的模樣說:「別以為我就這麽算了,我只是暫時不和你計較。倘若你之後再讓我的魂魄飄出去一次,我就拖着你一起去見閻王!」
百裏懸壺愣了一下,而後笑了起來。
當蘇三橫看見百裏懸壺那春光爛漫的笑容時,覺得自己像被什麽閃了一下,再看這個始作俑者這麽開心,怒道:「你這笑沒笑相的,都幾歲人了,還笑得像個小孩子一樣!這樣怎麽做人家師父的?我看阿二甚至石頭都比你穩重,幹脆讓他們倆當你師父算了!」
但蘇三橫只見百裏懸壺似乎沒聽見他罵人般,竟一邊數着手指頭,一邊默念字數。
之後百裏懸壺困惑地說:「糟糕,我從很久以前就沒算歲數了,所以也忘了現下到底是幾歲……」
蘇三橫默默看着百裏懸壺,心裏想,這人是怎麽跑出神仙谷然後從南到北再遇見蘭家人,又是怎麽由京城一路到邊關,還能完全無事的啊……
奇葩、真是奇葩!
和他蘇三橫一樣都是天生奇葩!
☆☆☆
蘇三橫這次醒來後,那個走兩步就喘、走三步昏倒,沒走路時常發呆的情況似乎随着百裏懸壺替他挂上的鎮魂珠而好了些。
百裏懸壺還是繼續熬藥替他養身體,蘇三橫見這人一早起來就教大徒弟武功,中午熬藥給他喝,下午教二徒弟蔔算與機關陣法等術數,還要包辦谷裏所有人的吃食,不禁覺得這人還真的忙得像顆陀螺,一直轉一直轉都不停的。
這日中午蘇三橫坐在草地上,和以前一樣歪着頭看着頂上的藍天發呆,百裏懸壺拿着碗黑色的濃稠藥汁遞到蘇三橫面前。
蘇三橫問也沒問這東西是什麽,就仰頭一飲而盡。喝完後空碗遞給百裏懸壺,繼續他的發呆大業。
「在想什麽?」百裏懸壺問。
「想自己以後要幹嘛?都死過一遍,還有一遍差點死掉,老天爺把我塞到這破爛身體裏,到底幹什麽用的?」蘇三橫說。
百裏懸壺笑笑地道:「如果你想,在你十四歲前我能夠為你重塑根骨,接着你能回到沙場上,憑你上輩子的經歷,應該能夠再站到将軍那個位置上。」
蘇三橫沉默了一下,緩緩說道:「百裏,我有沒有說過,其實我不喜歡殺人?」
百裏懸壺搖了搖頭。
「保家衛國是很重要,但我不喜歡殺人的感覺,雖然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是在殺人。」蘇三橫說:「剛剛你說了上輩子,的确,蘇三橫這個人已經不在了,那些都是上輩子的事,可笑的我還一直以為自己還是個将軍,忘不了那被人簇擁,誰見到我都得低頭行禮的日子。」
蘇三橫頓了頓,把他這幾日厘清了的思緒一點一點地告訴這個上輩子的朋友。
他說:「我不想殺人,也不想再回戰場。你知道京城蘇家有間十分有名的食肆,開國之初被聖主欽封的『将軍樓』吧!」
百裏懸壺還是搖頭。
蘇三橫還是繼續說:「原本我收服南越後,就要回京娶老婆,接替我爹掌管将軍樓的。我大爺爺說蘇家祖先有一人發誓,要一輩子守護這片江山,有一人發誓,願使天下再無饑民。
也許老天爺真聽到了,于是蘇家的血脈被一分為二,每一代,總會有人上戰場厮殺,得将軍名號,下一代則天生便有好廚藝,掌管将軍樓。
一世為将、一世為廚,誰也改不了這樣的血脈與命運。
我大爺爺是個将軍,所以他寄望我也能同他一般上戰場得功勳。
我爹也想當将軍,他不願一輩子只是将軍樓的廚子。但他的天賦不在此,大爺爺早就知道了,所以大爺爺的眼裏根本沒有我爹。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大爺爺帶我離開京城的那天,我爹看着我的眼神。」
蘇三橫稍稍停了一下,發覺百裏懸壺正專注地看着他,百裏溫和地笑着,讓人覺得就算将心底所有的秘密都掏出來也無所謂,因為他是個值得相信的人。
蘇三橫嘆了一口氣,說道:「這輩子我不是蘇三橫了,可也不是這身體原先的主人聶小三,我只是一抹游魂,一抹入了這具身體合拍了後,新生的人。蘇三橫這名字我不想用了,聶小三那名字不是我的,我也不想當将軍,你就別再說什麽要替我重塑筋骨的話了。」
百裏懸壺心念動了動,問道:「那你将來想做什麽?」
蘇三橫想了想,答了一句:「不知道!」
百裏懸壺說:「我教石頭武功,教阿二奇門遁甲蔔算之術,不如,我也教你武功好不好?」
蘇三橫搖了搖頭。
百裏懸壺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後問道:「那麽,你現下最想做什麽?」
蘇三橫皺着眉頭想了想、又想了想,沉吟許久後,才吐出一個字:「玩!」
百裏懸壺有點驚訝蘇三橫說出口的這個字。
蘇三橫整個人往後仰,倒在被陽光曬得熱熱的草地上,翹着腳,雙手枕頭,說道:「這輩子算是多出來的,我沒有随心所欲,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将蘇家擺在自己的心意後面過。如果可以,我想要像滄海草原上的飛鷹一樣沒有羁絆、沒有束縛。我想要我就只是我,想要玩得開心,想要玩得暢快,想要把不曾有過的童年活一次,重新開始。」
百裏懸壺看着閉上眼一臉被太陽曬得舒服模樣的蘇三橫,覺得原本困擾着蘇三橫的那絲郁悶消失了。
蘇三橫露在外頭的鎮魂珠有一瞬間變成燦爛耀眼的金黃色,而後又恢複成美麗柔和的天空藍。
現在,他是他自己了。
百裏懸壺摸了摸蘇三橫的頭發,和煦地說道:「那就玩吧!」
☆☆☆
又吃了幾天百裏懸壺煮的東西後,小三深深覺得,倘若再不改善一下菜式,煮出點真正能吃的東西,他的身體等不到百裏懸壺養好,就直接早夭了。
啊,為什麽他大爺從蘇三橫變成了小三,那是因為蘇三橫已經不在了,聶小三亦是,而百裏懸壺和他兩個弟子都叫他小三叫習慣了,于是他就變成現下的小三了。
小三站在廚房門口看着百裏懸壺炒菜。那菜葉他認得,是從藥圃裏摘下、聽說很名貴的一種能入菜的藥。
小三見百裏懸壺倒了油……嗯……油太多了……
放下剛洗好,沒瀝幹的菜葉……
然後百裏懸壺就往旁邊一跳。
因為,竈底大火燒滾了油,油又碰到水,炸鍋了……
小三無言。
跟着另一個竈口的鐵鍋正在噗嚕噗嚕地響,百裏懸壺抛下情況正危急,恐怕會被炸焦的菜掀去掀那口鍋上的蓋子。
結果百裏懸壺「咦」了一聲:「怎麽變成粥了?」
看來這位原本是準備煮飯的。
之後又看他煎了魚……一塌糊塗……
炒了個紅燒肉片……慘不忍睹……
就這麽過了幾天之後,某日衆人正在用餐時,小三筷子往桌上一拍,吼道:「不行,老子忍不下去了!明明就是新鮮的魚,剛采的菜,随便煮都好吃,百裏懸壺,為什麽到了你這裏,卻變成糟蹋食物、糟蹋食物!」
他對面的蘭罄怒站了起來,銀劍又出鞘,把小三的脖子畫出一道血痕。「師父做的飯菜都是最好吃的,他一整日辛苦還要煮飯,吃得到師父煮的飯菜那是你修了三輩子的福氣,嫌東嫌西,要不你自己來煮啊!」
百裏懸壺憂心地看着這兩個怒目相瞪的孩子,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阿二夾了些肉放進百裏懸壺碗裏,神色不變地說道:「師父吃飯,別理他們。師兄就是看不慣你疼小三,在吃醋!」
蘭罄橫了阿二一眼,又轉過來瞪小三,怒道:「你以為煮飯簡單是不?要不神仙谷日後衆人的飯菜就你來管,敢不敢?」
小三爺是受不了挑釁的,只見他左邊唇角微微上揚,揚起頭睨着看回去,說道:「好啊,反正老子在這閑着也沒事,我就煮飯給你看!」
接着小三像是早已想好般直接轉頭看向百裏,問道:「你的功夫、醫術還有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哪裏學的?」
百裏懸壺說道:「有些是我師父教的,有些是師父死了以後,我看書學的。」
「那些都是什麽書?」小三問。
「嗯……很多,什麽書都有。」百裏懸壺答。
「有沒有教人煮飯煮菜、食譜菜譜……反正只要相關的,什麽都好!」
百裏懸壺想了想,說;「竹屋最裏間的藏書閣有一套叫『十全菜譜』的,我曾經看過,不過看了兩個白天兩個晚上都看不懂,就沒再看了。」
「很好,我就知道神仙谷和皇家有關,又和蘭家相識,還有藥人一個一個功力那麽深,秘集收藏什麽的鐵定很多!」小三朝百裏懸壺說:「你之前問我想學什麽,我現下就學這個,你那啥『十全菜譜』借不借我看?」
百裏懸壺點頭。「你想要的話,我待會兒帶你進去找。屋裏書很多,應該會找上一會兒。」
「師父!」蘭罄不高興地喊了聲:「你偏幫外人!」
百裏懸壺無奈表示:「乖一點,把劍收起來。小三不是外人,他是內人。」
阿二咳了一聲,道:「師父,內人是對自己妻子的稱呼。」
百裏懸壺啊了一聲,問:「小三不是內人,那是什麽人?」
阿二回答:「自己人。」
百裏懸壺噢了一聲,對蘭罄說:「小三是自己人!」
蘭罄收回了劍,死死瞪着小三。
小三也張大眼睛用力瞪回去。
「咱們走着瞧!」蘭罄說道。
「我就走着讓你瞧!」小三用霸王之氣頂了回去。
☆☆☆
把「十全菜譜」從藏書閣裏取出後,小三就整個人關在房裏足不出戶。
阿二有時送飯去給小三會稍微聽一下屋內動靜。
當小三「嗯?」一聲,聲調上揚時,是在表示驚奇。倘若是「噢噢噢……」聲調下降,則表示理解。
小三就這麽關在房裏猛看菜譜,除了喝藥、吃飯以外他的房門從不打開。
百裏懸壺幾次去看他他也沒理會,弄得百裏懸壺傷心回來,阿二還得安慰他。
「十全菜譜」這書不知從何而來,翻開泛黃書皮的第一頁只寫到「所謂十全,乃盡善盡美、無懈可擊。然十人有十人口味、百人有百人偏好,是以為廚者需善掌『酸、甜、苦、辣、鹹』,眼耳口鼻心皆到,使食者有感,才可自曰十全。」
小三覺得看這第一頁的一瞬間,他就通了。
原來做菜做到最完美最好吃還不是頂尖高手,而是要調其所好,讓吃的人胸口裏的心肝稍微那麽蕩漾一下,不管是酸甜苦辣鹹之中的哪一味,得要能真正打動人心,那才是廚者這生最高、最難以達到的頂峰。
「十全菜譜」共分十冊,第一冊竟然單單只是教人分辨五味、掌控五味。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第二冊則是練基本功,練刀法,還有教人怎麽生火,用哪種木材,竈如何做最好等等,整冊巨細靡遺到連小三這個不懂煮菜的人都覺得驚訝。
第三冊才是食譜,而且是最容易入手,新廚拿來練手藝的菜色。
第四冊到第九冊依序也為食譜,但難度一本比一本高。
當小三看到第九冊裏寫出「炮龍骨髓」、「漬龍筋」這種菜式時他都快昏了。就算學會了怎麽煮,但哪裏去找龍骨髓?更別說逮條龍抽龍筋了!
而第十冊則突然又變成家常小菜,尋常料理。這些通常都是一般酒樓飯館就看得到點得着的菜色,而且還是忒普通的那種。
之後小三仔細地從頭看到了最後一頁,最後一頁只留了四個字,那就是:「反璞歸真!」
☆☆☆
小三關了自己十天後,終于踏出房門了。這時剛好是下午,正是吃過午飯後要飽不飽、要餓不餓的時刻。
他沒和任何人打照面,所以其它三人不知道他出來了,他只是走到藥圃裏摘了幾株鮮綠的菜葉,然後抓了一只雞,接着就走進廚房,升火煮菜。
他沒有煮飯,因為這時吃飯太飽,只适合做點小菜。
他用清水将菜洗了放到一旁,而後處理了雞,将雞放入調好味道的濃醬裏。
等到濃醬入味,小三再将雞拿起,往架了個鐵網的熱鍋裏放,蓋上蓋子,繼續等。
之後等到時機到,他一打開蓋子,迎面一股香氣撲鼻而來。
只是雞好像有點悶過頭,肉給煮老了。
小三換了個鍋子,倒了些水,把菜先燙熟,随後過冷水放到一旁。
接着換了那鍋水,放蔥姜蒜、淋上點方才鐵網蒸雞時滴下來的雞油。
而後他本想徒手撕雞,但無奈太燙,只好用筷子利落地把雞肉挑成長條狀,扔進鍋裏去。
最後他快速地拌炒了一下,然後把鍋子拿近,用鼻子嗅了嗅,自己點了點頭。
因為第一次煮菜也不知道味道拿捏得如何,他想了想,還是端出去讓百裏懸壺試試。于是找來個盤子盛盤,再将那些翠綠色的菜葉沿着邊緣鋪了一圈。
「好了,大功告成!」小三抹抹額頭上被竈火和熱氣沁出的汗珠,端着盤子轉身要走時突然發現,赫,怎麽神仙谷那三只通通站在廚房門口,驚訝地看着他……手中的那盤雞絲肉。
蘭罄先是嫌棄地說道:「煮那什麽東西,黑黑綠綠的,能吃嗎?」
阿二和百裏懸壺則是嗅了嗅,直接看向小三。
小三也沒多說,走向前盤子一遞,道:「試試,第一次做菜。」
阿二和百裏懸壺立刻伸手拿了雞絲放入口中,蘭罄随後不情願地也拿了一塊塞嘴裏。
嚼了嚼、再嚼了嚼,蘭罄皺眉說道:「肉太老了,咬不太動!也太甜了,你放了整甕糖是不是?」
百裏懸壺則喜孜孜地又吃了幾塊,沒說話。
阿二開口道:「雖然師兄說的的确如此,但和師父的手藝比起來,小三的确厲害多了,看書十日就能下廚,還能吃,挺不錯。」
蘭罄抿了抿嘴唇,不高興。
小三也自己吃了一塊雞絲,的确,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