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百裏三初見他家師父時,他家師父還不是他師父,他也不叫百裏三。

他名為蘇三橫,當朝皇帝欽封的定波将軍。

無論到哪裏都橫着走的,霸王蟹蘇三橫。

☆☆☆

這天,下着雨,而後蘇三橫死了。在沙場為家國奮戰,守着邊疆城池時,被人從後面桶死了。

他低着頭看着自己的屍體,看着那根由背後穿過胸口,把他釘死在地上的長戟,覺得這事如果傳回去,在京城戰場都橫着走的定波将軍居然不是力戰到底被敵人殺了,而是被不知道那個小兵小卒偷襲致死,絕對會笑掉所有人的大牙。

真奇怪,明明身旁都是從蘇家帶出來的蘇家軍,到底是誰殺了他?

蘇三橫算着,是他答應太後保着十四皇子被人記恨了,還是他的死對頭南越雙狼将收買了他的親兵,抑或……家裏的親兵出了問題……

反正,他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死了。

可現下正在打仗啊,兩國交戰,将軍死不得懂不懂?

他一死,軍心渙散,這場戰就敗了,多少士兵因此也遭了難。還有那個資質過好讓他忍不住收為弟子的小十四也不知是不是還活着要是讓他曉得是哪個混漲幹的這種事,他下輩子投胎無論當人當豬,也絕對要咬死那個人。

感覺一陣溫和的波動,蘇三橫緩緩擡起頭來。

只見漫天大雨中,有個人撐着紙油傘,踏着紅色的雨水朝他而來。

『百裏懸壺……』

蘇三橫困惑地念出眼前之人的名字。

然當對方走近,他看清楚那人懷裏抱着個方出世不久的嬰兒,還有一頭原本烏黑長發竟然完全變白之後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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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是發生了什麽事?明明臨走前好好的一個人,怎麽回來就變成這樣?

之後他聽見百裏懸壺長長嘆了一口氣,用一種哀傷的聲音說道:「将軍……不是讓你等我回來嗎?怎麽就這麽一時半刻都等不了呢?」

蘇三橫被那種莫名其妙的語氣逗笑了。

『怎麽等你?我都不知道自己會死,難道還死前提早飛鴿傳書給你不成?』

蘇三橫是一個時辰前斷的氣。

或許,這個醫術高明的青年在,他還真的能有生機也說不定。

只是……

只剩魂魄的蘇三橫手環胸懶懶歪斜地站着:『這是戰場啊百裏先生,你回來不乖乖在軍營裏待着跑前線來做什麽?就不怕還沒死透的南越人跳起來捅你一刀?』

你個二愣子,到哪裏都這麽愣怎行?

老子就要歸西了,将來沒人顧着你,可怎麽辦才好!

突然間,有種奇特的感覺傳來。蘇三橫似乎見到百裏懸壺的胸口發出了淡藍色的光。那陣光緩緩柔柔地将他籠罩。

他有些詫異,先是掙紮了一下,但很快地就發覺一切只是徒勞無功。他的意識,慢慢地随着那道光渙散,只感覺自己朝着百裏懸壺靠了過去。

蘇三橫忽然想起他與這人的初相遇,某日一個長得俊秀非凡的青年突然拿着封蘭家首輔的信函,跑到他的營帳裏說要來當軍醫。

當時正在和手下将士密議下次作戰要事的他吓了一跳,他底下的人也吓了一跳。

可到最後,最吓人的卻變成這人的醫術。

收了百裏懸壺以後,戰場上,明明前一刻才被利箭穿心的副将軍下一刻就被從奈何橋畔拉回來是怎麽回事?

還有斷腳的小兵忍着淚水摟着殘肢給擡回軍醫處,沒一會兒就給接上了又是怎麽回事?

當他被南越雙狼将重傷了拿戟的右手,隔日又上戰場和那兩人厮殺,他瞧見對方像看了鬼似地望着他,都強忍着仰天長笑的沖動繼續打仗了。

這人啊……也許真的早點回來,他就不用死了……

感覺到自己的魂魄與意識似乎緩緩消散,蘇三橫心裏想,罷了,就這樣吧!

他六歲随着大爺爺上戰場,十年間征戰無數,後來還得了個将軍名號,沒讓一心希望他成材的大爺爺失望過。

雖然南越尚未收服,不過打了這麽些年仗南越也差不多了,依他預計,倘若朝廷派個資質尚可的将軍來,五年內平得了南越,但若派個有能耐的将軍來,則三年內南越可收。

總之,他沒遺憾了。

血紅孤寂的戰場上,斷肢殘臂死人無數。

蘇三橫看着百裏懸壺,突然而起的笑容中帶着平靜祥和。無欲無求、無憎無恨。

江山一代多少人,呼風喚雨成龍鳳。

他蘇三橫得了,也成了。

于是,蘇三橫閉上了眼,心裏微微惦記着下輩子不要投身在将軍家了,殺人什麽的他不太喜歡……還有……要找出捅死他的人……做豬都要咬死他,被宰了變成桌上的豬肉也要吃死他、噎死他!

而後……沒有了……

☆☆☆

他以為自己死後是要過奈何橋、喝孟婆湯,然後讓閻王爺念一念殺孽太多,跟着被丢去投胎轉世的。

可是這些事情卻都沒有發生。

蘇三橫發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又有了些意識,雖然大部分時候都是渾渾噩噩,但慢慢地,他似乎可以感覺時光緩緩流逝的軌跡。

死了?

還是活着?

……嗯,應該還是死着的。蘇三橫這麽确定。

他能聽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響,能感到太陽曬在他身上的暖暖溫度,他能聽見有人輕聲說話的聲音,也能察覺前面的人踏在雪地上沉重的步伐聲。

……嗯?

前面的人?

蘇三橫突然可以睜開眼睛的那天,是個春暖花開的日子。

他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只看見前頭站着個滿頭白發的人,那人渾身濕淋淋的,而身旁則蹲着個九歲左右的小童。

那小童身旁,躺着個瘦不啦叽渾身濕透的小孩子。

蘇三橫看了看四周,前頭就是一條河,濕答答的小孩應該是從河裏給拉上來的吧!

蘇三橫想繞到前面去看看這個滿頭白發的人,可他卻發覺自己沒法子動彈。

他混亂而皺眉地想着,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而後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身上竟有一條淡藍色透明的線朝前頭延伸,沒入了那白發人的後胸。

「師父,好像死掉了,沒氣息,但身子還有一點溫。」蹲着的小童探了孩子的氣息後說。

白發人伸手在懷裏掏了掏,把一個小瓶子交給了小童,緊張道:「溫溫的應該還有得救,趕快給他吃兩顆。」

蘇三橫這時聽見身邊有陣「嗚嗚」的哭聲,他四處察看了一下,在一旁樹下見到個半透明的小影子。

仔細瞧了瞧,蘇三橫驚悚了,那個小影子和被喊說死掉了的小孩子竟然長得一模一樣!是鬼嗎?是鬼吧!

蘇三橫驚完又想,不對啊,自己死了那麽久,現下應該也個鬼的,他堂堂一個将軍魂魄碰上剛死的小鬼,是在驚悚個屁啊!

然而就在蘇三橫開口想朝那小魂魄喊一聲時,突然一股強大的拉力把他往地上拽去,蘇三橫還沒來得及反抗,就覺得似乎沉進了一處摸不到底的泥沼裏,而後,黑暗再度襲來。

同在此時,他感到胸口被重重壓了幾下,一股惡心的味道伴随着河水從他咽喉嘔出,他猛地被嗆到,吐出水後有氣無力地咳嗽着。

「醒過來了!」耳邊傳來小童的聲音。

蘇三橫覺得方才的泥沼和短暫的昏厥實在太奇怪了,并且伴随着這些,他詭異地感受到身體的沉重,那是他很久很久都沒再有過的感覺。

可當他才半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眼前的人和他背後的藍天,就脖子一歪,又暈過去了。

「師父,他又死了!」

蘇三橫模糊間隐約聽見那小童如是說。

☆☆☆

蘇三橫在作夢,夢裏有個小孩站在宅子裏,破落的院子,白幔白幡,他就在不遠處看着那孩子,看着孩子一直哭。

棺木出葬了,院子裏只剩小孩一人,小孩什麽都沒有,連飯也沒人送。

蘇三橫皺着眉,這樣的情景讓他不太高興,看着小孩越來越瘦,他想着這孩子肯定熬不到長大。

只是,這樣太慢,有人心急了。夜裏突然一口麻袋罩下來,小孩給人裝進麻袋裏。

蘇三橫伸手想去阻攔,卻發現自己的手穿過那只麻袋。蘇三橫愣了愣,他這是在作夢呢?還是在作夢呢?

……就是在作夢吧!

袋子被扛到河邊抛下,麻袋裏的孩子醒了過來,在沈入水裏後驚恐地掙紮着。

後來沒束緊的袋子口開了,小孩掙脫出來,可惜不識水性,就這樣慢慢地在黑暗的河裏沉了下去,再也沒有醒來。

蘇三橫感覺到嘴裏有河水的腥味,那不好聞,讓他覺得惡心。

他發覺他也在河底,而後小孩随着水流飄蕩,他跟着跟着,又聽見了哭聲。

蘇三橫見到小孩的屍體不遠處,那個小魂魄正哭着。

「你叫什麽名字?」蘇三橫問道。

「……」哭聲持續了很久,小魂魄才說:「……小三……聶小三……」

蘇三橫打自有記憶起就沒接觸過同年齡的孩子,是以他也不懂如何安慰對方,想了許久,蘇大将軍只能別扭地說:「我叫蘇三橫,姓名裏也有個三字,同你一樣……唉,你別哭了成不?」

聶小三雙手一直揉着眼睛,啜泣地說着:「我要走了,去找娘了,我不能給娘報仇,也不能給自己報仇了……嗚嗚……」

蘇三橫問道:「你知道是誰害了你嗎?」

聶小三點頭,哭着說了一段故事。那是他娘告訴他的。

他爹娶了正室後沒多久,又娶了房小妾,小妾就是他娘,後來正室和他娘同時懷了孩子,但他娘的孩子也就是他大哥卻在某天沒了,正室生出來的男孩成了嫡長子,将來會繼承聶家。

哪知他爹之後病了,病前又讓他娘懷了胎,這回他娘對吃食什麽的皆小心謹慎,才把他生了下來。

他爹去得早,他娘含辛茹苦将他養大,正室總是苛扣他們的衣食,他娘只得偷偷在外接了些針線活,好給他買衣服買東西吃。

可他娘沒撐過今年冬,走了。他也在之後給人扔下河,死了。

原來,他爹生前只愛他娘,所以正室很嫉妒,嫉妒到不想讓這小妾和小妾生的兒子繼承任何一點聶家的財産。

所以當找到機會,他娘和他就被除掉了。

當聶小三這些話說完,蘇三橫皺起眉頭,心想這正室真狠心,居然把一對母子就這麽殺了!

突然間,更遠的地方、河流的遠處,緩緩浮現一名女子的身影。小孩似乎有所感應地停止揉眼睛,往那處看去。随後,又哭了起來,轉身朝那名女子跑去。

蘇三橫耳朵邊傳來小孩哭得沙啞的聲音,哽咽說道:「娘來了,我要走了……哥哥你曾經是個很厲害的人對吧!我把我的身體給你,讓你重新回到陽世,我和娘報不了仇了,所以你以後要幫我們報仇啊!」

蘇三橫才覺得這孩子說話莫名其妙,剛要喊對方,哪知突然胸口一疼,他感覺自己猛地被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從河中拉走,而後魂魄又像沈入泥沼一般。稍會,疼痛與無力感才使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蘇三橫這一睜眼,就發覺事情不得了了!原本只能看到後腦杓的那個白發人,這會兒臉竟然湊到他面前讓他看了個明白。

那個人摟着他正睡着,白發沿着頸子垂下,幾絲貼在蘇三橫的臉頰上。

周圍的環境看似客棧,旁邊還燃着火盆,一旁桌子邊那個小童正翻著書正經八百地讀着,沒發現他醒了。

蘇三橫深吸了一口氣想着,這不是他死掉那天跑上沙場找他的那個二愣子軍醫嗎?這人怎麽會在這裏?

他的胸口痛得像要炸開一樣,這種身體的疼痛已經遙遠得令他陌生。

他狐疑地動了動身體,然後愣了愣,感覺了一下後,又試着從那人懷裏把自己的手拉出來。

五只小小瘦瘦沒什麽肉的指頭動了動,然後,蘇三橫又再一次震驚了。

白發青年因為懷中小孩的動作醒了過來,他看見孩子張開了眼,立即把手搭在孩子的手腕上切脈,跟着高興地說道:「好了好了,雖然還有些虛弱,但能喘氣就是沒事……」

白發青年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懷中的孩子眼裏先是發愣驚訝,而後又瞪大眼睛像要噴出怒火般朝着他軟軟喊道:「什麽沒事!百裏懸壺你究竟把老子怎麽了?老子記得自己明明已經死了很久,為什麽突然間又回來了!」

接着蘇三橫發覺自己渾身光溜溜地被抱在百裏懸壺懷裏,于是又吼道:「百裏懸壺,老子為什麽沒穿衣服?不對,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子的手為什麽這麽短?腳也這麽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百裏懸壺還是一臉愣呆,他也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只是在河邊救了個孩子,将孩子帶到客棧,吩咐小二送來火盆,然後把孩子的濕衣服脫下來摟着對方替對方取暖而已,他不明白這孩子為何會這麽憤怒地看着他。

百裏懸壺轉頭看了看桌邊疑惑地看着他們的二徒弟,然後滿臉地呆,想了好一會兒,才帶着溫和的笑,輕聲問道:「你認識我……我……我們認識?」

「你說呢!」蘇三橫火氣不是普通的大。雖然他的聲音軟軟弱弱地,一點兒殺氣也沒有,但這不妨礙他在沙場十年征戰中凝練出來的将軍氣魄。

「呃……」百裏懸壺不好意思地說:「請問……你哪位?我們或許見過面,但我實在不記得了。」

小孩聞言怒吼:「我操!老子蘇三橫,霸王蟹蘇三橫!軍營、沙場、将軍,你記起來了沒有?」

「……」百裏懸壺又一呆一愣的,先是面露出苦惱悠遠哀傷的神情,再慈愛地摸摸小孩的腦袋說道:「蘇三橫蘇将軍?蘇将軍早在九年前死了,孩子,你大概不知道蘇将軍是因保家為國而戰死沙場,他用一己之力逼使南越退兵,這個人的名字到現下都還有許多人記着,是不能随便拿來開玩笑的。」

「屁!」蘇三橫怒道:「老子是給人從背後偷襲捅死的!你來看老子的時候老子還知道,原本烏漆抹黑的頭發出去一趟回來全變白了,懷裏還抱着個孩子,看着老子的屍體說什麽沒等你!你當初莫名其妙來軍營當軍醫,拿着的是蘭家的密函,那會兒要不是老子力排衆議收了你,你哪可能進得了軍營!」

蘇三橫繼續道:「想起來了沒、想起來了沒?老子的魂魄當初本來應該去投胎的,誰知道見到你魂魄就整個被吸走了,直到最近才慢慢醒過來。百裏懸壺,你到底在本将軍身上弄了些什麽,害我閻王殿也沒去成,直接變成了這樣!」

當蘇三橫吼完了這些,百裏懸壺開始不淡定了。

跟着,桌邊讀書的小童直直看着蘇三橫,突然從懷裏拿出個古老且布滿細細裂痕的龜殼,投入幾個古銅錢後用力地搖啊搖,搖得喀啦喀啦作響。

當古銅錢被倒到桌上,原本一直沒什麽表情的小童看見挂相,也跟着百裏懸壺一起不淡定了。

小童望向百裏懸壺,百裏懸壺看着六個立起來的古銅錢。

好一會兒小童才說:「師父,算不出來。」

百裏懸壺這時猛地一巴掌拍上自己的額頭,回過神來後說:「超出三界五行外,非死非生亦非仙……」

小童問道:「師父沒教過這個,非死非生亦非仙,那是什麽人?」

百裏懸壺慢慢地吐出了三個字:「……不、是、人!」

蘇三橫因為聽不懂,直接翻白眼給百裏懸壺看。

百裏懸壺則望着一雙白眼加上滿臉不耐煩表情的蘇三橫,高興地道:「原來這就是鴛鴛說的機緣……将軍你即使死了……也不會死全……這是天機門欠你的……」

☆☆☆

蘇三橫「活」過來沒多久,就又昏了。

當他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睡啊睡,總會感覺嘴巴被撬開,而後苦澀的藥汁被灌進來。他模糊地想敢灌他藥汁的人這世間大概也只有百裏懸壺一個。整個軍營誰不知道他最讨厭藥材那股味兒,甚至當年仗着年輕身體好,折手折腳的也沒多吃過幾天藥。

睡睡醒醒,履次睜開眼見着的都是百裏懸壺的臉。那人一臉慈祥和藹又含着淚光地看着他,蘇三橫只要被這麽一瞧,雞皮疙瘩就冒滿身。

即使是他的大爺爺,也從來沒用這麽溫柔的眼神看過他。沙場上只有殺紅的眼睛,沒有比寒潭水還清澈的雙眼。他蘇三橫不習慣、非常不習慣。

他可以水裏來火裏去,被砍上十刀八刀都不吭一聲,可只要碰着這種像棉花一般軟乎的人,就整個沒辄了。

蘇三橫掙紮着想從床上起身,但卻驚覺不但全身無力手擡不起來,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百裏懸壺見他困惑而警戒着周圍的模樣,便端了碗藥喂他,說道:「你這身子骨太弱了,從河裏上來後就染了風寒,昨天夜裏還發着高熱,可是沒關系,只要好好養着,困了就睡,醒來喝藥,絕對可以養好的。」

蘇三橫聽見「染了風寒」、「發着高熱」突然有些會意不過來,直到被灌完藥,嘴裏又給塞進了一顆蜜餞,他才想到上輩子那付精壯勇猛的身體可從來沒生過什麽病,但現下居然風寒高熱了!

百裏懸壺這時說道:「睡吧,有我在旁邊照顧着你呢!」

『呿,誰要人照顧了!』蘇三橫這麽想着的時候突然意識一斷,又昏了過去。

在客棧裏住了大概半個多月,蘇三橫從一開始連翻身都困難,直到被照顧得可以下床走路了。

雖然這時候還是走一步就喘,走兩步眼前發黑,走三步差不多要昏倒,但蘇三橫仍是很快樂地下床踏上幾步。

偶爾,他看着自己慘白到有些發青的手臂想,自己這該不會不是用了人家孩子的身體「活」過來,而是魂魄直接進到屍體裏,成了活死人了吧?

不然百裏懸壺那回怎麽會說他「不、是、人」?

百裏懸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笑笑地對他說:「不用擔心,慢慢養絕對能養好的,只是根基太弱,長不成将軍上輩子那樣了。」

「……」蘇三橫沉吟半晌,發出稚齡娃兒獨有的軟糯聲道:「你不怕我?」

「為何要怕?」百裏懸壺喂完蘇三橫藥後開始整理東西,似乎要出去。

「我這算借屍還魂啊!」蘇三橫下床這時也下床走了幾步路,沒想到才踏了第四步,就頭昏眼花往正在桌邊讀書的小童撞去。

小童接住了蘇三橫,輕而易舉地把蘇三橫攔腰抱起,放回床上。

蘇三橫哼哼兩聲,覺得真沒面子。

百裏懸壺笑着道:「你這事有點長,我先去接一下石頭,之後再好好與你說明白。」

躺在床上還被人蓋了被子的蘇三橫感覺有些困了,他半瞇着眼睛問了句:「石頭是什麽東西?」

「石頭就是阿二的師兄啊!」

蘇三橫睡過去之前想,阿二的師兄?原來阿二是百裏的二徒弟啊,所以阿二的師兄就是百裏的大徒弟啰?

這人怎麽收這麽多徒弟,哪像他們蘇家,一輩子的本事就只教給一個人,專心栽培,這般才能成材啊!

是說,都過了九年,也不知他收的那個徒弟之後如何了……

還有,替太後養小十四後太後也許了他一個願望,他那時回密函說是要讨隔壁家漂亮溫柔的小柔為妻,太後允了,只等他收服了南越就回京成親的,可他居然一個不小心死在沙場,他死了,那他的漂亮溫柔未過門老婆咋辦?

之後只聽見百裏懸壺朝着阿二說:「好好照顧他。」跟着,蘇三橫又睡死了。

☆☆☆

蘇三橫再次醒來感覺似乎已經過了很久。

他發覺自己不是待在原來的客棧廂房,而是一處陌生的竹屋。

他扶着牆支着打顫的雙腿慢慢走到外面,發覺太陽大了很多,像是盛夏已到。

緩行到竹屋外後,喘了兩口氣蘇三橫才開始打量四周。

竹子蓋成的簡單小築外是一片青蔥草地,再遠些則是一望無際的竹林。草地兩旁一邊種着許多不知名的花草,一邊養着雞鴨。

中間空地上有個同阿二差不多大小的漂亮娃兒正在練武,一柄銀劍使得招招到位,招式行雲流水毫不拖沓,蘇三橫摸着下巴看了好一會兒,覺得這娃兒這年紀武功真是了不得,肯定是萬中挑一的練武奇才……

嗯,和他死前的根骨差不多……

想當年他十六歲橫掃沙場,那簡直是奇葩中的奇葩。這孩子資質和他差不了多少,日後成就肯定無可限量。

漂亮娃兒練完了一套劍法,不但連汗都沒流一滴,甚至連喘都沒喘一下。

娃兒直接朝他走過來,經過他時鳳眸一揚,輕聲地說了句:「看什麽看。」繞過他就朝竹屋裏去了。

跟着那叫阿二的孩子不知從哪冒出來,見着他後就朝遠處竹林喊道:「師父,小三醒了!」

蘇三橫聽見「小三」這兩個字時嘴角抽搐了一下。蘇大将軍大名三橫,打小還沒人有膽叫他小三的,這是什麽軟哩吧叽的名字!

百裏懸壺從竹林裏走了出來,不知道做了些什麽,臉上手上都是泥,但當然,還是一如往常挂着那抹和煦的微笑,看得人就算想生氣也氣不起來。

「你醒了?」百裏懸壺一過來就握住蘇三橫的手腕切脈,接着說:「讓你多睡會兒果然是對的,脈相比起之前好多了。」

蘇三橫站太久了覺得腿軟,便在竹屋前的階梯坐了下來。他擡頭問道:「這裏是哪裏?我睡了多久?」

阿二遞了一條幹淨的帕子,百裏懸壺接過後朝臉上抹了抹,說:「這裏是我們住的地方,叫做神仙谷。你睡了一個多月了。因為接了石頭後要立刻趕路回谷,我想你現下身體絕對受不住,就用藥讓你睡了。」

「你帶我來這裏幹嘛?」蘇三橫皺了皺眉頭。

百裏懸壺笑着道:「自然是帶回來好好養啊!」

蘇三橫張了張嘴,本想說自己哪需要他養,可又想到現下他已經不是蘇三橫的模樣,而是活在一具叫聶小三的小孩身體裏,嘴巴便閉上了。

蘇大将軍雙手環胸,皺眉,覺得未來前景堪憂。

百裏懸壺又擦了擦沾了泥土的雙手,很認真地說:「你身體不好,如果不好好調養,不滿十歲就會夭折的!」

蘇三橫張了張嘴,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是啊,聶小三走後他住進這殼裏,這已經是他現下的身體了。更何況人家小孩子把身體讓給他,還滿心盼望着自己給他和他娘親報仇……

這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事啊……怎麽都給他碰上了啊!

百裏懸壺蹲了下來,與他平視,笑着說道:「三兒啊,我給你說件事吧!」

蘇三橫聽見比「小三」更具殺傷力的小名「三兒」後,嘴角抽得更大力,直接轉頭不理人。「正煩着,以後再說!」

「你原本不會死的。」百裏懸壺說道。

「嗯?!」蘇三橫原本轉過去的頭又用力轉了回來,差點扭到!

百裏懸壺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想着該從何說起,好一兒會兒後才道:「記得我那時不是在你那裏當軍醫嗎?本來待得好好的,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人把我叫走了。那個人帶着我去了個很遠的地方,終年下着雪的山谷裏,然後我見到了鴛鴛跟鴦鴦。鴛鴛和鴦鴦是夫妻,是天機門的人,天機門人出生後就知道自己的伴侶是誰,天生一對,同生亦同死。

鴦鴦因為生孩子難産的關系走了,原本鴛鴛得在同時和鴦鴦一起離開,然後他們的孩子也會因為天生心脈不全和他們一起去。

可是天機門的人天生就有蔔算破天機的能耐,鴛鴛算到了我這個變量,所以找到了我。那日我到時鴦鴦已經離開了,只剩下鴛鴛留着一口氣抱着孩子在山谷外等我,後來我用自己的心竅血救了他們的孩子,鴛鴛放下心,和我說了幾句話後也離開了。

鴛鴛告訴我,因為強行留下天機門最後一滴血脈的關系,他們的孩子活了,卻害得一個原本不該死的人死了,可那人本就仍有生機只是被誤了,所以就算死,也不會死全。當他機緣再度來臨的那日,他便将重回人間。

後來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倘若我沒離開戰場,沒去救鴛鴛的孩子,只要我在你身邊,依我的醫術你絕不會死的。可是因為我被鴛鴛叫走了,沒辦法留在你身邊,耽誤了你,你才死的。

所以鴛鴛口中的那個人是你,事實也證明真的是你。我把你拉上岸時你都沒氣了,但兩顆藥吞下去,這麽差的身子骨也挺了過來。将軍,你就是那個被拖累的人,你又活了,回來了!」講到最後,百裏懸壺笑得開心。

蘇三橫聽得亂七八糟,他只從百裏懸壺的話裏明白他原本不會死,只因那什麽勞啥子天機門,他才給人從背後一戟直接捅到地,中傷而亡。

被人從背後捅死是蘇大将軍最無法說出口的痛!

那多丢人啊!瞧他骁勇善戰、縱橫沙場的定波将軍就這麽莫名其妙翹掉了,連給誰殺的都不曉得!

這傳回京不知道會給多少人笑話,搞不好還會成為那些京要顯貴們茶餘飯後閑嗑牙的話題。

蘇三橫默默地轉頭,往阿二看去,問道:「百裏,這小子就是當年你救的那個不該活、害死我的?」他聲音陰森森的。

百裏懸壺點了點頭。

蘇三橫慢慢地撐着門口的竹柱子站了起來,朝阿二那裏走了兩步,然後整個人撲向阿二,雙手猛力地就朝阿二脖子掐過去。

百裏懸壺吓了一大跳,阿二也吓了一大跳。只聽見蘇大将軍憤怒地用小貓一樣童稚軟糯的聲音叫着:「你這混蛋,掐不死你爹娘,我掐死你也一樣!斷我生機,還讓我在一個小屁孩身上還魂,我操你個大爺、操你個天機門,玩天機、破天機!老子的命是老子的,我叫你們随便玩!」

但這兩人也只是被吓着而已,阿二默默将蘇三橫勒住他脖子的手拿開,蘇三橫根本沒什麽力氣,就算再如何掐,也掐不死他。

「唉,将軍……」百裏懸壺嘆氣。「你別怪阿二,他那時還小怎麽知道這些事呢。說起來,一切都是我的錯啊……」

蘇三橫掐不死阿二,聽見百裏懸壺的話轉身又往百裏懸壺身上撲,只是還沒等他撲到人,就眼前一黑,又暈了過去。

操,這誰給的,什麽破爛身體……

蘇三橫昏過去之前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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