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懷孕

“我……懷孕了?”

“是。”頭發花白的醫生擡手推了推鼻梁上眼鏡,臉上滿是和藹的神色,“你的HCG結果顯示為陽性,可以明确是懷孕,當然如果你不放心的話還可以再去做一項檢查,看看胚胎宮內着床情況以及是否發育正常……”

醫生的介紹久久沒有得到回應,這讓她不由停了片刻,擡眸打量起眼前的年輕人來。

坐在她對面的男人身材瘦消而單薄,穿着一件薄款的黑色風衣坐在逆光處,就像無意間投在牆上的一道剪影,巴掌大的臉隐于一副純白色的口罩裏,雖然看不見全貌,但還是能從露出的輪廓中看到,男人生了一雙極好看的眼睛。

“謝先生?”醫生掃了一眼就診卡上的信息,對着面前年輕的男子問道,“你還好嗎?”

謝蜩鳴這才回過神一般,恍然回道:“好,還好。”很幹淨的音調,像是山間流淌的泉水,清澈空靈。

“男性懷孕的情況并不是沒有,只是比起女性受孕不多見罷了,對了,你愛人呢?讓他進來一下,有些事需要你們一起……”

醫生說着,看向門口處。

然而謝蜩鳴卻仿佛被問住一般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抱歉地打斷了她的話,“他……沒有來,我自己來的。”

謝蜩鳴說着,仿佛做錯了事一般,垂在膝蓋上的手指一點點收緊,有些赧然一般避開了她的眼睛。

醫生在這裏幾乎幹了一輩子,見過了太多人得知懷孕後的反應,看見謝蜩鳴這樣的神色,心裏瞬間将所有情況摸了個門清。

一般檢查時就沒有愛人陪着,又沒什麽喜色,腹中孩子的到來大抵不被期待,從沒有過例外。

不過也是,面前的男子看起來實在太過年輕,第一眼還以為是未成年的學生,說不定還沒結婚,年輕人偷嘗禁果也不一定。

這麽多年這樣的事情她見過得太多太多,但她只是個醫生,又無力改變什麽,只能替這個還未出生的孩子嘆了口氣。

她摘下眼鏡,本不想多管閑事,但不知為何看到謝蜩鳴坐在她面前,垂着肩膀茫然無措的神情,心突然就軟了,還是多問了一句。

“你愛人知道你懷孕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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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意料之中的答案。

“那……”醫生試探着問道,“他得知你懷孕的事後會是什麽反應?”

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她的職責範圍,但醫生還是問了出來。

其實答案已經很明顯,因為哪怕隔着口罩,她還是看見了謝蜩鳴驟然蒼白下去的神色。

似乎有些冷,謝蜩鳴細瘦單薄的身體微不可查地輕顫了一下,隔了很久才回答道:“我不知道。”

“但大概……”謝蜩鳴說着勾了勾唇角,似乎是想擠出一個笑,但聲音中卻還是不自覺透出了幾分苦意,“不會很開心。”

謝蜩鳴走出醫院,這才發現外面不知何時竟然下起了雪。

雪很大。

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不要錢似地從天上撒下,沒多久的功夫,就已經覆滿了地面,面前的世界蒼蒼茫茫,白了一片。

明明已經到了三月,氣溫卻仿佛在一瞬間跌到了零下,身上的薄風衣根本抵禦不了風寒,冷風夾雜着雪花從領口、袖口鑽進身體,很快便奪走了剛在醫院內積攢的那點暖意。

呼出的哈氣在空中凝結變白,一陣冷風吹來,受過傷的腿立刻隐隐作痛起來。

謝蜩鳴的腿受過傷,見不得風,受不得冷,因此他也不敢在外面站太久,快步走到路邊想要攔一輛車。

然而這樣的天氣,攔車也變得困難了起來。

攔了許久也沒攔到,他反而不急了,就這麽站在路邊,看着漫天的大雪,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剛才醫生語重心長的話。

“懷孕不是一件可以兒戲的事情,所以我希望你可以想清楚,現在不到六周,很多事情還來得及。”

“如果要……流産呢?”謝蜩鳴的聲音突然變得艱澀了起來。

“孕後50天內可以藥流,如果通過手術進行流産,最佳時間在40-70天內。懷孕時間越短,對身體的傷害越小。”①

“你不想要這個孩子嗎?”

一道鳴笛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謝蜩鳴擡擡起頭來,然後就見面前不知何時停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見他半天也沒動作,按下車窗問道:“你是要坐車嗎?”

謝蜩鳴這才回過神一般,拍了拍身上的雪花上了車。

車內沒有開暖氣,但溫度終究比外面高,謝蜩鳴這才感覺到已經快被凍麻木的身體終于暖和了片刻。

“小夥子,你要去哪兒呀?”司機問道。

謝蜩鳴聞言愣了一下,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攪得他心神不寧,本想報家裏的地址,然而開口的那一瞬間卻又不受控制地想起醫生的話來。

“無論如何,這是你們兩個人的孩子,孩子的父親擁有知情的權利,不論你做出的決定是什麽,都該和他商量一下。”

因此原本已經到了嘴邊的話被他咽了回去,謝蜩鳴有些疲憊地向後靠去,終究還是改口道:“傅氏。”

這個時間,傅先生應該在公司。

但為了确認一下,謝蜩鳴還是拿出手機點開了微信,然後一眼就看到了最上方唯一置頂的名字。

點開對話框,裏面只有廖廖幾條消息。

【明天的發言我已經寫好,您不要忘了拿。】

【您昨天沒有吃藥,頭還疼嗎?】

【您胃不好,晚上的宴會要少吃生冷的東西。】

【傅先生,您晚上回來嗎?】

【不回來。】

【傅先生,我很想你。】

【嗯。】

大部分都是他一個人的自言自語,傅季秋很少回應。

謝蜩鳴的手指慢慢向上,目光一條條滑過這些消息,若單看這些消息,還以為他們是上下級的關系。

只有服從與命令,看不出半點溫情。

其實也沒什麽,他也習慣了。

謝蜩鳴努力調整好情緒,在屏幕上打出一行字發了過去。

【傅先生,您在公司嗎?】

不出意外,半天也沒有回音。

大概在忙吧,謝蜩鳴很貼心地為他找好了解釋,然後将同樣的消息發給了傅先生身邊的楚景。

【傅先生在公司嗎?】

對面很快回了過來。

【在,您要過來嗎?】

【是,我有事要告訴傅先生。】

謝蜩鳴得到了肯定答複,正想放下手機,卻見正上方出現了一小行字。

對方正在輸入……

謝蜩鳴見狀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耐心地等待着他要發過來的消息。

楚景一向利落,然而這次不知為何,謝蜩鳴等了許久也不見對面的消息。

就在他想楚景是不是發錯了的時候,他們兩人的對話框中終于多出了一行字。

【淩先生也在。】

“淩先生……”大概是剛才在寒風中浸潤了太久的緣故,謝蜩鳴很久才反應過來他所說的淩先生是誰。

很奇怪,看到這個名字他竟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只是胸口微漲,木木地疼。

淩随回來了,謝蜩鳴想,難怪最近傅先生一直沒有回來過,怪不得楚景會這麽猶豫,半天才給他發來這條消息。

這是在委婉地提示他不要過去,他得識趣。

【好。】

謝蜩鳴盯着手機屏幕打出了這個字,大概是太冷了的緣故,他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在發着抖,好半天才打完了剩下的字。

【我明白了,謝謝。】

謝蜩鳴回複完便關了手機,然後對着司機說道:“師傅,麻煩您掉個頭,不去了。”

“不去了?”司機有些差異地問道,“可是馬上就到了。”

“嗯。”謝蜩鳴努力控制好音調,又一次重複道,“不去了,麻煩您掉個頭。”

謝蜩鳴回到家。

其實也不能說是家,這裏只是當初傅季秋提出同居後方便謝蜩鳴上學而在學校附近臨時買的房子。

A大附近的房子很多,這裏并不是地段最好的,但傅季秋卻一眼挑中了這裏。

謝蜩鳴曾問過他為什麽?

傅季秋沒有回答,只是站在客廳,透過巨大的落地窗,靜靜地看向院子裏的那一園梅花。

據說這棟別墅的上一任主人最愛梅花,所以特意種了一園子的白梅。

主人後來出國才不得已賣了這棟別墅,價格很優惠,唯一的條件就是不能鏟了那一院的白梅。

謝蜩鳴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彼時正是隆冬,大雪紛飛,白梅在寒風中傲立,和雪花幾乎融為一體,的确是一副相得益彰的美景。

“傅先生,您也喜歡梅花嗎?”謝蜩鳴還記得自己當時這樣問過他。

傅季秋當時的神色他已經忘了,只記得他的回答。

“喜歡,很小就開始喜歡了。”

謝蜩鳴聞到了清淡的酒氣,他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外面不知何時天已經黑了。

透明的落地窗外,大雪依舊不知疲倦一般飄飄灑灑,厚重的雪被沉甸甸地壓着枝上的白梅,第一眼望去,讓人分不清那白茫茫的一片究竟是雪還是花。

謝蜩鳴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來,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靠着客廳裏的躺椅睡了過去。

暖氣已經停了,他回來的時候忘了開空調,這一覺睡得渾身冰冷。

左腿又開始泛起隐隐的疼。

不過他也沒顧得上自己的腿,而是擡頭向身側看去。

然後看見了一道熟悉的人影坐在那裏。

他在傅季秋身邊三年,哪怕只是一個輪廓也立馬認了出來。

“您喝酒了?”謝蜩鳴顧不得詢問他怎麽突然回來了?只是想要起身去給他煮醒酒湯,然而還沒來得及起身手腕卻被一雙有力的手緊緊扣住,接着,整個人被帶進了傅季秋的懷裏。

“傅……”謝蜩鳴的話還沒說完,唇瓣便被人堵住。

舌尖暧昧地滑過他的唇瓣,氣息交換,唇齒勾連,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剝一般,淺淡的酒氣傳遞在兩人之間,原本冷冰冰的房子也好像因為這個吻而順便變得溫暖。

傅季秋帶着薄繭的手輕輕摩挲着他右手手腕處的紋身,癢癢麻麻,剛睡醒的大腦還處在一片昏沉之間,因此謝蜩鳴遵循着內心的欲望,順從地放松了身體。

夜色昏暗,謝蜩鳴看不清傅季秋的表情,只能聽到他似乎輕笑了一下,然後擡起手指單手解開襯衫的領帶,接着,習慣性地繞過他的手腕,蒙住了他的眼睛。

眼前驟然黑下來的那一刻,謝蜩鳴這才猛然從傅季秋為他勾織的情.欲網中驚醒,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拽開眼睛前的領帶。

然而手腕卻被桎梏在傅季秋的手裏,根本掙脫不開。

謝蜩鳴也是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傅季秋為什麽今晚會回來,還帶着滿身的酒氣。

因為淩随回來了,他每次見完淩随都會喝酒。

他愛淩随,那個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這幾乎是整個A市人盡皆知的事情。

但淩随不愛他,且已經結婚了。

所以傅季秋只能回來找他這個替代品。

“怎麽了?”傅季秋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情緒,垂眸問道。

然而謝蜩鳴卻沒有回答。

蒙在眼睛上的領帶不知何時已經濕了,暈開了大片的水跡。

“是不是不舒服?”傅季秋繼續問道。

謝蜩鳴依舊沒有言聲。

他只是突然想起三年前他們相遇的第一晚,傅季秋也是這樣帶着滿身的酒氣用領帶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以為這是情趣,直到後來情濃之時,他聽到傅季秋在他耳側深情地喃喃了一個名字。

名字的主人姓淩。

“為什麽不說話?”傅季秋說着,手指撫過他的臉頰,然而卻碰到了一片濕潤,這讓他不由愣了一下。

“鳴鳴?”

謝蜩鳴聽着這個稱呼,眼淚再也忍不住傾瀉而下,但又怕傅季秋發現,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将所有的聲音和着血淚吞咽下去。

他其實很想問問傅季秋,為什麽要蒙住他的眼睛?在他眼裏自己到底是誰?他希望在他身下的又是誰?

但謝蜩鳴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問,自取其辱罷了。

他這一生循規蹈矩,只有一次出格,那就是飛蛾撲火一般奔向傅季秋,結果後來才發現他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不該愛他。

因此謝蜩鳴只是搖了搖頭,被淚水浸透的領帶濕答答地貼在他的眼睛上有些難受,但謝蜩鳴也顧不上扯開,只是近乎絕望地伸出手來抱住了他。

“傅先生,你抱抱我,我好疼啊。”

作者有話說:

①來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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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三年,堂溪澗登基的第三年,也是祝卿梧穿來的第八年。

新皇迎娶納蘭家嫡女為後。

祝卿梧坐在朝陽宮的房頂,看着張燈結彩的皇宮。

突然想起了八年前。

彼時他因為一場車禍,意外穿成了剛被分配到冷宮的小太監。

小太監不甘于此,正抱着全部身家想去總管太監面前重新尋個好去處。

然而就在他準備離開時,寒冬臘月裏只穿着單衣躺在地上的堂溪澗卻醒了過來了。

少年剛及束發之年,渾身是傷,臉上青紫一片。

他連說話都已經困難,卻還是盡力伸出瘦弱而滿是傷痕的手指拽住小太監的褲腳,眼底的絕望和不甘滿得幾乎要溢出來。

他說:“救我。”

因為這兩個字,祝卿梧心軟了,就這麽留了下來。

将全部身家換成了治傷的藥,在昏暗的燭火下陪他認字讀書,在夜深人靜時陪他習武練劍。

看着他從一個還沒自己大的小不點慢慢長大,看着他越來越不外露的神色,看着他眼底生出野心,看着他越來越偏執,看着他弑兄弑父,看着他雙手沾滿鮮血。

祝卿梧有時會對他感到陌生,但堂溪澗在他面前似乎永遠都是那個少年。

他會捂着他的眼睛,不讓他看見那些鮮血。

他會把他擁進懷裏,說:“阿梧別怕。”

他說:“阿梧,你永遠都是我最親近之人。”

他說:“阿梧,我登基後就立你為後,讓你永遠陪伴在我身邊。”

然而那日在禦書房外,祝卿梧卻親耳聽見,堂溪澗對提議給予他封賞的大臣疾言厲斥,語氣中滿是輕蔑。

“不過是一個宦官。”

據史書記載。

厲帝成親當夜,随侍其八餘年的親宦從觀星臺躍下,當場斃命。

帝目眦盡裂,號泣不止,跟随而去。

同崩于當夜。

祝卿梧再次睜眼,發現自己重新回到了八年前剛穿過來的那個夜晚。

看着和上一世一樣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堂溪澗,祝卿梧毫不猶豫地從他身上跨了過去,去找總管太監。

然而他沒有看見的是,就在他踏出房門的那一刻,躺在地上的堂溪澗卻突然睜開了眼。

看向他的眼神瘋狂、偏執而充滿眷戀。

祝卿梧從冷宮換到了花房,每日養養花,喝喝茶。

二十五歲那年,甚至因為救了九皇子一命而被特赦放出宮。

他帶着豐厚的賞賜打算走遍大涼,他要去看江南的小橋流水,要去看大漠的袅袅炊煙。

然而還沒出京城,皇宮便是風雲突變。

原本最不起眼的六皇子堂溪澗突然登上皇位。

而他的第一道诏書,卻是一道尋人的敕令。

敕令上只有一句話:

阿梧,回到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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