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酒局
謝蜩鳴睡得并不安穩,身體時熱時冷,一會兒仿佛被架在火爐上炙烤,一會兒如墜冰窖之中。
他在這忽冷忽熱的感覺中掙紮許久,才終于睜開了眼睛。
身側的床鋪已經空了,謝蜩鳴擡手摸了摸,入手處一片冰涼之意,看來傅季秋已經走了很久,屋子裏空蕩蕩的,和往常一樣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頭有些昏沉,鼻子也不通,大概是昨天凍感冒了。
不過謝蜩鳴也沒在意,起身接了一杯熱水慢慢喝了下去。
肚子有些疼,不知是不是腹中的孩子不滿他昨晚的放縱而發出的抗議。
謝蜩鳴低頭望着依舊平坦的小腹,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裏正在孕育着一個小生命。
他原本是想昨天告訴傅季秋這件事的,但淩随的突然回來打斷了他的計劃,也擊潰了謝蜩鳴原本就不多的那點自信心。
傅先生真的會同意他留下這個孩子嗎?他沒有信心。
手中的杯子失去了熱水的庇護,很快便失了溫,恢複了冷冰冰的溫度。
謝蜩鳴這才回過神一般,放下手中的杯子,然後走到衣櫃前接着脫下了身上的睡衣。
他打開衣櫃,裏面的衣服每周都有專人過來整理換新,當季的衣服整整齊齊地挂在一起。
每一件衣服都是專人手工定制,領口處最不起眼的位置還會用金線繡一個小小的“傅”字。
謝蜩鳴曾以為這是傅季秋對于他身份的回應,但後來才發現,這不過是金絲雀腳上的金色鎖鏈,迎合傅季秋的惡趣味而已。
時間已經過了九點,容不得他繼續站在這裏發愣,因此謝蜩鳴收回了思緒,重新看向衣櫃裏的衣服。
外面的雪已經停了,但天氣陰沉沉的,溫度依舊很低,因此謝蜩鳴挑了一件稍厚的衣服穿上,然後提着炖了一夜的湯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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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季秋給他安排有司機,但是謝蜩鳴并不怎麽用,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打車。
傅季秋不理解卻也從來沒有管過,畢竟這在他眼裏不過是一些細枝末節的事情。
謝蜩鳴到了醫院,熟門熟路地上到了二十六樓,這一層都是vip病房,因此很安靜。
謝蜩鳴走到走廊盡頭的病房,在門口站定,先是深呼吸了一口,然後熟稔地擠出一個微笑,這才推門走了進去。
裏面的病房很大,正中間擺放着一張病床,一個老人背對着他坐在病床上,正看向窗外,只露出了一個孤孤單單的背影。
“爺爺。”謝蜩鳴叫了一聲,提着湯走了進去,和往常一樣,自然沒有什麽回應。
謝蜩鳴習以為常地拎着保溫桶走了過去,将裏面的排骨湯倒了出來,端到他面前,悉心地吹涼,喂他喝了起來。
面前的老人頭發花白,雙眼已經混濁,眼角和額頭皺紋的輪廓很深,像是華北大地上一條條無法抹平的溝壑。
老人因為唇邊溫熱的排骨湯而回過神來,看着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但還是沖他露出了一個充滿善意的笑,聽話地喝下了他遞過來的排骨湯。
喝完了一整碗的排骨湯,老人的目光終于落到了他的身上,望了他許久,這才想什麽似地沖他笑了一下,對着他問了一句,“最近過得好不好啊?”
有一瞬間謝蜩鳴幾乎以為爺爺想起了自己,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這只不過是爺爺現在混亂的頭腦中唯一能想出來的和別人交流的話而已。
“好,我過得很好。”哪怕爺爺已經不記得他了,但謝蜩鳴還是努力擠出一個笑,只是這笑容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沒有任何說服力。
爺爺似乎看出了什麽,卻又不知該怎麽辦,因此只是擡起蒼老的手指拍了拍他的手背,便又沉默了下去。
謝蜩鳴本來藏了許多的話想和爺爺說,可是等他真到了這兒,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因此只是和爺爺一起坐在病床上,沉默地看着外面不知何時又飄起來的雪。
謝蜩鳴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他拿出手機,看到上面的來電顯示時愣了一下,這才接起了電話。
“傅先生?”
“在哪兒?”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說道。
“在醫院。”謝蜩鳴回道。
“不舒服嗎?”傅季秋聞言立刻問道。
謝蜩鳴下意識搖了搖頭,卻又想到他看不見,于是緊接着回道:“不是,我來看看爺爺。”
對面聞言久久沒有說話,不知是不是錯覺,謝蜩鳴似乎聽見傅季秋松了口氣。
“您找我有事嗎?”謝蜩鳴見傅季秋似乎不想再繼續,于是主動換了個話題。
“晚上有個局,陪我一起去。”
謝蜩鳴知道他口中的局是什麽,上流圈子裏為了拉攏關系而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刻意促成的社交場合罷了。
謝蜩鳴不擅長這樣的場合,傅季秋從前也并不怎麽叫自己。
今日不知為何,竟然讓他一起去。
傅季秋似乎隔着電話也能猜透他的心思,突然加了一句,“每個人都要帶伴侶。”
謝蜩鳴原本拒絕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卻又因為這兩個字而咽了回去。
伴侶……
哪怕知道這不過是傅季秋拿來誘惑他的誘餌,但謝蜩鳴還是上鈎得甘之如饴。
“好。”謝蜩鳴應道。
“回家,晚上我去接你。”傅季秋得了肯定的回複後便挂斷了電話。
“嗯……”謝蜩鳴的回應還沒說完,電話那頭便已經沒了聲音。
外面太冷,謝蜩鳴握着手機的手被凍得冰涼,可是不知為何,有一瞬間心卻比手更冷。
“真矯情。”謝蜩鳴嘲笑自己竟然還沒有習慣,然後把手機順勢塞進了口袋裏,慢慢向回走去。
他到家的時候傅季秋已經派人送來了衣服,是一套白色的西服。
謝蜩鳴拿起衣服的時候露出了領口的內側,果不其然,那裏依舊繡着一個小小的“傅”字。
不知為何,胃裏突然一陣翻湧,有什麽直直沖向喉嚨,謝蜩鳴連忙放下衣服跑到洗手間,然而胃裏空蕩蕩的,什麽也吐不出來。
他在衛生間緩了許久,重新漱了口,然後洗了把臉擡起頭來。
然後就見牆壁上的鏡子裏映出一張蒼白到極致的臉。
他擡起手來在鏡子上輕輕點了點,努力擠出一個笑。
鏡子裏的人同樣跟着他笑了一下,然而這笑容像是用筆畫上去的一般,僵硬而空洞。
謝蜩鳴收回手指,猛然閉上了眼睛。
不知為何,鏡子中的那個人讓他如此陌生,他已經快認不出鏡子中的自己。
晚上的時候謝蜩鳴準時随着傅季秋來到了京郊成山上的一處莊園。
這裏是莊家的私宅,平日裏并不用來居住,只有舉辦宴會時才會對外開放。
豪奢的莊園內,停放着各式各樣的頂級豪車,畢竟能請到傅季秋,說明今晚的賓客非富即貴,身份都不會低。
謝蜩鳴下了車。
他前二十年的人生都未曾接觸過這樣的場合,哪怕後來也跟着傅季秋參加過幾場宴會,但終究學不來他們身上的落落大方,悠游自信。
他不善言辭,不會交際,因此每次都是跟在傅季秋身後,扮演一個只會微笑的漂亮啞巴,當然他的作用也僅此而已。
“今天是莊老爺子的小孫子二十歲生日,他們家孩子少,孫字輩就這一個,所以很是上心。”
傅季秋一邊牽着他往裏走一邊說道。
謝蜩鳴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這些知不知道和他都沒太大關系。
傅家在A市地位不低,當初傅季秋又是以雷霆手段上的位,頗令人側目,因此一進來就立刻成為了衆人的焦點。
謝蜩鳴也被迫受到了一堆關注。
傅季秋知道他不喜歡這麽多人圍着,松了他的手讓他自己找個地方先單獨待着。
謝蜩鳴求之不得,一個人朝着不遠處的露臺走了過去。
早上又下了一場雪,現在正在化雪,加上又在山上,因此露臺的溫度很低。
但謝蜩鳴卻還是裹緊衣服走到了圍欄邊,擡眸看着不遠處的風景。
莊家財大氣粗,繞着整座成山建了這座莊園,其中光花園的面積便有千餘平,每一種花都是從世界各地移植而來,經過了園藝大師的精心培育。
院中燈光的顏色角度也經過專業的設計,哪怕是夜晚也能很好地欣賞到各種花的美麗。
謝蜩鳴站在木制的圍欄前正看得入神,卻聽一道粗啞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我就說背影看着這麽眼熟,這不是傅先生身邊的那個小情?”
謝蜩鳴聽到這個聲音轉過身來,待看清來人是誰,眉頭不由緊緊皺起。
只見一個中年男人站在不遠處,看着他笑得一臉淫迷。
男人看起來四十多歲的模樣,身量不高,四肢粗胖,便便的大腹像是一個圓滾滾的球将襯衫撐得緊繃,左手裝模作樣地盤着兩顆核泉苑碎紋獅子頭的文玩核桃,一副附庸風雅的模樣。
謝蜩鳴看見他,立刻生理性地泛起了一陣惡心。
謝蜩鳴和他曾見過,這人名叫賈德誠,和傅家有生意上的往來。
曾有一次他陪着傅季秋和賈家談生意時,賈德誠趁傅季秋出去時竟輕薄起了他,好在傅季秋及時回來,一腳踹在了賈德誠的肚子上,然後将他拉了出去。
從那之後謝蜩鳴就沒再見過他,沒想到竟然會在這兒碰見。
不過也是,賈德誠雖然人不怎麽樣,但賈家在A市的勢力也不小,出現在這裏似乎也不足為奇。
今日是莊老爺子的場子,謝蜩鳴不想生事,越過他想要出去。
然而剛一擡步,就見賈德誠向右挪了一步擋在了門口。
“謝……蜩鳴是吧。”賈德誠望着他,眼中帶着幾分色氣,“不愧是傅先生看中的人,幾日不見,又好看了些。”
謝蜩鳴本就不舒服,聞言更是一陣惡心,對着他冷聲道:“讓開!”
沒想到那人見他生氣了反而笑得更開心,“着什麽急,傅先生這會兒正忙,還顧不上你,不如……”
“賈總。”賈德誠話還沒說完就被謝蜩鳴打斷,“今天是莊小少爺的二十歲生日,你也知道莊老爺子有多看重今天的生日宴,他老人家應該不希望在生日宴上有任何別的事情發生。”
賈德誠本來也沒想在這樣的場合做什麽,因此語氣也軟了下來,“我自然知道,不過是和你玩笑兩句……”
“傅先生!”謝蜩鳴猛地擡頭對着賈德誠的身後叫道。
賈德誠聞言一驚,也跟着轉身向後看去,然而身後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還沒反應過來,就見謝蜩鳴已經從他身側繞了過去,接着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啧。”賈德誠看着他的背影,不緊不慢地摸了支雪茄點上,然後對着謝蜩鳴的背影露出一個略帶同情的笑來。
謝蜩鳴從露臺出來後便快步回到了大廳,此時宴會已經開始,悠揚的大提琴聲中有人在舞池跳舞,也有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談事情。
謝蜩鳴一邊走一邊向四處張望着,尋找着傅季秋的身影。
賈德誠成功讓他回憶起上次的事,就像吞了一顆蒼蠅,惡心中還伴随着一陣沒來由的心慌,在這不屬于他的陌生場合中,只有見到傅季秋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心。
因為走得匆忙,謝蜩鳴差點撞到了迎面走過來的酒侍。
酒托盤裏的紅酒差點全部灑到了他的身上。
“您沒事兒吧?”酒侍連忙問道。
“沒事。”謝蜩鳴抱歉道,“是我沒看路,不好意思。”
“您在找人嗎?”
“對。”謝蜩鳴點了點頭,不抱希望地問道,“你看見傅先生了嗎?”
“傅先生?”酒侍想了一下,“他在露臺花園那裏。”
“好,謝謝!”謝蜩鳴沒想到他真的看到了,有些驚喜地道了謝,然後向花園花園走去。
莊家的露臺花園位于二樓,謝蜩鳴踩着樓梯走了上去,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了一道人聲,只是聲音很低,謝蜩鳴聽不清他說話的內容,但他還是聽出了這是傅先生的聲音。
謝蜩鳴正準備進去,然而下一秒卻聽另一道聲音跟着傳來,是一道陌生的男聲。
謝蜩鳴停下腳步,隔着透明的大門向裏看去。
然後就見傅季秋端着一杯香槟斜倚在不遠處,而他旁邊站着一個陌生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裝,身量修長,正側身和傅季秋說些什麽,傅季秋則專注地回望着他。
雖然兩人之間的距離隔得很遠,但姿态卻透着他和傅季秋從未有過的熟稔和親昵。
明明從未見過,但謝蜩鳴卻幾乎是在一瞬間便确定了那人的身份。
他就是淩随。
兩人中間擺着一盆白色的花,從前以為傅季秋喜歡白梅,因此謝蜩鳴特意了解了很多,所以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一盆玉蝶白梅。
很稀有的梅花品種,很像那個人。
其實謝蜩鳴後來才知道傅季秋根本不喜歡梅花,喜歡梅花的是淩随。
他不過是愛屋所以及烏而已。
想到這兒,謝蜩鳴突然覺自己有些多餘,于是一步步向後退去。
明明他才是傅季秋口中的“伴侶”,然而當淩随在時,他卻連傅季秋的身邊都沒辦法過去。
退到樓梯口時,謝蜩鳴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剛才賈德誠的話,“傅先生這會兒正忙,還顧不上你……”
這句話就像是野外有毒的藤蔓上最不起眼的那一枚刺,悄無聲息地紮進皮肉,等發現時已是鮮血淋漓。
心中驀得一疼,謝蜩鳴就這麽亂了腳步,不小心踢到了樓梯口的瓷瓶,然後就聽“咚”得一聲,空曠的樓梯口立刻響起不小的動靜。
謝蜩鳴下意識扭過頭,然後就見花園露臺中一直背對着他的淩随轉身看了過來。
對上了他的眼睛。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