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死亡
謝蜩鳴的手機鈴聲是一首純音樂,雖然是溫柔的曲調,然而在這樣的夜晚乍然響起,卻還是顯得有些刺耳,無端生出幾分不詳之意。
謝蜩鳴愣了一下,站起身來想要去拿手機,然而不知為何,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心口突然重重沉了一下,仿佛有什麽壓着心髒直直墜了下去。
他一時之間也說不清楚這種感覺究竟是什麽,只是眉頭下意識輕輕皺起。
他深呼吸平複了一下心情,然後拿起了桌上的手機。
謝蜩鳴以為會是傅季秋打來的電話,解釋他失約的原因。
然而拿起手機才發現并不是,來電顯示只出現了兩個字:醫院。
明明還沒有按下接通鍵,然而不知為何,謝蜩鳴卻好像突然預感到了什麽。
手指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他用左手猛地按住右手,這才勉強把手機放到了耳邊。
“喂?”嗓子在一瞬間幹得仿佛要裂開,謝蜩鳴許久才擠出了一個音節來。
“謝先生。”對面立刻傳來一道焦急的女音,謝蜩鳴立刻聽了出來,是專門負責爺爺的護士。
“出什麽事了?”謝蜩鳴連忙問道。
護士的聲音也很着急,但還是努力保持着平靜,向他描述着謝老爺子的病情,“老先生晚上的時候突然高熱、而後便陷入了深度昏迷,正在準備搶救,需要取得您的同意,所以需要您盡快過來一趟。”
“同意,我同意!”謝蜩鳴連忙回道,“我這就過去,你們立刻手術,我這就過去!”
心底一直懸着的那塊石頭自高空落下,仿佛在他心裏發出一聲沉悶的響。
“我這就過去。”謝蜩鳴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得更厲害了,手裏的手機幾乎要掉下去。
“我這就過去,你們救救他!我這就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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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蜩鳴一遍遍地說道,說完便随便拿了一件外套向外跑去。
其實傅季秋給他配有司機,但這一刻謝蜩鳴的大腦幾乎是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起來。
等他跑到一半才想起來打車,剛一下車便匆匆向醫院跑去。
因為跑得太急,等他停下來時嗓子瞬間泛起濃重的血腥氣,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
醫生和護士護士已經準備好,等他簽了字便将謝老爺子推了進去。
謝蜩鳴下意識想要一起跟進去,然而剛到手術室門口就被攔了下來。
“爺爺……我爺爺他怎麽樣了?”謝蜩鳴茫然無措地抓着護士的胳膊問道。
護士被他的狀态也吓了一跳,連忙安慰道:“您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力,您別着急。”
“我想看一眼。”謝蜩鳴說着還想繼續往裏走。
“您真得不能進去!”
護士見狀,連忙将他攔住,在手術室門口勸了許久才終于将他勸了下來。
謝蜩鳴什麽也不能做,只能坐在手術室門口安靜地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然而手術室內卻始終沒有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謝蜩鳴突然覺得有些冷,他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外套下還穿着那件被剪得破破爛爛的短袖。
腳上的鞋也沒換,還穿着拖鞋,剛才一路跑過來,狼狽得要命。
但謝蜩鳴也确實顧不得那麽多。
畢竟爺爺是他這個世界上所剩不多的血親,他從小沒了父母,只和爺爺相依為命。
雖然并不富裕,但爺爺從未苛待過自己,相反,爺爺甚至還在能力範圍內給了他一個最好的童年。
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小時候鬧着要和爺爺一起采山貨,于是爺爺親手給他紮了一個小背筐。
他們每天各自背着一大一小兩個竹筐上山采山貨。
山裏清新安靜,爺爺牽着他的手給他唱自己編的兒歌。
小貨郎,小貨郎,背着竹筐上山上。
采了山貨賣了錢。
明天就去上學堂。
彼時的謝蜩鳴還不明白兒歌的意思,只是牽着爺爺的手,和他一起穿梭在高高的山林裏。
爺爺後來真得用一只竹篾編成的竹筐送他上了學。
他一天天長大,爺爺也一天天老去。
謝蜩鳴還沒來得及報答爺爺的恩情,爺爺卻生了病,将他忘記。
可是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爺爺上次都已經認出他了。
怎麽突然就……
謝蜩鳴猛地閉上眼睛,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夜晚的搶救室門口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意,一開始并不明顯,只是順着肌膚的紋理一點點滲進身體。
謝蜩鳴覺得冷極。
他又怕又冷,只能縮在走廊的椅子上抱緊自己。
他突然想起了傅季秋,哪怕今天已經決定要離開,但這一瞬間所能想到的可以依賴片刻的人,依舊只有他而已。
想到這兒,謝蜩鳴拿出手機,下意識撥通了傅季秋的電話。
“滴——滴——滴——”
漫長的提示音後,傅季秋卻一直沒有接聽。
謝蜩鳴愣了一下,握着手機的手不由松了一瞬,就在他想要挂斷電話的時候,電話卻突然接通。
這一刻,謝蜩鳴單薄的身體仿佛終于有了支撐,他強撐着坐直了身體,連忙叫了一句,“傅先生……”
然而話還沒說完,就被對面打斷。
接着楚景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謝先生,我是楚景。”
楚景趕到醫院時手術已經結束,他推門走進病房,然後就見謝蜩鳴正坐在病床旁握着謝老爺子的手絮絮低語。
見他來了,還沖他露出一個蒼白的笑,招呼他坐下。
楚景平複了一下因為匆忙趕來而微亂的呼吸,這才在病床旁坐下,向謝蜩鳴看去。
謝蜩鳴神色依舊如常,只是面色有些蒼白,眼底微青,眼尾處有些發紅,像是剛剛哭過一場,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襯衫外套,最上面的扣子沒有系上,露出裏面的一截長短不一的短袖。
腳上穿着的甚至還是拖鞋,可見來得有多匆忙。
“謝老先生還好嗎?”楚景看了一眼病床上靜靜睡着的老人問道。
謝蜩鳴聞言,握着爺爺的手不由一緊,他似乎有些出神,并沒有直接回答楚景的話,而是答非所問道:“突然高熱,發熱遲遲不退導致機體代謝、耗氧量增加,腦組織內各種代謝酶的活性嚴重受損,引起腦細胞壞死,造成腦小動脈痙攣、腦內血液循環出現障礙,從而引起腦水腫……”①
謝蜩鳴仿佛背課文一般一板一眼地背道。
楚景覺得他的狀态似乎有些不太對,但想到畢竟是最親近的人剛從鬼門關裏走了一遭,換誰都會心有餘悸,因此也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而是岔開話題道:“傅先生他……”
楚景想要和他解釋一下。
然而謝蜩鳴卻仿佛根本已經不在意,連目光都沒有給他半分,只是自言自語一般說道:“沒關系,傅先生很忙,他有很多事要做,我不該打擾他。”
“不是的,他昨晚……”
“他昨晚和誰在一起?”謝蜩鳴又好似突然在意起了傅季秋一般,打斷了他的話。
“……淩先生。”
楚景也知道這個答案有多殘忍,因此許久才回答。
謝蜩鳴聞言,握着爺爺的手不由一頓,整個人仿佛空了一瞬,就像一尊了無生氣的雕塑立在那裏,如果不是胸口處的起伏,楚景有一瞬間還以為他沒了呼吸。
楚景見狀想要說些什麽,然而張了張嘴,卻又不知改從何說起。
“哦,這樣啊。”謝蜩鳴淡淡地回道。
說完,他才終于想起什麽似的,慢慢站起身來擰了一條熱毛巾,機械又溫柔地為病床上的謝老爺子擦拭了起來。
“傅先生喝多了,等他酒醒了就會過來。”楚景還想再補救兩句。
然而這時病房門突然被人推開,接着一名戴着口罩的護士走了進來,見到楚景,沖他點了點頭,這才走到謝蜩鳴的身側站定。
然後将一張薄薄的白紙遞了過去。
“謝先生,死亡證明已經辦理好了。”護士說到這兒頓了一下,言語中也透着幾分不忍,“還請節哀。”
護士的這句話無疑是晴天霹靂,楚景聞言猛地站起身來,驚異地看向病床上安靜躺着的老人。
楚景這才發現,從他進來到現在傅老先生的胸口一直很平穩,沒有呼吸。
謝蜩鳴睜開眼睛時發現病房已經空了。
剛才醫院聯系了殡儀館,來要将爺爺的屍體擡走。
他聽到後瞬間瘋了一樣撲上去抱住爺爺的身體,怎麽也不肯松手。
大概是情緒太激動的緣故,竟然就這麽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正躺在陪護的床上,旁邊爺爺睡過的病床已經空了。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因此謝蜩鳴也有些分不清天究竟有沒有亮。
剛才刺激太過,因此謝蜩鳴的頭腦依舊一片昏沉,連情緒都被凍住了一般,一時間做不出任何反應。
他默默從床上坐了起來,手中傳來紙張被按壓時的輕微響聲,謝蜩鳴垂眸望去,這才發現是已經被揉成一團的死亡證明。
那一瞬間猶如冰雪初融,謝蜩鳴似乎重新感受到了那些已經有些麻木的情緒。
他愣了一下,緩緩展開手中那張薄薄的紙。
紙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茲有原本轄區居民謝成,于2023年5月21日死亡注銷戶口。
特此證明。
手中的紙輕得幾乎沒有重量,謝蜩鳴這才發現,原來人死是一件如此輕如鴻毛的事情。
謝蜩鳴也不記得自己在病床上坐了多久,只記得似乎是楚景一直忙進忙出,幫他處理好了所有的事情,除了收拾爺爺的遺物。
楚景說,爺爺的東西應該由他來收拾。
謝蜩鳴坐在床上消化了半天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覺得楚景說得沒錯,于是這才從床上下來,默默将爺爺的東西一點點收進收納箱裏。
爺爺的東西不多,很快便收拾完了。
謝蜩鳴抱着半滿的紙箱在屋子裏轉了幾圈,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
他到底忘了什麽?
直到餘光瞥見腕骨上的紋身,謝蜩鳴這才想起了什麽似的,轉身向陽臺走去,打開了陽臺的櫃子。
然而一打開卻發現裏面竟然是空的。
謝蜩鳴見狀愣了一下,想起上次爺爺曾把那個箱子翻出來抱過。
估計不知道又放到了哪裏,于是連忙翻找起來。
“你在找什麽?”一旁的楚景見狀走過來問道。
“一個盒子。”謝蜩鳴說着沖他比劃了一下,“這麽大,裏面裝着……一些信。”
“信?”雖然有些奇怪,但楚景終究還是什麽也沒問,替他找了起來。
很快,謝蜩鳴就在病床下找到了那個盒子。
謝蜩鳴抱着失而複得的木盒正準備離開,卻突然發現盒子被打開過。
于是連忙打開,想要看一下裏面的信有沒有少?
正一封封查看着,卻見一只手突然伸了過來,拿起了其中的一封信看了起來。
這些信他從不給人看,因此下意識想要拿回來,然而還沒來得及去奪,卻聽楚景突然開口道:“這些信你還留着?”
謝蜩鳴聞言一愣,想要拿回信的手就這麽愣在了半空中。
“你知道這些信?”謝蜩鳴擡眸望向他,有些驚訝地問道。
“嗯。”楚景點了點頭,看着手中的信封,眼中閃過一絲追憶,他沒有打開,卻突然準确地說出了裏面的內容。
【信已收到,恭喜開啓人生新旅程……當然也不要有太大的壓力,并非大學生才能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最近天氣轉涼,注意身體。】
“這些信……”謝蜩鳴愣愣地說道,似乎有什麽在他腦海中閃過,但他此時的大腦實在太混沌,什麽也理不出。
因此只是茫然地問道:“你怎麽會知道裏面的內容?”
楚景聞言笑了一下,對着他回道:“因為當初是我給你回的信。”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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