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更
陸顯洲驚訝極了, 段永華已經将畫拿過來,仔細端詳起畫裏的孩子,甚至連畫中地上的菜葉都那麽栩栩如生。
嘆了一口氣, 知道這孩子以前苦, 但沒想到這麽苦。
他說:“五百萬,值。”
陸顯洲都說不出話了,話裏的孩子和眼前的沈恪, 面龐是相似的, 十七歲的沈恪早就成熟了,面龐不似兒時那麽稚嫩, 但眼睛是一樣的, 堅毅、黑沉。
這位叫賀銘章的畫家極為傳神的抓住了這一點,确實是非常有才華。
陸顯洲拍了拍沈恪, 不知道安慰什麽,最後只說:“都過去了。”
“嗯。”
對于自己的過去,沈恪其實并不覺得難過。
或者說難過這種東西已經不會再出現在他的情緒之中了。
只是這幅畫讓他想起那個饑寒交迫的日子,那個老人轉動着輪椅到他面前, 溫和的說:“小朋友,我求你一件事情好嗎?你讓我對着你畫畫,我給你這盒飯。”
老人還怕他多想, 說:“這盒飯是我孫女給我做的,很好吃的。”他将飯盒遞過去, 熱乎乎的。
那溫暖讓當時在寒風中連一件棉襖都沒有的沈恪覺得熱,他下意識地抓住飯盒。
掀開飯盒,裏面是西紅柿炖牛腩和晶瑩的大米飯。
老人還說:“将那些牛肉蓋在飯上吃才香呢,這是我孫女的拿手菜。”
沈恪照着做了,在老人笑眯眯的鼓勵之中, 忍不住誘惑,吃了一口。
他想,就算是有老鼠藥,也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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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覺得,那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飯。
是無論多少西紅柿炖牛腩口味的方便面都吃不出來的味道。
吃完了飯,他就在菜市場那裏撿攤主不要的菜葉,把能吃的菜葉撿回去,他不會做菜,只能将他們煮一鍋吃了飽腹而已,為了活着。
他看見老人架起了畫架,對着他開始畫了起來。
他根本不在乎,一頓飽飯換別人對着他畫畫,天大的好事兒。
第二天,那位老人仍舊提出了同樣的要求,甚至還多送了他一件棉襖,老人解釋道:“我沒穿過的,是我老伴給我做的,款式對你而言有點老,但很暖和的。”
他把衣服遞過來,沈恪沒有伸手,他看了眼自己髒污的手,碰到那件嶄新的衣服就會弄髒它。
老人卻又進一步遞過來,“趕緊穿上吧,天這麽冷,你穿得那麽少。”
沈恪覺得這個老人大概是畫得人傻了,那棉襖質量那麽好,穿在身上那麽暖和,可以換幾十個他這樣的乞丐為他當模特。
老人見他穿上之後,還笑着說:“你穿上還有點大,等你再長高一些就合身了。”
沈恪心想,長大還不知道要多久,這個冬天他能不能熬過去都不知道呢,天橋底下太冷了。
那天中午的盒飯吃的是炸蘿蔔丸子,裏面還裹了肉末,吃得沈恪滿嘴留香。
他想着即使老頭是個騙子,他也認了,因為這盒飯太好吃了。
再後來,老人每天都對着他畫畫,他也親眼看着這幅畫從無到有的出現在畫布上。
他甚至十分希望老人一直不要畫出來,這樣他就可以一直這樣吃到那香噴噴的盒飯。
連着吃了好幾天他的盒飯,沈恪讨厭欠別人的,晚上的時候偷偷幫老人打掃蔬菜店,老人第二天還誇了他一句。
沈恪想,這老頭其實是想騙他當童工吧?
可是,當童工也行啊……
能在那裏,在那個老人身邊。
有個容身的地方就行。
但是,畫還是畫完了。
最後一筆落下,老人舉着畫十分滿意,還問他:“你覺得這幅畫叫什麽名字比較好?”
沈恪想都沒想,“《撿破爛的》。”
老人說:“我覺得叫《希望》比較好,無論多難,你的眼神告訴我,你都會沖突這困難的。”
沈恪忽然沒說話。
心裏想着這老頭瞎說什麽呢,真是年紀大了愛說胡話。
可是他低着頭,一直沒擡頭。
他讨厭眼睛裏流出東西來。
他沒有眼淚這種東西,在他五歲時被親媽抛棄,十歲時被養父母抛棄時,就已經沒了。
後來沈恪專門去電腦城附近晃悠,剛開始他只能幹一些幫人扔垃圾、搬東西這種小活,他只是想延長在裏面的時間,用來偷學修電腦的知識。
那個時候遇到了還在電腦城裏白手起家的段永華,段永華見他只看別人幾次就學會了修電腦,又見他年紀小就出來讨生活很可憐,将他留在了店裏幫忙。
再後來段永華越走越高,他也跟在他身邊一路走過來。
等到段永華掙夠了錢要回歸家庭之後,沈恪也繼續回來上學了。
最後一次去見老人的時候,他想告訴他,自己現在過得還不錯,老人見到他的時候,滿臉是笑。
但是下一刻,飛馳過來的車子卻将老人撞飛在他面前!
他抱着老人攔車去醫院,老人的血熱乎乎的流淌在他身上。
他那麽拼命、那麽拼命地跑,想和時間賽跑。
可是命運就是那麽殘酷,那個畫癡老人還是死了。
他的血幹涸在他的身上,又涼又黏。
難受死了。
看見白色的布蓋在老人頭上的那一刻,沈恪想,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這種人了吧。
他也不希望遇到。
他讨厭這種熱乎乎的人。
過去的記憶被這幅畫激起,那些塵封在記憶裏很久的事。
對別的少年十七歲才是人生剛開始,可對他而言,十七歲好像已經過了很久。
他現在想的是,這幅畫怎麽會被賣,老人的家人呢?
段永華忽然給他發了一張圖片,說:“喏,你剛才問的。”他讓助理去公關了拍賣行,老板最終還是破例給了他賣畫人的資料。
沈恪掃了一眼聯系人姓名,陳青荨。
陳青荨特意去了一趟以前家裏在菜市場門口開的蔬菜店。
自從當年外公在那裏出車禍之後,外婆就關了蔬菜店,把鋪子也兌給了隔壁小超市的老板,老板把兩間鋪子打通,擴大了他的超市。
陳青荨一進去就被他認出來了,“你是賀家那孩子……”
主要還是她在這一代還挺有名的,街坊鄰居都知道賀家那個孩子在富豪父母來相認的時候,把養她長大的外婆也帶走去享福了,這種知恩圖報的好事得到附近鄰居們一致贊揚。
所以周圍鄰居對她都挺熱情的,她跟超市老板敘舊一番之後就說了自己的來意,“叔叔,當初您接手我家蔬菜店的時候,有沒有在店裏看見一個竹子做的杯子啊?那是我外公的遺物,不值幾個錢,但是對我挺重要的。”
超市老板仔細想了想:“當初店裏只有那些爛掉的蔬菜和幾個竹筐,根本沒有杯子。”
“你外公那會兒确實喜歡端着個茶杯在門口支架子畫畫,至于你說的杯子會不會是當初他出車禍的時候被那個肇事車輛給壓壞了啊?”
“不過就算真的有你說那個杯子我們也沒注意啊,你外公出事的時候,場面太混亂了,他一身是血躺在地上,我們和那個小乞丐搬着你外公上救護車,還有人在追那個逃跑的肇事司機……”
陳青荨嘆了一口氣,“謝謝叔叔啊。”
她是沒辦法了才跑這裏來碰碰運氣的,實在是沒有任何能找到杯子的線索了。
來之前也知道希望渺茫,但沒找到還是有點失落。
回到醫院的時候,她站在病房門口特意露出了笑臉,外婆化療幾次之後身體已經很難受了,她得笑,得逗她開心才行。
進病房一看,發現外婆正坐床上用金箔紙疊金元寶,外婆還讓她也一起疊,“清明快到了,給你外公燒點紙錢。”
陳青荨見外婆有點事兒做還挺高興的樣子,也坐在旁邊跟着一起疊金元寶,只是心頭那份悲傷沉甸甸的壓在心頭。
第二天,陳青荨就帶着疊了一大袋子的金元寶和外公生前愛吃的東西來到墓地。
早春的細雨無聲的下着,潤濕了墓園裏的松樹和臺階。
她撐着黑傘走在臺階上。
遠處青山如黛,近處的松樹上新綠疊着老綠,給人生機勃發的感覺。
只可惜她的心情是沉重的,平常為了照顧外婆,她總讓自己顯得開心的樣子,這時沒有外人了,她就卸下了所有的僞裝。
這些天她根本無心去收割怒氣值,連外公的日記本都翻遍了,也沒找到那個竹杯子的任何線索。
整個人都是沮喪而崩潰的。
外公究竟把那個杯子放哪了呢?
遠處,有腳步聲從由遠及近傳來。
那人從上面走下來,也撐着一把黑傘。
錯身而過的時候,他們都沒有一絲停頓。
然而當陳青荨走到外公墓碑前的時候,忽然看見那裏整齊的擺放了一堆外賣打包盒,裏面竟然放着炖牛腩、炸丸子、酥肉、炒五花肉,全是外公愛吃的菜。
更讓她注意到的是,外公的墓碑前還擺着一只蓄滿了茶水的竹杯子。
一只普普通通的、沒有花紋的竹茶杯。
陳青荨一把抓起杯子,剛一拿到手裏系統忽然發聲了:【恭喜,你找到了杯子。】接着杯子就在她手中消失了,回到了空間之中。
她滿臉不可思議,日思夜想的杯子竟然忽然出現了!
她是在做夢嗎?
可是眼前還有外公愛吃的菜熱騰騰的裝在外賣盒子裏,提醒着她這一切都不是做夢。
沒有哪個精神病會在墓園給去世的人點外賣!
是誰?
她忽然想到剛才和她錯身而過那個人,是那個人嗎?
現在去追的話,應該還追的上。
她立刻起身跑了出去,連傘都沒有打。
微涼的風夾着細密的雨絲落在她臉上、身上,她只快速向前跑。
那個人的身影就在前面,還沒有消失。
陳青荨加快步伐,甚至伸出一只手去拉住那個人的手臂。
那人被陳青荨拉住,轉頭看向她。
細雨打在雨傘上,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遠處的黛山和近處的松針都化作了虛影。
陳青荨只看着眼前這人,滿臉不可思議。
他撐着傘,眼睛是黑沉的,見到她甚至有點不耐煩。
只說了兩個字:“放手。”
“沈恪。”陳青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