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你不屬于死神
我說:“……”
她抿唇又笑了笑,神情間愈發有些天高雲淡的意思:“杜小姐以後再見着鄢醫生,請不要把我說的這話給他知道。”
我又說:“……”
病房的門被推開,露出顧衍之那張好看的臉龐來,揚了揚眉問:“在說什麽?今天中午吃清蒸桂魚好不好?”
我說:“隔壁有個跟我一樣病症的小孩子今天中午吃西紅柿炒蛋。”頓了頓,很誠懇地看向他,“我也吃這個好不好?”
“你什麽時候跟隔壁小孩子打過交道?”
“就今天早上啊,你出去的時候。”說着給他舉了舉手裏的手機,“我們還交換了聯系方式來着。”
顧衍之看看我,笑了一下:“我要是沒記錯,隔壁那好像是個男生?”
“啊,是男生沒錯。剛上高一,名字叫瞿畫白。”我說,“跟那個革命烈士只差一個字。是不是很好記?”
“很難聽。”他走過來,“那個男生好像剛做完手術,你別打擾人家。你們今天早上聊什麽了?”
“哦,他說他之前有個女朋友,是個模特,長得比我好看。”
“他在胡說八道。”顧衍之在床沿坐下來,手指搭在被單上,漫不經心道,“這個瞿什麽白的眼光有些問題,也難怪他只有前女友,沒有現任女朋友。下次他再這麽講,你就說你有個丈夫,能力家世長相都超他成百上千倍。”
“我是這麽講的啊,可是他說他不信。”
“下午你把他叫過來,當面談。”
我們說着這樣不着調的對話,可以看得出顧衍之的秘書在強忍笑意,過了一會兒她悄無聲息地離開。茶幾上擱着她留下的一堆文件,顧衍之沒有要去翻一翻的意思。我躺在顧衍之的腿上,就中午要吃什麽的問題展開讨論,讨論的結果就是叫人把西紅柿炒蛋和清蒸桂魚都送來。
以 前我們相處的大多數時光,也都是這樣平緩而溫和地度過。沒有什麽大事情,只是一些瑣碎小事。葉尋尋有次問我跟顧衍之都能聊些什麽,她表示在她眼裏顧衍之就 是枝高嶺之花,完全不能想象這種人每天三遍問別人想吃什麽的情形。我當時說顧衍之不是請你吃飯過,你應該見過他問過這種話的啊,葉尋尋一臉認真地反問我: “是這樣嗎?可我後來回想的時候,覺得我那應該就是個幻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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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顧宅的廚師對粵菜很有一手,做的清蒸桂魚味道很好。顧衍之把魚刺挑到一邊,拿筷子一口一口喂我。我努力想咽下去,隔了一會兒發現徒勞。今天早上瞿畫白跟我聊天時還說他早餐和昨天的晚餐都沒吃,我當時聽了其實很有同感。
癌症晚期的病人基本都脾胃虛弱,食不下咽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骨腫瘤這個東西本來就是營養消耗,不吃只有越來越消瘦下去。鄢玉很早之前就跟我強調過這一點,然而理智是一回事,真正遵照醫囑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 心不在焉吃了兩口,覺得再難吞下去。轉而奮戰魚湯。過了一會兒魚湯也不想再喝,但還是咬牙将一碗全喝光。到最後覺得這一系列知難而上的動作簡直耗光積攢了 這一天的力氣。閉上眼靠在床頭只想睡覺,隔了一會兒感覺床沿微微下沉,顧衍之掀開被單側躺在身邊,手掌輕輕撫順我後背。
自我們重 逢,他将所有與難過相關聯的情緒都掩飾得很好。眼神平靜無波,表情不着痕跡,輕描淡寫的樣子像是我僅僅感冒發燒了而已。可我知道,他并不真的是這樣。昨天 半夜我因骨痛轉醒的時候,只是稍微呼吸急促了幾分,就讓他一下子睜開眼睛,打開燈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神很清明,像是根本沒有睡着。他靠近過來抱住我安撫的 時候,我分明看到他眼底清晰可辨的血絲。
我曾經最不希望看到的情況就是這樣。
一點感冒發熱可以假裝得很 痛苦,順便要求一點額外的任性,如果用葉尋尋的話講,女生這樣的造作是天經地義。這是情趣。可是真正痛苦來臨的時候就反過來,不想看到顧衍之跟着擔憂。自 己既然已經無可避免地疼痛,然後死亡,就不想眼睜睜無能為力地看着另外的人跟着勞神下去。
今天中午顧衍之去和醫生談話的空當,我 在床頭的抽屜裏翻到了新的病歷診斷書。裏面很清楚地寫着骨癌四期,惡性腫瘤已出現肺轉移。顧衍之的秘書說這世上未必不會有奇跡。但奇跡這個事情,就像是學 術上那經常存在于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之外的那百分之零點零一。這樣的小概率僅僅是為了保證學術上的精确性,并且,奇跡這個詞能說出口其實也就意味着,我已 經病入膏肓,除去那一點點的奇跡之外,只能等待死亡。
這樣的事實不能不說很殘忍。
房間中安靜了一會兒,我幾乎要睡着的時候,聽見顧衍之輕聲叫我的名字。我應了一聲,他停頓片刻,低聲開口:“後天上午,我們做個放射治療好不好?”
我很快清醒。睜開眼,看見他低垂下來的深長睫毛。他又補充道:“不會疼。只是放療後會覺得沒有力氣。”
“聽說放療的時候臉上會被畫一條條的紅杠……”
他說:“那是以前。現在沒有了。”說完靠過來,在額頭上親了一下,“我會陪着你。”
房間裏的挂鐘一下一下搖動。過了片刻,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和顧衍之一樣的平靜:“好啊。”
他 一下下撫摸我後背,接下來講了一些睡前故事,內容大致和我認識的人有關,皆是內幕秘辛,其中包含新聞媒體掘地三尺也想不到的那些真正緣故。所有種種都這麽 被他若無其事地講了出來。聲線微微低沉,仿佛能滴出水來的輕柔。我起初想着放療的事,并沒有什麽睡意,隔了不知多久,眼皮卻真的慢慢變沉,聽着他的嗓音仿 佛越來越遙遠,只有規律輕拍在後背的手很近。
我又恍惚夢到了父親。
這一次夢境前所未有的清晰。可以看清楚周圍的布景,他穿的衣服,他的每一寸面容,乃至他眼角的細碎紋路。我仿佛還是十多年前的那個身量,圍在他身邊時夠不到他肩膀。我甚至在夢中可以很清楚地觸摸到他的手指,有些涼意。我在夢裏喊他:“爸爸,你和我講一講話好嗎?”
我喊了兩遍,他的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說話。
這 些年每次去山中掃墓,皆是給父親母親一起。然而我夢到父親的次數要遠遠多于母親。也許和幼年與父親更親近有關,也許是別的原因。然而我還能記得,幼時被他 馱在肩膀上四處跑走,我幼稚地張開雙臂,企圖攏住風的樣子。這一幕也曾出現在夢中。可是每次與記憶無關的時候我夢到他,他總是不會開口講話,這次也是一 樣。不同的是以往我可以看到他模糊的笑容,這一次他眼神清晰,沒有笑意,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隐隐帶着擔憂的意味。
我将他的手越抓越緊。有些賭氣的意味。隔了一會兒開口:“你不講話,我就不放你走。”
他 仿佛嘆了口氣,伸出手,像是小時候那樣,摸了摸我的發頂。眼神溫柔,帶着鼓勵,卻仍然不講話。這樣做的時候他的身影開始在夢裏變得模糊,我心裏越來越急, 眼淚都快掉下來:“你不要走好不好?爸爸,我很害怕。你可不可以和我講,這次我還能不能活下去呢?我真的把我的福氣都提前用光了嗎?我不想離開這裏,爸 爸,我不想走,可不可以?”
我攥住他手指的力道越來越用力,卻還是不能阻止他的身影從模糊到消失。終于只剩下我一個。四處轉圈尋找,怎樣都找不到。心裏難過到極點,渾身一震,終于醒來。
房 間裏只有我一個人。隔壁套間的門沒有關嚴,有壓低的對話窸窣傳來。我分辨了片刻,聽出那是顧衍之和蘭時。凝神聽了一會兒,蘭時開口:“聽說這兩天你在聯系 西部捐款的事?顧衍之突然廣散家財,就為給愛人挽回一條活路。這種帶點兒迷信的消息要是曝光,你就又給整個T城新聞業提供了半月的口糧。”
“你的消息總是挺靈通。”
蘭時淡淡笑了一聲:“我聽說國外最近研制出某個抑制腫瘤的新方法,有可能的話不妨嘗試一下。”
片刻的對話空白後,顧衍之才開口,聲音微微低啞:“我在想這些是不是都由我自己造成。算命的那些不是說過,八字特殊的人會克制周圍的人。對于我來說,雙親早逝,杜绾還這麽小,呆在我身邊只有十多年,就突然遇上這種病。這都是不應該發生的事。”
蘭時說:“不要多想。有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提就是。”
又過了一會兒,他們的交談結束。我在顧衍之回來病房之前閉上眼,裝作仍在睡着。感覺到他半彎下腰,視線在我的臉上逡巡一圈,隔了一會兒,突然笑了一聲,幾根手指勾在我的下巴上:“睡了一下午,還要再裝睡。”
我睜開一半眼皮,先看到的是他唇角的一點笑容,眉眼間輕描淡寫,仍然是那種若無其事的态度。視線往下動了動,便看見他半挽起袖管,淺色襯衫上解開兩顆領扣,這樣半彎下^身的樣子,便可以瞅見他下颌的模樣美好,以及延伸至脖頸以下的隐隐行雲流水般的線條。
我看得有點目不轉睛,片刻後掩飾性地一聲咳嗽:“哎,剛才是有人來了嗎?”
顧衍之随口嗯了一聲,一邊将我托起後背扶在床頭:“蘭時。”說這話的時候離我很近,然後直起身,動作有些緩慢。我不由自主地上半身靠過去,一邊說:“你們都講什麽了?”
他不以為意說:“葉尋尋最近出門散心,蘭時一個人閨中寂寞而已。”
“……”
我眼睜睜看他直起身後,離我有一條手臂的距離。不死心靠得更近一點,上半身幾乎探出床沿,然後微微用力合身一撲,眼看就可以完美撲到他身上,卻乍然被他後退小半步,一邊說:“想找什麽?”
我完全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啊了一聲,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向地上沉去。感覺自己像是個沙包,就要重重摔到床下,忍不住緊緊閉上眼。卻在同一時間感覺到速度的停止,上半身被人嚴絲合縫地摟住,緊密并且牢固。
耳邊有顧衍之有點笑容的聲音:“色^誘的效果挺好。”
我呆滞了一下,醒悟過來後很快有點惱羞成怒:“你是故意的!”
他慢吞吞嗯了一聲:“很久沒逗弄你了,突然有些懷念。”
“……”